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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吹牛者
“清姐,这读书人要是能来当老师, 那真是太好了”
“你个呆头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侯清笑问。
“什么人?”
“他是邝露!邝露!”侯清说,“广州城里有名的缙绅大爷!他来给我们当老师,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
“缙绅大户?我看他不像啊。人挺随和,还给大家写春联,又第一个捐助。”
“谁说缙绅就是青面獠牙的。”侯清说,“邝露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缙绅,元老院也很重视他--回去之后你要写个报告给市政府, 告诉他们说邝露回来了。”
“他是什么反动人物吗?”
“这个, 也不好说他反动。总之他是個要紧的人物。”侯清其实也说不清邝露要紧在哪里, 她只是见过政务院出发的重点关注的缙绅名单,上面就有邝露的名字。
“那得赶紧去写。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你从来不看文件吗?”
“文件?”田凉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识字不太好,看起来费事。”
“你这上尉是怎么当的。”侯清无奈的叹了口气,“连长也有很多文书工作要做。“
“连里有个中尉是军校毕业的,这些事都是他做得”
“你倒是甩手掌柜当得不错。”
“唉,所以不是来当校长了吗”田凉垂头丧气。
“就算是当校长,也要用心呀。像你这样连文件都看不明白,以后还怎么做事呢。”侯清有些焦急,“这样,以后晚上有空我就帮你学习文件。顺便也帮你多认识几个字。”
邝露主仆离了大历, 一路南下。不几日, 已来到广州城外。此时正是小冰河肆虐时期,虽是岭南, 寒潮袭来的天气竟也如北方一般冷酷萧瑟。往年月葱茏树木今年显得干枯萎靡, 近处黄叶满地,远方衰草连天。
展望家乡, 一片萧条肃杀景象。再联想国家此时遍地战乱,百姓水深火热,朝廷地方又是种种的乱象自己空负报国志未能为君分忧,反倒因为争一时之气,不得不流落他乡数年
不由得悲从中来,双目微湿。眼见城墙已显,自己日思夜想的广州就在眼前了。
可是,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广州啊。它已经不再是大明的广州府,而是髡贼的“广州特别市”。此时再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城楼之上,髡贼的旗号飘扬,步卒持枪巡防,城楼下,是穿着黑衣短褂的捕役,注视着出入城门的百姓车辆,不时拦住检查。
亡国之民,大约就是这样。
“大爷,天色不早了, 我们赶紧进城吧。”邝彦提醒道。
“我们走吧。”
邝露心情苦涩, 结了脚钱,打发走了威租来的长行骡子和脚夫, 和仆役从大北门徒步入城了。
他家就在广州五仙观旁的仙邻巷内。这日恰是旧历的腊月二十四,正是家家户户辞灶之日。1636年全年风调雨顺,元老院在广州等地又大兴土木,搞了许多基本建设和工业投资,因此广州的市面颇为景气。街面上一片繁荣的景象。
辞灶是腊月里最要紧的日子之一,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从1635年开始推行的“新生活运动”,又在城内大拆大建,广州的市容市貌较之邝露离开的时候大为变样了。
邝露一路行来,看到如此的变化,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旁边邝彦喊道:“那边莫不是二爷来了?”
抬头一望,有一个俊朗的青年正乘着一辆双轮人力车急急奔来,未至眼前就从车上跳下来,几步来到身前扑跪在地,抱住邝露大哭起来,邝露亦大哭。路人虽不知为何,却也为之唏嘘--生逢乱世,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亲人重逢聚首的滋味更是不同寻常。
“尔玉,你这是何必。大庭广众之下。有失体统。”邝露虽是斥责,脸上却抑制不住的笑意。
尔玉哭诉道:“自知哥哥蒙难,我们兄弟便时时日日挂念。伯父更是思念成疾,时时问起我等,不知你何时才能回来。这一去数年,只有只言片语的书信还家,大哥,伱也真是狠心”
“说话便说话,如何与小女子一般了!”邝露强忍泪水,道,“我在外面时时刻刻挂念父亲与你们兄弟,奈何书信不便,我又漂泊不定,等闲也难找到人托付信件这些年,家中全靠诸弟照应”
“大哥莫要再说了,伯父和嫂子侄儿都在等着呢。”尔玉擦干眼泪,“请随我速速还家吧。”
说罢,招呼后面的人力车过来,将行李物件都捆在车上,兄弟二人和仆役一起徒步还家。
一路上,尔玉抑制不住的欣喜,说了许多家中的事情,这几年邝露不在家,家中除了靠乡下的租田收取租米度日之外,几位故旧亲朋也不时接济。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也不至于窘迫。这多少令一直流浪在外的邝露心中好过了不少。
不一时便来至家门。邝家的这处宅邸还是祖父考取进士之后兴建的,如今已显出破旧。门前的进士旗杆不见了只剩下几枚旗杆石。因为他的父亲只是廪生,没能中举或者取进士,家势不免颓败。
他过去住在这里的时候,进进出出,从未有过什么感触。游子多年回来,再见故宅,不免禾黍之悲。
但老母在此居住实在让他心酸。还未及细想,门上的小童早已看见他了,慌不迭的飞奔院内大喊:“来了,来了,大爷回来了。”
邝露抬脚入门,转过影壁,正望见老父已是白发苍苍,正被两个侄儿搀扶着走了出来。
想到自己负气任性,冲撞县令,不得不抛下老父妻儿远走他乡,一走便是数年,即未尽人子之道,又未尽丈夫父亲之责,反倒惹得他们为自己担心,不由地心中愧疚,三步并作两步抢在父亲面前,跪地痛哭起来。
虽然已经接到儿子要回来的消息,但是待到儿子来到眼前痛哭,邝思浩才意识到是自己朝思慕念的儿子已经来到了眼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巍巍摩挲着儿子也是泪流不止。众人看见此景都忍不住呜咽起来,一时间大厅竟无人说话,只听一片小声的呜咽声。
过了许久,子壮泪眼望着父亲道:“儿子不孝,儿子有罪,儿子罪该万死。”说着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邝父扶住儿子,虽有万语千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半响才道:“你回来就好!我不打紧,只是苦了你妻儿!快去看看吧!”
