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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号外(民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薄山散人
女的? 俊丰瞠目结舌地看向晚琴。
她腼腆地低头一笑,脏兮兮的腮边旋起一对笑窝,嘴里咧出两排晶亮亮的小白牙。
若晚琴不说,俞承秋也只当她是个男孩,更没料到她是烟花柳巷出来的雏妓,确实吃了一惊。他见她好端端的女孩打扮成这副模样这幅模样,不禁失笑: 咱们吃开口饭的不容易,往后只管跟着我好好儿学。
俞老板这里规矩不大,月仙年纪最长,二宝次之,晚琴行三、俊丰第四,给祖师爷上了香,就算是正式认了师门。等到他们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被月仙拉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已变成两个雪玉可爱的孩子,好一对金童玉女。
俊丰许久没穿过好衣裳,又何曾这样体体面面干头净脸过,反而直僵僵束手束脚。晚琴散着头发,没绑头绳也没擦桂花油,就显出一点桀骜不驯的自然形态来,让人联想到毛茸茸的小兽,说不太清,或许是狮子狗儿。
俞承秋心里柔和,语调也轻快, 咱们班子里不立卖身字据,也不用你们按手印,跟着我是情份,走了我也管不着。只有一样,不许上吊投井寻死觅活,听到了没有?
几个小徒皆摇头不敢。
他接着道: 既来了我俞家班,往后便是一家人。你们师兄弟几个都无亲无故,和亲姊妹都是一样的。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嘈杂的乱声,有人高声拍门叫道: 开门!开门!巡警!
二宝前去取下门栓,十来个穿黑呢子警服的人浩浩荡荡冲进院子,吆五喝六地将师徒五人围在中央,为首的那个背着胳膊、满脸横肉,口中叼着纸烟。俞承秋拱拱手,从袖中摸出几枚银洋,不动声色地塞到那人掌中,道: 胡队长,您这是……
胡队长掂了掂分量,语气不善, 前两天胭脂胡同的二等窑子里死了个嫖客,嫌犯是馆子里的小清倌儿,不知道俞老板——
他拖长了声音,一双螃蟹般的小眼睛潮湿地黏在月仙和晚琴身上。晚琴惨白着一张小小脸儿,后退了两步,扑通跪倒在地。胡队长哎哎地嚷起来: 小妞儿,你怕什么?
俞承秋陪着笑脸,热络地将他拉到一旁,道: 都是自家孩子,您还信不过吗?您又不是不知道,纵欲毁嗓子,我们唱戏的从不去那地方儿。 说着又掏出一叠钞票来, 没给胡队长帮上忙,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胡队长心满意足,瞧了一眼浑身乱抖的晚琴,冲属下挥挥手: 就说嘛,肯定不在俞老板这里!
俞承秋对那一行人笑脸相送,一直送到了半条街外,眼见着他们又敲开了下家的大门惹得一片鸡飞狗跳,禁不住暗地里啐了一声。
回到院中,晚琴依旧没有起身。
我没有杀人! 她砰砰磕起头来,脑门上一片血肉模糊,恨不得将血流尽了以证清白: 老爷、菩萨!您行行好儿!我人小力薄,怎能够害人性命?鸨妈妈找不到正主儿,却要我来顶包!俞大爷,您是大善人,求您明鉴!
俞承秋面色一沉,手按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硬生生把她拽了起来:
怎么还不肯改口呢?叫师父。
他给她掸掸膝上的浮土,抚平了衣摆,道: 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月仙、二宝,你们去拾大衣箱铺盖卷儿。俊丰,你去搬祖师爷牌位,仔细着!咱们今晚就离京!
你恰生不逢时,业障太多、忏悔太少,观音菩萨的净水杨枝也难应酬,谁救你脱离苦海?





