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顾明楼
她原本以为,她会一直和娘亲读书弹琴,每年都穿上颜色最时兴的新衣。
等她学完那些书,爹爹也就回来了,他们会一起去美丽的大草原,去看成群的牛羊,去吃甜蜜的香瓜,她从来没离开过宛州,只能在脑海中描绘大草原的模样。
…
而此刻她站在父亲的国土上,没有她脑海中的草原、花海和蝴蝶,只有漫山遍野的冰雪。
百花静静地站着,看着茫茫白雪铺满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娘亲的魂魄,也会像这些雪花一样四处飘零、无依无靠、最后归于黄土吗
思索间百花只觉得肩上一沉,霎时周身温暖起来,慧真将羊毛斗篷上的小红绳系好,轻声唤她:“阿皎。”
“嗯”
“你在想你娘亲吗”
“......嗯。”九饼中文
“我也很想她。”
百花微微愣怔,抬头看向父亲时只见他眼角有晶莹闪烁,百花心中的悲伤、思念、恐惧如决堤之水一般喷涌而出,埋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
草原上的冬天寒风刺骨、又积了尺深的雪,马儿也跑不起来。
慧真索性在此地住下,此前接到兴州来信,一切形势都在掌控之内,他也不急着回去。
百花从没离开过中原,此时瞧着人也新奇,物也新奇。
他们从白云山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到渡过黄河,踏上了黄土高原,爹爹才笑着对她说,他们到了大夏的国土上了。
从黄河一路往草原深处走,半日便能看见边宁部族,这里是他们的冬牧场。
党项人游牧为生,数百年来,不同的牧场内势力集聚,便形成了一个一个的部族。
上百个部族分散在大夏国土上,春夏秋冬,四季迁徙,却微妙地维持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边宁部族的冬牧场在一处河谷地带,比周围大雪覆盖的地方暖和许多。
大大小小的毡房在草原上星罗棋布,看着很是很热闹;族长给他们匀了一处小毡房,又费心整饬过,生怕怠慢了他们。
爹爹说,小孩子们回被送到城里,不会到冬牧场来,这里的冬天太难熬了。
百花住了数日,虽没有和她一样的小孩子,却有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帐子、戴着毡帽的骑兵、没喝过的奶酒、没吃过的风干肉,倒也过得快乐。
白日里男人们出去牧牛牧羊,也要时常去周围侦查,以防有敌人来袭;而不放牧的妇女们,便留在这里清理牛羊圈、打馕、绣花。
夜里百花躺在被窝里,说起白日里大家都在辛勤地忙碌着,自己住着最好的毡房却不用劳作便有些愧疚,爹爹笑道:“阿皎若是想劳作,便去背雪吧。冬天没有河流,只能背雪化水用,背了足够的雪,阿皎才能沐浴呢。”
百花第二日当真随着部族的婶娘们去背雪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里,北风将她的脸儿冻得没了知觉;族长夫人瞧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心疼极了,只好轻声同她解释道,这里的雪还不够深,要去积雪很厚很厚的地方,那里的雪化出来的水才纯净,若是熬不住,就让人送她回去。
百花被冻得有些发懵,只呆呆地摇了摇头。
这一去一回,便是一天,百花回到毡房时,只觉得浑身没了知觉;靴子里进了雪水,最开始只是刺骨地冷,现在已有些麻木了。
可她背回来的那一筐雪,就化了一点点水,只够她洗脸的;她看了难受极了,登时掉下眼泪来。
“阿皎,”慧真拿着润湿的绸子给她擦眼泪,她的双颊已被北风吹得皴了,“我们党项人几百年都是这样生存的,风雪会磨练我们的意志,更教会我们懂得珍惜,阿皎今日背了这样大一框雪回来,部族的婶娘们都止不住地夸呢。”
入了夜,族长仍是担心百花受凉生病——在这草原上生起病来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忙着送了许多水来。
积雪三尺,取面上的一层,化出来的水果真清澈极了,百花热热地泡了澡,又喝了两杯热热的奶酒搪了雪气,待到周身暖暖地钻进被窝的时候,神思才清明了些,只觉得内疚的很。
她今日用了那么多水沐浴,明日大家又要再去背雪了。
这日以后,百花只去别的毡房里帮忙打馕,再不去雪地了。
闲暇时父女两人坐在毡房门口说话,爹爹说这里部族的族长叫矶迦,在党项语里代表“太阳的炽热”。
“那爹爹的名字用党项语该怎么说呢”百花歪着脑袋,好奇道。
“爹爹的名字叫元昇,许多许多年前,我们的先祖是北魏皇室,后来,他们帮助唐僖宗平定了黄巢起义,唐僖宗便把他的姓氏赐给我们——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我们从那时开始就和中原交流频繁,说汉语、读汉书、写汉字,也不再用党项语起名字了,只和汉人一样,用辈字和五行了。”
百花思索片刻,担忧道:“那我不用党项名字也没有关系吗大家不会把我当成汉人而不喜欢我吗”
