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顾明楼
狄青跪坐着低头谢道:“多谢师父收留我。”
一行大师见他知礼,点头笑道:“你可曾读过书”
狄青家中贫寒,兄弟二人务农、母亲做些针线才能勉强支撑,何曾想过读书这等闲事,因道:“不曾读过,只和村里的秀才哥哥学过几个字。”90看看小说
一行大师笑道:“那你可想读书”
狄青不假思索,只摇了摇头。
一行大师瞧他是个有慧根的,有心点化他:“狄青啊,外物之味,久而生厌;读书之味,愈久愈深。”
狄青又是摇头:“我不是不想读书,而是以前家里光景不好,顾不上读书。现在已经九岁了,再来读书么”
一行大师笑道:“六祖慧能,二十四岁方阅金刚经开悟,后得五祖弘忍认可,夜授其金刚经,传其衣钵,为第六代祖,倡顿悟法门,创南宗禅。你如今九岁,与他相比又如何”
狄青听罢双目圆睁、忙跳下罗汉床拜倒在地,道:“请师父教导。”
“新来的几名弟子刚开始学论语,论语之言,能以数语抵人千百言。从此书入门,悉心研读,不论是学文还是为人,都大有裨益。”说罢见狄青喜形于色,一行大师暗暗点头。
他素来知道狄青本心极好——狄青在寺里多日,勤谨有礼、乐于助人众僧都看在眼里,偏他又像个小牛犊似的生机勃勃,叫众人见之心悦;此时再见他机敏好学,一行大师心中更添几分喜爱。
…
第二日午后烈日当空,漫山皆是一片明晰。
云台寺后院不大,反衬得院中几株菩提树参天般茂盛。
阳光透过缝隙洒过来,狄青和玉玲儿坐在树下,身上落满了细碎的光亮。
狄青煞有介事道:“我从今日起便要读书了。往后你要是找我玩,就傍晚来。”
玉玲儿想了想,道:“可是我傍晚要去捡柴火,阿娘说要多捡些柴火备着,说不准哪日这雨又下个不停。”
狄青拍手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捡柴火,边走边摘果子。”
“那可就说定了!”玉玲儿咧嘴,露出一排亮白的贝齿,隐约瞧见缺了一颗磨牙,狄青指了指她缺牙的地方,也咧开了嘴露出缺牙给她看,两人笑做一团。
玉玲儿见他一袭青衣,俨然一副小和尚模样,疑惑道:“你住在这寺庙里,如今又跟他们学本事,大师不教你剃发当小和尚吗”
狄青摸了摸厚密的长发,嘿嘿笑道:“不会的,师父只是好心收留我、教我读书,我以后长大了,是要下山去找我阿娘和哥哥的。”
…
一连数日晴好,夕阳红彤彤的,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染上了明丽的黄色。
热闹的山林间隐隐能听见笑声清越,童趣活泼。
“这有毛桃!”狄青兴奋地叫道,爬上树摘了几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桃儿瞧着和他从前吃的毛桃一样粉粉的、毛毛的,可个头小的很、一两口就能吃完了。
他朗声问道:“这桃儿这样小,是不是还没长成啊”
玉玲儿笑道:“山里的野桃儿就这么大了,等到再熟一点,便要掉下来教野猫野猴捡去吃了。”说罢将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也爬上树去摘了桃子往下扔。
两人顾着好玩,笑着闹着摘了满满当当一大捧,又坐在树下你一个我一个地,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竟全吃完了。
狄青那会贪嘴多吃了几个,夜里便不舒服起来、连着起了三次夜,待到三更返回时才神色清明——
只见满庭清辉,月华静静地流淌着,仿佛给菩提树铺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抬眼望向空中,一轮圆月皓悬夜空,像是刚出水的玉轮冰盘似的,纤尘不染。
狄青正看得呆愣,却又隐隐听得后院有人声。
他心下疑惑,循着声音轻手轻脚穿过东院圆门,只瞧见院中地面有人影晃动,待到伏下身子摸爬至那人近处,这才缓缓起身从草木间隙中窥视望去。
只见院中那人身材高大,双耳戴着偌大一副环饰,正是那西域僧人慧真。
东院开阔,平日里供众人习练、强身健体,此时慧真于月下行拳,脚下行云流水,几欲飞腾,如捉兔之鹘;出手刚劲有力,重如霹雷。
他身披冷冷的月光,好似纯银铸身,宛如金刚手菩萨。
狄青看得入迷,便席地而坐,双手双脚跟随者慧真摆动,心下默记着拳法。
两人各自沉心练习时,蓦然听得脆生生一声“爹爹”。
两人皆是大惊。
第3章 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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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真闻声收拳,只见树影中走出一个小姑娘。
慧真见她身量尚小,但四肢修长,眉骨平直,双眼深邃,心下骤然明了通透,面上却佯作疑惑问道:“小姑娘,你.....”