流风号外(民国) 姚家弄风云1
黄梅天,气温至少有八十三度,海上、苏州河与黄浦江的水气蒸腾上去,雾蒙蒙变成水滴碎碎地洒下来,出了汗也干不掉,令人皮肤上湿漉漉、黏腻腻,好比是糯米粉上裹猪油、麦芽糖上滚芝麻,浑身难受。
王老烟是神仙难救,贵子便偷走了他袖中的钱袋。贵子是外厨房的灶王爷——光棍汉一个,跑江湖无牵无挂,到火车站买一张最贵的车票,既然是跑路,那就越远越好。他一上车就蒙头大睡,一连浑浑噩噩地睡了四五天,直到茶房前来驱赶,才发现已经到沪。
上海有十丈软红、十里夷场,是通五洋、连九派的世界都会,行走在地面上三步撞见一个宁波老板,五步路过一个罗宋瘪三,适合年轻人去闯荡。贵子拿出老本行的能耐来,在公共租界支了个剃头摊子,可是租界里流行的是去理发馆中烫头焗油,在路边把脑袋剃光只会徒增笑话。他是莽撞粗俗的外乡人、北方佬,听不懂沪语,更不用提苏白和南京官话,老阿婆兰花指一翘: 侬要当心哉,其人行为交关坏! ,小阿妹白眼儿一翻: 龌龊了吾新款式额衣裳,伊纲伊戆伊刚! 光是看神态,就能把人臊得无地自容。巡捕房的印度巡捕嫌他有碍环境,就把他押去了救济堂。
救济堂房子顶好,洋人建的,大玻璃花窗红砖墙。住在里面早上吃稀粥、晌午吃稀粥、夜里厢还是稀粥,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同老幼妇孺一起排队领饭,每每觉得锋芒在背,确不好受。贵子这天一早决定出去找饭辙,不管是窝脖儿的扛包的还是什么苦力,只要能混口饭吃就得了。
做工的人一般上午聚集于闸北,拿摩温在新闸桥路走上一圈, 大鑫纺织厂,工钿日结! 肥皂厂,管吃住! 也多有驳船上的来招水手,只要点个头,就跟着走了。若是运气不好,一上午仍没寻到去处,午后就跑去裕泰、富轩等大茶楼,瞧准穿着体面、独自吃茶的人上前攀谈, 先生,长工短工勤杂小工都可以。 对方说: 某寓公家中椅子坏了,要个木匠。 一拍即合,这单生意就成了。贵子对此并不知情,大早上先在茶楼要了壶满天星,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只见一个抱小囡来吃早点的老爷,也不像是来招工的样子。
这位爷姓姚,是拳师,家中有武馆,怀中抱着的是小女儿。姚七小姐虽然排行老七,可是前面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没养活,姚太太快五十了竟然又有身孕,才养了她这千娇万宠的一根独苗。她穿着鹅黄的团寿川绸薄袄、雪白的撒金窄脚裤子,足蹬短靿羊皮小靴,颈子上挂长命锁、金璎珞,头上梳双圆发髻,鬓边戴着湖珠珠排和玳瑁插梳,从头到脚被堆砌在珠翠罗绮之中。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就算是上海的十岁小囡,也可称全国之摩登典范。
姚老爷带她来吃头道汤的阳春面,她却火烧屁股似的不停淘气。
我想喝汽水 ,她比比划划地在父亲耳边说道,是她姆妈不让喝的那种: 士多啤梨、汽水!
姚老爷瞪她一眼,话里有威: 吃面。
摩登小囡不再吵着要汽水,却绝对不肯听话。她一边拿兜里的话梅咬了来吃,一边从掏出一只澄泥小罐。罐中的小金钟是武馆弟子从岭南带来的单口鸣虫,每天滴滴嘟嘟地连声脆叫,清越得好比黄包车上的舶来铜铃儿,被她视若珍宝,时刻揣在怀中赏玩。她偏着脑袋把耳朵贴在罐上,瞧见坐在角落的贵子,冲他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贵子今朝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若是能安生喝两口茶也算是偷了半日好闲。结果茶没喝到一半,那边厢呼啦啦晃来几个青皮地痞,穿着白色尖头皮鞋、麻布汗衫,打着辫子,辫梢儿直愣愣朝外,打扮不伦不类,进门先踢翻一串桌椅板凳,张口就要三十年的虎骨泡的三十年的汾酒,显然是来挑事的。
店家自然拿不出,几人怒道: 好嘛,给我砸!
