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之庭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黄粱水
他一棒一甜枣地顺嘴抱怨了几句,正好想起来什么,于是也就顺嘴说了:“近年来国库始终不见充裕,四方军花销又极大。我朝节度使这些将军们本来就有封地,再加上他们又有生杀赏罚升降之权,朕想着……”
他卖了个关子,抬起眼皮儿看了沈秦筝一眼,然后放缓了语气道:“明年开始缩减些军,诸藩王的封地也该退些出来缓解民生。爱卿意下如何啊?”
沈秦筝跟章和皇帝打交道打得太久,他当然知道李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父亲沈寒溪可就是一方重兵,而秦国公府正是一方诸侯。他心想:想必我那位大伯心里的气定然还没出出去吧。
沈秦筝先是打了个官腔:“国库吃紧,各藩王诸侯如今都在京中,最远的也过就在太原府,各地军队常年开支甚大,将军诸侯们退一点出来,此时为国分忧本就是臣下们的分内之事,想来也不打紧。”
李肆直截了当的问道:“朔方节度使今年回京吗?”
沈秦筝顿了一顿,道:“父亲前几日的家书,说过几日回京述职后,待到正月十五后再走。”
李肆仿佛是知道一般,并不意外的点点头:“那就正好。今年就请沈将军上一道折子,过年就在家里准备此事吧。”
李肆直接没有给沈秦筝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此事我知道难为,但若是从朔方下手,此事便能大大降低难度,还要请爱卿多多斡旋了。待事成,爱卿正好也借着这个由头,帮朕把户部完全捏在手里,为朕所用。”
缩减军与削藩,哪一项不是得罪人的差事。
李肆以仕途为要挟,逼着沈寒溪主动开口,这样就能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办成此事。但是这样以来,将军府就会成为其他总兵和藩王的众矢之的。
沈秦筝在心里嘲讽道:六年已过,他依旧是这样。
全然不考虑手下棋子的处境。
六年前也是如此,他任凭着新旧两党势同水火,却始终隔岸观火,不曾出手。直到最后眼见着新党节节败退,这才把他推出来挡了世家的怒火。
沈秦筝心里门儿清,但是嘲讽归嘲讽,他却不得不应下此事。
沈寒溪愿不愿意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还两说,但是沈秦筝若还想要在朝中立足,就必须得应下这门棘手的差事。
他刚回来,六年前的人情与根基现在都不知还作不作数,现在只有皇帝一条稻草,倘若此事办砸,那朝廷恐怕就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而一旦他出事,沈寒溪必然首当其冲。秦国公府可能会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施以援手,但沈秦筝觉得依照着沈寒溪的心性,他觉得届时沈寒溪可能更希望挂印辞官而去。
沈寒溪那样的将才,不在战场上扬名立万却因为他而寂寂无名的辞官而去,这是沈秦筝所不能忍受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在几个来回中,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于是什么也没有多说,只答:“微臣一定尽心竭力办成此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劲,李肆通体舒畅,连语调都轻快了不少。
他懒洋洋地开口:“我听说沈爱卿今早一大早才赶回京城,想必还没来得及用午饭,在宫里用了再走吧。”
走出丹凤门,沈秦筝拜别的将他领出城门的小黄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莫青连忙将手炉递给他:“大人?”
他看见沈秦筝的脸色一下子由晴转阴,有些错愕。
沈秦筝叹了口气:“李肆让父亲主动上削藩的折子。”
莫青顿时说不出话来。
“西边的铺子这些年成怎么样?”
“尚好。工部少府监章和三年的时候就在筹划着开通西市,我们的铺子已经涨到原来的好几倍了。”
“嗯,阿箫也在朝廷为官了,御史台是个得罪人的地方,想来花销不小。将以前的他名下的铺子给他再让账房分出一半来,找个机会送过去。”
他想到这儿,突然问道:“他住哪儿啊?”
因着秦国公府的关系,况且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回京,沈秦筝在永州一直没有问他此事,因而到如今还不知道他是否仍住在秦国公府。
若是在,那就要防着点心思了。
莫青露出了一个安心且揶揄的笑容,道:“大人,你回京从光福坊边上路过的时候难道没看见?”