话音未落,那小女孩已扑进他的怀里,他伸手去抬那女孩的头,触手却是一片湿润冰凉。
“爹爹,镇上发了大水,房屋都被冲垮了......”那小姑娘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娘亲被垮下的房梁压住,我拉不动她.......”
慧真心中骤然一沉,苦笑道:“小姑娘,你认错人了罢。贫僧出家已久,早已断绝尘缘了。”
那小姑娘茫然抬头,眼神语气里都盛满了委屈:“爹爹,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百花啊。小的时候,你抱着我,我还问你为什么要带耳环,你说我们是党项人,你说要带我回我们的国家......”
狄青正听得入迷时,觉得脚边微微触动,低头便瞧见毛茸茸一物,不由得惊呼出声。
慧真闻声回头,见院门处人影闪过,心中大怒,一面着恼、一面急于抓住那小贼,仓促间竟一掌敲晕怀里的小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追去。
却说狄青被这毛绒之物惊得一跳,定眼再看不过是只野猫;回过神来才知惊动了慧真师兄——他原本只打算旁观拳法,却无意间撞破了他二人父女相认,不巧又带出些身世秘辛来,他一时便有些偷听墙角的羞愧,转身拔腿便跑。
狄青矮着身子跑到院门口,正要绕过偏殿往禅房去,转头又见方丈院中师父的屋子里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心下忖着师父慈悲宽容,大可请他与慧真师兄说情,狄青思索间便跑入方丈院里,情急之下伸手推门而入。
慧真循着人声走到方丈门前,见住持于窗边禅定,狄青垂首静立一旁,心下暗叫不好——只怕这小子已将事情与住持说了。
他抬脚跨过门槛,还未及开口便听得狄青双手合十,面有愧色:“慧真师兄,狄青起夜时见师兄拳法精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实在无心偷听别的。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事无不可对人言,师兄也......”
慧真冷哼一声,脑中琢磨着如何取这二人性命——他蛰伏云台寺四年,一心要将伏虎拳参透,不料此拳心法深妙,他冥思苦想不得领悟,致使两年无甚进益;若是此时事情败露,定要前功尽弃。
狄青本就心下歉疚,教这一声冷哼羞得满面通红,愈发手足难安。
“啪!”一行大师手中佛珠不知怎的从中断开,一颗一颗掉在床沿边,几声清响登时惊破了慧真心中的戾气。
一行大师伸手去拾那佛珠,悠悠唤了一声狄青,又道:“你去瞧瞧那小姑娘怎么样了。”狄青低着头应声,飞也是地跑开了。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慧真才听得一行大师笑道:“施主隐居敝寺数年,除了伏虎拳法,可曾看过其他经籍”
慧真心下忐忑,冷冷道:“藏经楼只此一书。”
一行大师垂眸而笑,宛如佛祖座下迦叶菩萨:“世尊生死尽,住胎难思议。法性以为母,不可得为比。具足善功德,世间无能及。
施主一心耽溺于武艺,却置佛法经籍于罔闻,实在是本末倒置。”
慧真恨恨道:“整整四年也未参不透这末等的拳法,也不必听佛......”
一句还未说罢,只见一行大师指尖弹出几枚佛珠,慧真不防他骤然出手,又见这暗器了无杀意、便索性不躲。
这佛珠破空而出,打的是华盖、云门二穴,慧真一时气息翻涌、疼痛难忍,跪倒在地,只听得老僧道:“伏虎拳乃先师所成,以气行拳,以刚克刚,故而与世行拳法不同。”
慧真见这小小佛珠却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力,心中惊愕难定、伏拜在地:“望师父赐教。”
“世俗武功以招拆招,以熟巧制敌。而佛教拳法也好,指法也罢,均以自身气力为引,身法、心法成圆融一体,故狠辣厉绝、可取人性命。若不以慈悲佛法化解,戾气积郁不得排解,自然心障日重,不得参悟。”
慧真心中大恸、伏拜不言。
他六年前在京郊初见这老僧身手,端得是虎步生风、势如破竹,此后便一心想将其学成,回到西京,教将士同练这伏虎拳——到那时,挥兵南下,入主中原又谈何困难
不想天不遂人愿,他苦心钻研多年却进益甚微,偏心绪日渐浮躁,易怒易急,远不如进寺之时沉稳,原以为是修练拳法不得而慌乱急迫,如今看来,竟是戾气积郁、心魔搅扰。
一行大师身形未动,垂眸看着伏拜的慧真,叹道:“庙算、慎战、谋攻、兵势、虚实,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道、天、地、将、法,凡此五者,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而行军打仗,将死、则有副将,都统之下还有指挥使、校尉,即便你拳法大成,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又当如何”