其中一人走到那对父女面前,他见姚老爷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态度颇为蛮横: 喂,老头儿,还不快滚?
老头儿与他怀中的小囡不为所动,傻小囡还嘿嘿一笑: 猪头三,脑子坏了。
小流氓大怒,将桌上的碗筷扫到地上,抬手就要向小囡的头顶抓过去,贵子见姚老爷气质儒雅,全然想不到他的身份。他最看不惯这等欺男霸女的事体,揪住小流氓的衣领向后一拽,喝道: 有种!你、你把手钉在桌上!
贵子听他们满口津腔,知道是天津卫来的混混,天津的混混暴戾难缠,竹签捅眼珠子、油锅捞铜钱什么事都做得出,实际上就是比狠。此种情形之下,一般是小混混用三寸的尖刀把手掌往桌子上一钉,掌柜的出来拿三寸尖刀在小腿上写 天下太平 ,若掌柜的不敢,只好今后送酒拿钱自认倒霉,毕竟生意还要照做,不能因此吓跑了客人。
小流氓没料到这儿有一个懂行的,狠三狠四地从腰间抽出两把刀来,道: 当爷爷不敢吗?你写字,我就钉!
贵子二话不说,撩起裤管,在腿上唰唰几刀,就是 天下 二字。他做的是顶上功夫,日日与刀子打交道,刀用得好极了,字写得规规整整,霎时间鲜血直流,半条腿都变成了红色。
小混混脸色发白,骂一声: 算你狠! 咬咬牙,左手按在桌上,右手拿刀子向手背一扎,连皮带肉深深地钉进了桌子,痛得面色狰狞,道: 你接着写!
贵子见他把自己钉得牢牢的,知道他无法再伤人,撕了裤子缠住伤处,放下腿来,不知踩了什么东西,有咯吱的裂声。他往外面走,听到身后的小囡嚎啕大哭起来。
小流氓见他出尔反尔,气得大叫: 哥儿几个,给我打!
另外几人本被这变故唬得愣在原处,随即反应过来,将贵子团团围住。贵子来不及还手,眼眶就被砸了两个拳头。坐在桌前道姚老爷终于动了,他上前去双手捉住一人的肩膀,腿上一钩、腰上再一撞,就把几人全撂倒了,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姚老爷平素深藏不露,极谦卑地向掌柜赔了不是,又帮忙把桌椅全都摆好。
贵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救济堂,算是尝到了额角头碰着天花板、霉头触到哈尔滨的滋味,也没心思去领粥,随意拣了张草席,恹恹地蜷在墙角睡觉,正做着吃卤煮火烧水爆肚儿的美梦,却被人拍醒了。
他不耐地睁眼,是茶楼里带着女儿去吃头汤阳春面的那位老爷。
你叫撒名字啊? 姚老爷问。
他手足无措起来,嘴皮子打架舌头不灵光,老毛病又犯: 贵、贵贵贵子。
老爷身边的小囡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 爸爸,这人愣子叼嘴,是个结巴!
姚老爷严厉地看她一眼,对贵子说: 你方才的小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
贵子才不信姚老爷这样的体面人前来是专为讲计谋,眼中也无悲喜。他没搭话,眼角眉梢都低垂着,看上去有点阴郁。
我家缺个长工,你肯勿肯做?