沈秦筝奇道:“看见什么?”
“嗨呀,光福坊今年刚交易了一处小园子,更名为沈府,正是沈小公子的住处。”莫青有些遗憾的开口:“永兴坊与咱们将军府所在的永兴坊就隔了一个对角,转个弯儿就能瞧见人家院子的后门,但是正门却开得背道而驰。除了工部尚书江大人以外,想必没几个人知道这地方的绝妙。我还以为以后王妈要天天做两个人的饭呢,今儿还特意送了信过去。可惜可惜。”
沈秦筝惊喜道:“国公府竟也允许他搬出来!”
莫青:“听说是他爹的意思,反正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甚好甚好。”沈秦筝猛地一拍手:“今日应酬甚多,想来不能早回,明日下朝归来叫他过来用饭。”
莫青:“是是,不用大人心,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马车已经走到了韩府,马夫在外面叫喝一声,沈秦筝很开心掀开帘子下了马车,顺便对莫青说:“莫管家,晏伯年纪大了,我寻思着你在永州当管家当的也挺好,不如我跟老人家说说,逐渐把这些事情都丢给你吧,人家那么大一个年纪,家里还有小孙子,在这里睁大眼睛摆弄算盘,我这心里委实有些过不去。”
莫青面无表情的跟着沈秦筝下了马车,然后抬起手:“公子您看,我这只手也曾经是掌过刀枪剑戟杀过人降过马的,您倒也用的舒服,心里也过意的去。”
沈秦筝大言不惭:“能者多劳莫大人,当受则受吧。”
他随即向簇拥上前来的韩府家门口的家丁道:“将军府沈秦筝求见,晨时来递过拜帖的。”
家丁:“早已恭候多时,沈大人请。”
莫青:“……”
沈秦筝被一路引进了书房,看到韩泽的时候倒是很诧异。此时刚到未时,而韩大人竟然还是一身朝服。
沈秦筝看着韩泽鬓边的白发,心中有些唏嘘。只不过七八年的光景,竟将人蹉跎成了这般模样。
韩泽正在看书,看见沈秦筝来便摒退了家仆招呼他坐下:“本官今日再看沈大人,倒是沉稳了不少。”
沈秦筝:“那时还未加冠,都是孩子论调。”
“英雄出少年。”韩泽笑了笑:“本官的眼睛看了这么久的人,确实没出错。我还记得当年我上沈大人的门,还等着沈大人什么时候能到老夫门上来坐坐,不成想这一等,竟然等至今日。世事无常,不过好歹沈大人最终还是来了。”
沈秦筝很是惭愧:“那时心高气傲,现如今真是无地自容。如今特上门前来向阁老致谢,并履行当年的诺言。”
韩泽笑了笑:“你看,我若是不在朝堂上同昝太傅两个人捞你一把,想来今日也捞不到沈大人上门……”
他看着沈秦筝正欲说些什么,便立刻抬起手止住他的话音,道:“皇家的人,倒也的确值得此等的矜持。”
皇家。
沈秦筝瞳孔缩紧了,他只觉一盆凉水在这寒冬腊月里泼下来,周身立刻僵住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同一位老者一道从勤德殿出来,然后在路上,那位老者也说了同样的话。
翰林院首孟正说:不然,先帝也不会独独挑你来……
沈秦筝的左眼皮剧烈地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睁不开了。
韩泽似笑非笑道:“算来也真是福兮祸兮。若是当年沈大人就光临老夫寒舍,想来也赶不上被贬去永州,更不会经历永州瘟疫与地陷之祸,有这份沉稳气度。”
他撩起眼皮儿,抬手在旁边的石盒里拿出一份黄卷来,沈秦筝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老夫也不敢把这份遗诏,交到大人手中了。”韩泽笑着将黄卷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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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第二更,我爆肝了
无尘之庭 决心
“沈秦筝接旨——”
“梁王之子李冀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匡扶社稷,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黄卷白字,朱砂玺印犹在。
韩泽笑道:“我听闻当今圣上的那封登基遗诏还是由沈大人你,亲自送给当时的齐王。想来沈大人一看便知道这封遗诏是真是假了。”
沈秦筝不可置信地问他:“那为什么会有两封诏书?为什么他还要把那一封诏书交给我?”