慧真双目圆睁,双唇战战,低声道:“是弟子错了。”
“善哉。”一行大师双手合十低头,复而低声念起法华经来。慧真如醍醐灌顶,起身盘坐,瞑目禅定,思绪随经文流转,只觉周身舒畅、疼痛俱散。
夜色沉沉,禅房内众僧仍然安睡着,全然不知住持又点化一人。
悠悠梵唱渐停,云台寺复而归于寂静,只瞧得近处隐隐微光,听得远山鸟鸣阵阵。
…
却说狄青这头跑进东院,瞧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那唤作百花的小姑娘——忙将她背进屋子,请了慧空来瞧她。
慧空喂她服了丸药,又将她手脸擦拭干净了,又瞧这小姑娘比狄青更可怜些,低低叹了一句、转头交待狄青道:“无甚大碍,只是许久不吃东西虚了些,我现下要去早课,你去厨房盛一碗白粥给她。”
狄青应了声便跑着往厨房去,沿路撞上了晨起早课的师兄们也不说笑一句,留下身后一片细碎的猜测声。
待到粥菜放到桌上,狄青才就着灯光瞧了瞧百花,只见她鼻梁挺俏,眉骨平齐,雪白的皮肤细嫩得很,倒像是娇生惯养的贵女。读书网
她静静地躺在那,瓷娃娃似的,只是身上瘦得令人心疼。
狄青愣愣地看着她:怎么这样熟悉呢
可他明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
…
原本滚烫的白粥在浓浓的夜色中一点点凉了下来,东方渐渐亮了些,天幕变得将明将暗,像是有人蒙上了一层湖蓝色的绸子,分外好看。
鸟鸣阵阵中狄青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闻声回头却见玉玲儿捧着个纸包站在门口,惊讶道:“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八月的光景算不得冷,玉玲儿一路走来,只衣服上沾了些朝露。
她进门便看见床上躺着个人,快步走过来一瞧,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睫毛像蝉翼一样细密。
狄青轻声道:“这是慧真师兄的女儿,她叫百花;慧真师兄原来是党项人。”
玉玲儿歪着脑袋,惊叹道:“慧真师傅长得那么黑,怎么他的女儿这样白,还这样漂亮。党项人的女孩子都这么漂亮吗”
“这我也不知道,等她醒来问问她。”
玉玲儿听了骤然回神,低声道:“我可不能等她醒了,我是趁着爹娘没醒偷跑出来的。喏,这是烤鸡腿,我昨晚特意给你留下的。我这就得回去了。”
狄青伸手接过,纸包沾了晨露润润的。
寺中戒荤腥,虽说平日里也不曾馋嘴,但此时捧着小纸包,隐隐闻到烤肉的香气,狄青不由得垂涎欲滴。
送走玉玲儿回来,师兄们早课仍未结束,狄青溜回自己房间里,却把纸包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看着面无血色的百花——她一定饿坏了。
狄青走到百花跟前,半蹲着、轻柔又焦急地催促道:“快点醒来呀,再一会儿师兄们就早课结束,鸡腿就要被发现了。”
…
百花神思迷糊间听见悠悠梵唱,却又夹杂着“鸡腿”“吃肉”的低语。
睁眼只见床前坐着一个小男孩,面貌清秀、神采奕奕,百花微微一愣,却听得他笑道:“你终于醒啦!”
说话间又见他递又拿起床头小几的纸包递到她面前,认真道:“你快将这鸡腿吃了,一会儿师兄们过来就不许你吃了。”
百花犹自怔怔地回想着前一天的事,一边拆开纸包。
油纸包裹着的肥厚鸡腿烤得金黄,几处外皮酥脆开裂,露出里面油润细嫩的肉来,油脂被炙烤后飘着诱人的香味,混着辛料的香气,直钻到人舌尖上,教人满口生津。
“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快吃罢。”狄青咽了咽口水、不去看那沁了油渍的纸包,“你吃完我还得把骨头扔到山下远一点的地方,免得被香客瞧见,坏了云台寺的名声就不好了。”
百花看了看手中的鸡腿,又抬头看了看狄青,将油纸撕成两半,掰下一块递给他。
狄青犹豫着,没有伸手去接,却见百花眉眼弯弯,笑道:“一起吃。”
两人凑在一处吃完了鸡腿,狄青便捧着纸包往寺外去了。
片刻之后,百花听得门外响动,抬头望去却是爹爹站在门口。
她鼻子一酸,双眼温温热热地模糊起来,爹爹两步上前将她抱起、声音沉重而懊恼:“百花,别怕。爹爹这就带你回去,回我们自己的家乡去。”
…
狄青偷偷将东西扔得老远,又想着百花一定还没吃饱,便绕道去后厨拿了两个馒头。
他喜滋滋地跨进禅房,不曾料房内一下多了三个人,忙将馒头藏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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