贵子出言讥讽,“我……来路不明。”
你踩死我的金钟,是要赔的。 小囡插嘴道,姚老爷在她脑后抽了一巴掌,她立即住了嘴。
我勿管你从前做撒事体,有句话你听额清爽 ,姚老爷说道, '岂不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从今往后,干干净净做人。
贵子不响,垂下眼帘,细微地点了下头,就算是答应了。




流风号外(民国) 姚家弄风云2
小囡姚七小姐乳名唤做小枣, 是姚太太在怀孕时特别惦记老家的白胡枣的缘故,叫得多了,她的大名就没叫开。姚太太也给她买来不少洋囡囡、花裙衫,丝毫不影响她养成了一幅野小子性格,有的是胡搅蛮缠、惹事生非的本领,姚老爷去武馆练拳,她也要跟在后面比划拳脚,整日只知道舞刀弄枪。
姚老爷是北武南下时从山东来的拳师,西北走过镖,是两江巡阅使常人骏的把兄弟,与小刀会等帮派中人也道过朋友。他早年学洪拳,曾经练过形意,也在太极拳门下拜过师,后来自成一派,也曾过两个弟子。徒弟在比武时起了纷争,打死了人,被告到公堂之上,拟了个斩立决。姚老爷肝肠寸断,自此立誓再不徒,靠开武馆、卖跌打损伤药维持生计。
自庚子之乱后,姚老爷编了套用于战场的拳谱,一两个月就能速成,故而来武馆中的多是有志投军之人,故而他在江湖上、兵营中均有名有望。现而今他仍偶尔去武馆做一做教习,只是问他姚门内家拳,他就绝口不提,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姚家弄是姚家武馆所在的里弄,细长局促,两侧是老式石库门建筑,里面住的多是武馆弟子,最近上海阴雨连绵,好不容易出了点太阳,于是抬头便能瞧见方天画戟上晾小孩的淘换尿布、红缨枪杆搭造的凉棚,景象颇为奇特。最里面是一扇朱漆大门,大门不关,往里走是一座三进院落,枇杷芍药樱桃树丛里整整齐齐地码两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红窗棂子上糊着绿竹纸。穿堂里不少人挥刀劈拳,里面挂不少牌匾,有的写“以武会友”,有的写“信义苍轩”。
姚老爷要贵子来家大半是因为垂花门处的药圃需要有人打理,除除虫、浇浇水,活不难。结果药圃离内宅近,贵子天天被小枣使唤着满院子捉金钟,且不论这院子里有没有金钟,关键是贵子连金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贵子此人是有些奇怪,给他赏呢他也不乐,小枣撒泼耍无赖呢他也不恼,又因为口吃的缘故寡言少语,每天只有几句话 是,老爷 、 是,太太 、 是,小姐 。姚太太嫌他性格孤僻,又叫姚老爷给他到武馆中谋份差使。
贵子不会武,做的活计是看谁起了口角给人拉开,或是给比武的记个回合谁胜谁负,再要么是配药来给崴了脚的破了相的敷上,总之是些杂活儿。也不忙,空闲的时候贵子在一旁看他们练拳,看得多了,就揣摩出了点儿意思。他趁着人少,扎了个架势云手,起了个势。
小枣吃多了云片糕正闹胃痛,鬼鬼祟祟地跑到药房里拿补益理中丸,顺道去武馆中凑热闹。她见到贵子就禁不住想要捉弄,从身后偷偷地踢他小腿一脚。贵子腿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微微蹙了蹙眉头,脚下却像扎根在地上,纹丝不动。
小枣诧异地赞了一声: 好,下盘蛮稳。 她起了玩心,拉着贵子到馆内开阔处,道: 阿拉一道白相相!
小枣是得过她父亲指点的,有几分真传,她口中的白相不是真的要玩,而是心痒痒要比武。她一抱拳,对贵子勾勾手,道: 让你一招,来!
她个头只到他腰际、挥舞着又小又软的双拳,贵子只当她在顽笑,哪能真打,试探着伸出一只胳膊,轻飘飘推在她肩膀上,好像是亲昵地搡着她打闹。小枣看他敷衍,火气在脑门子上噌噌上涨,把脸蛋儿恼红了,瞪着一双俊秀的眼睛,仿佛一只肉被拿走的小狐狸。她翘着嘴巴怒道: 你门缝里看人!再来!