李元昇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阿皎坚强勇敢、温柔善良,就算不是党项人,也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况且,在党项语中,也没有‘皎’这样美丽的名字。”
百花冁然而笑,又道:“可是阿伯阿婶他们平日里都说党项话,我想向他们道谢。”
“那爹爹教你党项语,阿皎想说什么”
草原上北风呼啸,将积雪吹成了寒冰。帐子中燃了足够的羊粪,父女二人一问一答的声音格外欢乐,丝毫没有冬意。
第6章 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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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李元昇不知从哪寻来一块良木,用刀子将两头削得细些,又切出凹口,打磨得光光得,再系上小牛皮筋;又将几根短些的木块削得匀称些,用火炙得直直的,也同样切出凹口,一面开口百花:“阿皎,来。”
李元昇捡起一根方才削下的木条,教她捏在手里,搭箭、扣弦;左肩推、右肩拉,直到右手虎口贴住下颌、弓弦贴住鼻尖。
“屏气,蓄力,”李元昇握着她的小手微微使力,斩钉截铁道,“放。”
百花右手三指松开,只觉得左手一阵麻,眼前黑影闪过,远处的酒杯忽得跌下桌去,在地上铺的花毡上砸出一声闷响。
百花睁大了双眼,转头向李元昇笑道:“爹爹箭法这样准!”
李元昇笑得春风得意:“我们是草原的儿女,天生就会射箭、会骑马。现在外面还太冷了,等到春风吹融了积雪,爹爹教你骑马,以后你就能自由地在草原上驰骋了。”
百花接过小木弓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李元昇一边指点着,一边替她削出一根根短箭,细心地打磨光滑。
…
春风吹来的时候,百花早已嫌帐子小了;李元昇出了帐子顶着风走了十步,为她新立了个靶子。
东君急于吹走寒意,呼呼地带着猛劲,百花的箭一射出去,便被吹得老远。
百花高声叫道:“风这样大,可不能练了,一会儿将我的箭都吹得不见了。”
爹爹在箭尾给她黏上了翎羽,还让她自己写上了“皎”,她一只也舍不得丢了,急急地追出去拣回来。
李元昇哈哈笑着,接过她的小木弓,拉得满满的,食指一放,箭破风而出,直中红心;他将小木弓递还给她,打趣她道:“你的力气太小,你的小木弓这样轻、还拉不满,射出的箭势太弱了。”
百花乐道:“那从明天开始,我要多吃一块牛肉,多饮一碗奶酒。”
父女两相对而笑,笑声随着春风传到远处去了。
夜里二人坐在一处烤火,百花知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试探着问道:“爹爹,雪已经化了,春天来了,我们不回家吗”
李元昇转头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儿,绒绒的羊毛斗篷包裹着她幼小的身躯,显得格外娇小可爱。
老国主尚在病中,兴州的形势波谲云诡、危机四伏,有人窥伺着君主之位,有人贪婪着大夏国土。
他是奉命留在这里,留在西京城外,成为皇兄身后最后一条退路——可这些,他的小阿皎一点也不明白。
李元昇低头笑道:“阿皎学不会骑马,我们就不回去了。我李元昇是党项有名的勇士,女儿八岁了竟然还不会骑马,说出去是要让人耻笑的。”
…
草原上有了新发的嫩草,小小的、绿绿的,春日里不再下雪了,百花才瞧见四处散落的盈盈水泊,在春日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他们再过些时日就要回春秋定居处了,这样不用背雪的日子倒是妙得很呢。
远处有声响传来,百花爬上沙丘,瞧见水天尽头有羊群缓缓而来,夕阳给青草和羊群披上了一样的泛黄色彩,恍若历史悠久的草原画卷。
百花兴高采烈,回头冲着李元昇大喊:“爹爹,是部族的阿伯们牧羊归来了。”
李元昇也爬上沙丘,瞧见七八壮士赶着羊群而归,又有三两捉对过招。
他俯身抱起百花,笑道:“阿皎,你瞧,千百年来,党项人就是这样生存的。草原给我们食物,也给我们力量,这里是我们的农田,是我们的校场。”
百花扭头看着李元昇,急切道:“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学骑马”
李元昇看着年幼的女儿,虽仍是瘦弱,但气色已经大好,夕阳映着她晶亮的眸子,那神色像极了她的母亲——骄傲、平和、无所畏惧。
…
不几日,李元昇便弄来一只小马,百花瞧它通体暗红、毛色油亮、十分可爱,她慢慢走近,将手放在它头上,小红马温顺地挪了两步。
她轻轻地靠上去,用白嫩的小脸贴着它——小红马,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好朋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李元昇将百花抱上马背,一边纠正她的姿势一边道:“全身的重量放在鞍上,不要用力踩着脚蹬。”