他觉得老天爷当真在愚弄他。
他奉了天元皇帝谕旨,亲手将诏书送给了沈寒溪,从此与国公府决裂到了如今动辄得咎,举步维艰的地步。
而现在积重难返,再也不能回头,韩泽却拿出这样一封遗诏,告诉他天元皇帝要传位于他。
“就算我当年上了你的门又如何。他要让我作谋朝篡位的反贼吗!他就这么恨他儿子,乃至于连我都不放过吗?”
他从十五岁那年以后,就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后悔过,为什么当年要独身前往天香楼面见那个老人。
那是所有错误的伊始。
如果他不曾知晓自己的身世,如今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管他什么天下大义,管他什么李梁王朝,谁坐上皇位与他何干!
他安然偏居在国公府,做被所有人遗忘的沈府二公子,成年受长辈冠礼,去江湖闲云野鹤。
最不济便到终南山上削发为僧,从此青灯古佛。
但是如今他知晓了,所以他不能了。
“你错了!”
韩泽突然正色:“先帝将此遗诏托付给我们,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世上对你最好的除了你娘便只这一位老人!先帝还有一封遗命诏书,放于孟大学士处,上书‘倘李冀有意皇位,届时无论何人为天子,皆须禅位;若此子无意皇位,任何人不得相逼’。”
“先帝临终前还一直拿着你幼时的长命锁,便是你十五岁在天香楼给他留作念想的那一枚!只要你有意储君,我等老臣便拼死也要将你送上皇位,若你无意社稷,那我等便保你在朝堂一生终老,无忧无虑。你这样说,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对你的殷殷期盼吗!”
沈秦筝终于跪在了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莫青当年奉他之名前往朔方的时候曾说——无论大人心在朝堂还是心在山野,听音阁都只是您手上的一支箭,您的弓无论是拉满还是放弦,我等都不会背叛您。
听音阁是奉了老皇帝的遗命来保护他的,并不是一道捆住他的枷锁。
“我辜负了太多人的期望。”他想。
老皇帝给了他如此大的自由,任他为所欲为,然而他却把这半生过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文不成武不就。
沈秦筝哽咽开口:“那韩大人如今将这封诏书解封,又是为何?”
韩泽负手朗声道:“那就要看大人如今的心性了。太子病危,恐不日离世。乾坤已然动荡内宫却一直将此消息死死瞒住,社稷罹难而天子只顾培植亲信剪除党羽站稳脚跟。旧党门阀与朝廷新秀你争我斗,血雨腥风。沈大人,你可知我大梁赋税比之天元末年如何?”
沈秦筝抬眼看他。
“不到其四成。”韩泽恨声:“十年未至,国家却已经耗空至此,我等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推选明君上位,方有此结。”韩泽看向沈秦筝:“沈大人能凭借自己的实力获一个三元及第的名头,又在永州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山南道观察使离任之际永州百姓十里相送的美谈天下何人不知?只要您承认李氏宗族的身份,您便是皇上的亲侄子。子侄继位本就顺统承礼,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我等就算是不想动此心思,现在却由不得我们了。”
说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
沈秦筝怔了良久,愣愣发声:“……若我不应呢?皇爷爷说过凭我所想而定,你们不得逼我。”
韩泽被他的话堵得一愣,最后颓然:“大人若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屈居人下毫无斗志,老夫等也只能以身祭社稷,倾力匡乾坤。绝无二话。”
沈秦筝闭上了眼睛。
他抬起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入了他的脖颈里,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他的亵衣。
时也,命也。
原来人这一辈子,没有哪一刻是能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除了死。
“你们准备如何帮本宫?”他缓缓站起身来,问韩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他听见自己这样对自己说。
韩泽大喜,不顾自己冬季刚犯病的老寒腿一下跪在地上。他这一身朝服,终于还是有了用武之地,没有白他的苦心。
韩泽连声道:“羽林军统帅与京畿司皆听命于殿下。殿下想必已经得知朔方节度使沈寒溪不日抵京。旁人不知沈将军此次回京述职,还带着三万兵驻扎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此乃后防。”