贵子口中答了是,手上却依旧不肯使力。她眼看交流不畅,不由地一个拳头飞了过去。贵子脚上不动,敏捷地一侧身,躲得很轻巧。她扫过去一脚,贵子身高腿长的,略一抬抬脚就避过了。小枣想扳他膀子,可惜她个子太小,在地上空腾挪半天,挨不上他一片衣角。
小枣呼呼嗤嗤地哎呦叫道:“好哇,你有功夫!”
贵子见她举着圆滚滚的胳膊一蹦一跳的,还以为是要抱,弯腰一捞,把她放在了肩头。小枣气得七窍生烟,心中连骂几句刚度呆头鹅,一双腿子乱踢乱蹬。贵子只好将她放下,她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道: 你去院子里帮我挖两块鲜地黄。
不多时,贵子回来,手中多了两块洗得干干净净的地黄块根。小枣又道: 你到树上采五钱枇杷叶。
贵子依言去了,回来时小枣又说: 灶房里有二十斤砂仁要炒。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任劳任怨地转头。小枣看他面上依旧讷讷的,没什么表情,心里反倒觉得没意思,等了好久又不见他的人影,只好又偷偷去药房中拿了蜜渍的香橼泡茶来吃。
这一下子等到太阳西斜,贵子气喘吁吁地拿来了两大个包裹,小枣打开一瞧,见到里头除却新炒的砂仁,还有三七、白药等物,嘴巴又翘了起来,哼道: 你搞错哉,我不想配六散丹,我是要配保和丸的。
贵子拆开另一只包袱皮让她瞧,小枣伸伸舌头,她半年才记住的两个方子,他竟然几天就记住了。倘若姚老爷知道了此事,自己怕要挨骂。
小枣还要再来比试,贵子早猜透了她的心思,扮作一幅体力不支的模样,由任她攫住了自己的手腕子,假装手臂一麻,顺着她的力道向前一扑,卟通摔了在地上。小枣看破他是故意为之,不满地嚷道: 这局不算!
门外脚铃儿一响,姚老爷刚从街上下完棋回家,见到此景,呵呵笑道: 巧哉,今朝城隍庙有傩戏,家中竟然也摆擂台,这是演的哪一出?
小枣讪讪地咧嘴,谄媚地接过姚老爷拎在手上的篮子,输人不肯输阵,嘴皮子上的阵仗打得响亮: 是他偷懒!
贵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浮土,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姚老爷抚了抚小枣的脑袋,道: 你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
小枣嘟哝道: 是他欺负我,扣他的工钿!
姚老爷双目一瞪: 又不是你付贵子钞票,小小年纪,掉钱眼里了! 他接着对出来迎接的大脚娘姨吩咐道:“我买来两斤肥瘦相间的前夹肉,今晚让厨房炸春卷。”
小枣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早把自己胃痛的事体抛到了九霄云外,缠着他道: 我要吃酱狮子头。
姚老爷道: 你今朝功课做好了伐?
小枣心下一怵,脚底抹油只想开溜。
姚老爷哼了一声: 勿许,等下回!