百花压抑着跃跃欲试的激动,仔细听着爹爹说话。
“大腿放松,你这样紧绷着,走出几步就会酸痛,紧急危险的时候双腿没有力气,就跳不开了。”李元昇牵着她慢慢地走,一面同她讲道。
天气暖和了,部族的婶娘们也常常出来走动,此时瞧见百花在学骑马都驻足下来围观,一时竟聚了不少的人。
百花是党项的姑娘,八岁了才学骑马,多多少少难免有些难为情;虽是如此,她却不羞赧,只大大方方地冲众人微微一笑。
花朵一样的郡主沐浴在春风里,秀发丝丝飘扬,实在美得像画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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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被牵着走了几天心里技痒得很,便想自己独自骑一骑。
李元昇试探着放开缰绳,由着百花自由前行,他只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红马带着百花缓步向前,踏过尚且萌芽的春草,踏过春寒料峭的小水泊,百花置身于马背上,呼吸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呼吸着春风的暖意,只觉得无比舒畅,好像在这草原上恣意奔跑一般。
春风吹开积雪的第一天,她曾在这草原上恣意奔跑了一回——她鼓足力气,跑了许久许久、直到双腿灌铅似的跑不动了才罢;她喘着气回头,成群的毡房却还是近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片辽阔的大草原上,她是那样渺小、那样脆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骆驼、马、牛、羊在党项人的生命里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此时她按辔徐行,身形未动便已前行数里,仿佛小红马和她合为一体,给予她征服这草原的力量。
百花又向前走了片刻,像是走出了冬牧场的河谷,春风登时有了些寒意。
爹爹没有跟上来,她带着小红马掉头,看见爹爹站在远处望着她们,而在他身后很远很远,散落的毡房像是远山的羊群一般。
…
云台寺的藏经楼里书目繁杂,狄青找得眼花缭乱,这才从最不起眼的书架的底层找到那本蒙尘的兵书。
他如获至宝,翻开来看,却瞧见内页用淡墨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再读上几行,才觉得句读完全不通,比妙法莲华经还难懂些。
狄青打量着这书蒙尘已久,想来没什么人读过;而这上面的字迹凌厉洒脱,比慧语师兄还写得好,定是师父写的,思索着便打定了主意去向师父请教请教。
夜里点了灯,众僧都在屋内整饬内务,充耳都是说话谈笑。
方丈院里却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只听得隐隐的读书之声。
一行大师同狄青讲完了第一节,将那书递还给狄青,却见狄青看着那书笑道:“这书上的注解是师父写的吗师父字可写的真好。”
一行大师摇头否认。
狄青原是随口一问,猜错了便也罢了,正当起身告请回屋去,却听得师父叹道:“慧真在藏经阁四年,我几次将这书放到伏虎拳法旁边,他却视而不见。狄青,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狄青已从字里行间揣摩出师父的意思,却仍是坦然笑道:“弟子两本都想选。”
一行大师笑着点点头,同他讲起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辽国二十万大军从幽州南下,浩浩荡荡、所向披靡,边境急报一夕五至。
高官权臣惊惶恐惧,都主张迁都以避战火,而真宗皇帝本就无心抗敌,几乎就要同意南迁,将长江以北的国土拱手他人。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持危扶颠。
他一边同妥协派斡旋、阻止真宗迁都南下,一边部署军防、使得河北三州呈掎角之势攻守,又派兵增援,牵制敌军后方;与此同时,战线后方也开始招募民兵、充实军资。
辽兵虽得到了牵制,但前锋部队仍以破釜沉舟之势向东南推进,孤军直扑澶州城下。
为了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他谏请御驾亲征,坚持进则士气备增,退则万众瓦解。
黄河从澶州城中流过,将澶州分为南北二城;真宗虽同意亲征,却只愿意驻扎在南城。
也是他,冒死督促真宗车驾渡河,驱赶卫士前进,终于让黄龙旗插到了澶州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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