有后防,必有前阵。
“那朝堂之上呢?”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对于此事非常平静地接受了。
“翰林院早已和礼部准备好策对,只待在朝野掀起风声,我等老臣先私下面见圣上说明此法。若当今不肯禅让,我等便拿出先帝遗诏与策问,强行逼宫。当年齐王登基也只是靠着沈寒溪将军的一封遗诏,真假立分。当今天子德行有失,内务府已在我等掌控,届时自会有人出面立诏,告知天下当今还位与您。如此,便可名正言顺。”
“还有宁远侯已经被牵制住,殿下不必担心。”
果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秦筝想:“当皇帝当到这个程度,身边竟没有一个交心的说话人,李肆也担得起一个‘众叛亲离’的名声了。”
然后转而又想:“他孑然一身,我又何尝不是台上傀儡,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倘使他并不答应,这些人要么会用某种方法逼着他答应,要么重新找个人冒名顶替。
谋反一事,万没有开弓还有回头箭的道理。
何况,他在永州就立下了心愿,要为自己和沈秦箫挣出一个未来。虽说当了皇帝便再无同沈秦箫厮守的可能,但是好歹能将秦国公府扳倒以后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他成了帝王,还是名义上秦国公府的便宜后人,沈弘会不会承认他呢?
会不会放下联通外敌叛国的执念,转而支持他呢?
他与沈寒溪,会不会也能借此机会回到从前呢?
最好的情况,他与他们恢复到幼时那年的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只当自己是沈寒溪战场上捡回来的弃婴,只是国公府的义子。
大家其乐融融,粉饰太平。
他饱含着这样的期望,淡淡地回了句:“阁老考虑周全。待本宫日后登基,还要仰仗各位大人了。”
韩泽只觉得皇天不负苦心人,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选,激动地回道:“老臣只希望殿下能肩负起贤弟的重托,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以刑部李大人为首的新党,虽然表面上是当今的党羽,但倘若殿下一声号令,这些人便皆是殿下的手足。”
当年孟正在翰林院的时候教他如何拉拢亲信,培植党羽与旧党门阀对抗,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沈秦筝心中升起了某种残忍的快意,他知道那是针对李肆的报复心理。
想必李肆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苦心孤诣数十载,到底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到底是常年身在太原的外来皇帝,比不得这些朝中老臣们从小看在眼里的京城子民。
沈秦筝淡漠地看着韩泽这个所谓的“纯臣”跟他一一细说几日后的部署,心里却止不住地嘲讽道:“如果不是因为燕王早早跟秦公府等旧党连在一起,赵王远离京畿,就算有诏书恐怕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吧。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他于此时此刻,开始无比思念沈秦箫。
“对我好的人早已离世。阿箫,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
沈秦筝一言不发出韩府门的时候,莫青一直跟在他身边。
莫青当时尽管跟着韩府下人一起被摒退,但凭借莫青的耳力与功夫,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在话下。
他跟着沈秦筝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动了,才听见沈秦筝说:“让王妈做一个人的饭,这种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成事就在这几日,还是暂缓往来的好。今日刑部尚书府上就不去了,直接送我去天香楼,那里还有当年的同僚的接风宴。”
“……是。”
当夜,沈秦箫兴致勃勃地从小门跑进将军府的后门时,被脸上褶子能挤出苍蝇,满脸慈祥笑容的晏伯告知,今夜子时沈秦筝可能才会回来。
于是乘兴而来,又兴致缺缺败兴而归。
沈秦箫回到房内和衣而睡,沈秦筝在天香楼醉生梦死,沈寒溪马不停蹄带着人马赶赴京城,诸位朝中素来称自己“不偏不倚”的老臣彻夜不眠,房内灯火通明。
他们都不知道一只鹰,落在了某间院落的老松树上。
下人鬼鬼祟祟地取下鹰脚上的信筒,将它转交给了房中人。
房中人拆开一看——沈寒溪自朔方提走三万兵马入京,诸君当心“勤王兵、清君侧”。
“来人,更衣!”