流风号外(民国) 姚家弄风云3
原本姚老爷是花了大价钱请先生来教她功课的,只在姚家教小枣一人,等于养着先生一家子。小枣顽劣执拗,自然不愿一天到晚被人拘着读书写字,她在先生的书本下面藏毛虫、椅子上面倒墨水诸如此类的事体不知做过几多。先生对她讲课也只如鸡同鸭讲一般,她明面上跟着读啊嗯啊,双手却在桌下扣扣索索不停,思绪早已离家出走到九霄云外。
她有时玩的是香烟盒里集的卡片、有时是信封上撕下来的邮票,玻璃珠子、水晶弹球,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有不少。有次先生去搜她的玩具,她却磨磨蹭蹭掏出一只臭气熏天的袜子来。先生下课出门买菜,一路被人指指点点,回家才发现长衫后摆被墨汁染上了两团大黑屁股印子。先生顿时恼羞成怒、忍无可忍,干脆辞了工作。
久而久之,姚家小枣就在家庭教师界留下一个恶名,令人闻风丧胆,再无人敢来指点她念书。姚父姚母只好把她送去附近的一所女校,以为一来有学校管束,总不像在家一样散漫,二来她无兄弟姐妹,也可交些朋友,这才总算是让小枣不至于年幼失学。
学校人多,老师不可能只看着她一个,小枣乍一尝到自由的滋味,愈发觉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礼拜二下午是她最为厌恶的体育课,体育老师密斯特王是个高度近视的老教员,只知道教这些小囡八段锦。可八段锦在小枣看来是三脚猫的功夫也算不上,还不如体操更有艺术性。她心中自有打算,只是临门一脚时发觉自己忘记了一桩要紧事体。
她穿着白色的棉质圆领小衫,蓝色的短裤只盖住半条大腿,是学校统一的体育制服。她轻而易举地攀到自家院墙外的一颗老柳树上,把脑袋挨近墙壁侧耳听了听,里面有一个声音平直地、磕磕绊绊地念着药谱: 辛温麻荆香——香紫枝,芫葱细姜防辛夷,辛凉薄桑菊淡豉,升柴、柴柴……
贵子蹲在角落,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额角头急出许多细汗,乍一看倒像是有什么毛病。小枣终于听不下去,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哂笑道: 是升柴蝉葛柽蒡子,不是升柴柴柴蝉葛柽蒡子。
贵子顶不愿意被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瑟缩了一下,盯着地面不再言语。
嗳 ,小枣叫他,从墙头撂下一个湖绿道帆布书包来,贵子接住了。
你去到我屋内的小阁楼 ,她接着说, 老虎窗下面有个五斗柜,第三格抽屉里有个橘红的铁皮糖罐,你去把它悄悄取来。快着些,悄悄的! 小枣催促道, 急煞我哉!
贵子脚程极快,转头就把东西拿来,一刻也不耽搁,可是大礼拜堂的钟声已经响了三声,小枣惊叫道: 要迟!你快出来!
他犹疑了一下,跑上几步,双手一撑,轻轻松松地越过墙头,又把小枣从树上抱下,抬手便要叫黄包车,小枣阻拦道: 伐来三!附近地面上的车夫哪个伐晓得我爹?万一去通风报信,我的屁股只怕要勿得了!肯定要挨打!
小枣趴在贵子瘦骨零丁的脊背上,小手儿揪着他的耳朵,喊道: 出发!嘚——驾!
他这才明白自己出来是做劳力的,一颠一颠地跑起来了,起初小枣还有些赧然,不大好意思似的在他耳边说着好话: 我阿婆讲呢,对着墙说话治口吃最有用,我瞧着你准能好。
可惜不一会儿就变成了:? 往左,左!我不去跑马场!对,直着,看到最前头新新百货大楼了伐?到那里再向右。
晚半晌姚家来客,是常人骏携长子常庭甫前来造访。前头说了,两江巡阅使常人骏是姚老爷的拜把子兄弟,常人骏的妻子又是姚太太的胞姐,二人也是连襟。他前些不久刚得了上海督军之位,此番来沪是为赴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权势皆由有枪阶级掌握,常人骏常将军可谓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可来姚家弄,父子二人轻车简从,并未声张。
姚老爷和常将军在客厅叙话,姚太太拉着她的大外甥到内室。常庭甫刚从军校毕业,又到法国喝了一年洋墨水,穿笔挺的直贡呢西装,皮鞋一尘不染,直直地在屋中一站,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姚太太是苏州人,自从出门子之后几十年鲜少与姐姐见面,紧握着庭甫的手臂,你母身体如何、吃得饭否、睡得好否、此番怎么不来,一句话不问上三遍绝不肯罢休。
庭甫道: 劳姨母挂念,我姆妈蛮好,只是心口上有些毛病,照过爱克斯光、也请过许多大夫,总不见好转。前几年吃起长斋来,说对身体有益,她信佛信得虔诚,先去了静安寺住庙几日,就连家也未曾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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