无尘之庭 开场
晏伯没有料错,尽管沈秦筝说了子时放归,但依照着他们家少爷的酒量,不可能还能支撑着自己能在子时的时候走回来。
清晨。
鸡还没开始叫,晏伯已经起来将昨晚已经整理好的朝服送去了天香楼。
天香楼常年经历这样的情况,掌柜的早就习惯了。因此各世家的小厮们从天香楼后门进去,就会被认识的小二引到自家大人或者公子们夜宿的房间里。
而好巧不巧,天香楼在几年前,被西市的一个大商人买了下来。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天香楼真正的主人此刻正在这里头呼呼大睡。
将军府的小厮被小二引着,推门进了沈秦筝昨夜夜宿的房间。屋内酒气熏天,跟个陈年老窖似的,桌子上旁边果然睡着他们家公子的“贴身侍卫”——莫青。
小厮一边奇怪这位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侍卫怎么出现在这里,一边将东西放在桌上,伸手去推莫青。
他手离莫青还有一尺远的时候,莫青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厮指了指叠放的整齐的朝服:“这时大人的衣服,现在寅时刚至,大人要上朝点卯啦。”
莫青揉了揉眼睛,使劲搓了搓脸,囫囵地问道:“知道了,昨夜御史台小沈大人来了吗?”
小厮点点头,轻声细语生怕吵醒了:“昨日酉时来的,听说少爷没在便回去了,没在家里留饭。”
莫青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今晚上做点清爽的,另外……”
他压低声音:“给晏伯说,这几天日头不好,让晏伯小心花草银钱,去吧。下朝时来接少爷。”
莫青打发走自家小厮,然后揉揉疼得发紧的额角,站起身来去叫沈秦筝起床上朝。
“公子,”他推了推正睡得香的沈秦筝,“寅时了,您得上朝了。今儿是第一天。”
他们昨儿喝酒叙话到了丑时,不说他,恐怕隔壁屋子那几位大人这时候也正是宿醉未醒,头昏脑热之时。
沈秦筝自朦胧中醒来,却并不答话,只是愣愣地看向床上面的粉色帷幔叫道:“莫青。”
莫青端了一碗茶过来给他醒酒:“欸。公子您喝一点会舒服些,陈掌柜一个时辰前给您备下来的。”
沈秦筝支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又重重躺了回去:“你当年是怎么进来的。”
莫青沉默的将茶碗放回桌子,然后将朝服拿过来服侍他穿上。
“卑职家道中落,犯了大罪,被前任阁主留,便留在了这里为……效力。”他利索地为他穿上中衣:“阁主看重,便让我做了‘影子’,直到大人十五岁那年。”
“你后悔吗?”
“大人是问什么时候?”莫青轻轻笑了一声。
布袋沈秦筝说什么,他已经回答道:“以前是有的。每一位杀手的手上,都沾着手足或者亲者的鲜血。为了让我们了无牵挂,还会将在世的亲人一同拉进来。最后活下来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人,我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自此再也没有了血亲。”
莫青自嘲地笑,他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能在今天,在他的主子面前,将这些事波澜不惊地说出口。他本以为这是他一生的逆鳞和伤痛。
莫青:“大人是因为昨天那件事,突然伤怀了吗?”
沈秦筝不答话,随着他摆弄的同时面无表情继续问道:“那你跟着他的时候呢?”
“也许有吧。他是仁慈的人,跟您真的很像。”莫青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一下:“可在这个位置上,仁慈就意味着任人宰割。所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疼爱的儿子与孙儿都保不住。”
“现在呢?”
莫青顿了顿:“……没有了。”
他怅然地笑了笑:“大人,没有人这一辈子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我本以为自己会追悔一生的。”
可是您把我当成您的兄弟。
他将自己的下半句话隐了去,转了个话音:“大人向往自由厌烦纷争斗,但您或可试试另一种生活。也许您一开始不喜欢,但总有一天您会因为您的熟练而习惯这种生活。待您……”
他将“君临天下”四个字隐去,继续道:“卑职也能够上一个鸡犬升天了。届时卑职还有一桩冤情,还想要给大人诉上一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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