众人扶了邝父又扶邝露,劝解不要哭泣,说这是欢喜之事,莫要太过悲伤,身体紧要。众人又抚慰许久,二人的情绪方才平复。这时有人引路将他带至后堂与妻儿见面。
夫妻多年不见,见得面来少不得又是一番久别之后的倾诉。只是儿子对这个离家多年的父亲已经不太熟悉,有些畏惧。
这日正是辞灶日,原本亲朋故旧们都在自家祭灶。因为听闻邝露要回来,都纷纷过来庆贺。一时间满屋都是欢声笑语。
连四邻街坊都都出来观望。有几家和邝家往日一贯交好,听闻他回来了也备了礼物过来祝贺。邝露忙不迭出门与四邻互拜。正忙间,忽见远处有几个仆役挑了两担礼物过来,为首的他却认得,名叫张合,正是好友张穆之的仆役。
张合远远望见了邝露,抛下挑担子的仆役,一溜小跑至他跟前跪下禀道:“邝大爷大安!我家老爷闻得大爷到家,特备得些土产吃食,另封了二百两银子送与大爷洗尘,我家老爷说:大爷这几日必在老爷膝前承欢尽孝,今日就不过来打扰大爷了,等过了年,我家老爷自拿贴來拜。”
邝露听了,笑道:“多谢你家老爷心意,东西都就尽数收下了。你去回禀你家老爷,我待将家事料理平定,定去府上道谢。”当即命尔玉赏钱,打发他们回去。
这厢忙毕,回到正堂,向诸位亲朋叙旧言欢,又有人报,各处都有过去的故旧闻听他还家,过来馈送礼物。连已经过世的梁元柱家也送来了礼物。一时间陈家门前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尔玉忙前忙后,一边督促着仆役清点登账送来的礼物,一边给送礼的仆役脚夫们开发赏钱。原本冷冷清清的邝宅门前一扫多日前的沉闷气氛。
邝露从邻居家回来,忽然又有几个小厮带着礼物过来,为首的一个并不像其他人家来得那样,一到门口便高声唱名投帖,只站在旁边观望。见邝露路过,立刻走上前去,请了个安,低声道:“我家老爷陈子壮。知大爷今日回来了,特派小的送礼相贺,这里还有请帖一封。”言罢,将礼单和请帖塞到邝彦手中,放下礼物,悄没声的走了。





临高启明 第一百一十八节 浔峰夜宴
浔峰山下,寒潮带来的霜降令不少常青树木的枝叶枯萎凋落,四季如春的广州府也显现出几分萧瑟之意。浔峰山说是山,其实海拔不过八十多米,放在真正的山区就是个小土包。
山下的沙贝村位于广州城西北十多里的位置, 陈氏家族自南宋绍兴年间始祖陈康延为官于岭南就一直定居于此。
陈宅佛堂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诵经礼佛。诵毕,老妇人正要起身,立在一旁的年轻儿子连忙上前搀扶。
老妇人坐下后,两个儿子方才落座,儿媳、孙儿孙媳和未出嫁的女儿们在旁侍立。
“母亲,家中佛堂布置简陋, 村子周边亦无名刹高僧,母亲赴外地佛寺参加佛会亦甚为不便。当日父亲西去, 而我赴京上任未能侍奉母亲,官场风波又令母亲担惊受怕,今日想来,都令儿子深感内疚,朝夕不安。如今既已返乡,自当让母亲过上些清净日子,福寿延年。广州城北白云山上梵院众多,儿子在白云寺旁寻得一处风水宝地,欲建一所别业,为母亲在山庄内建庵塑像,供香礼佛, 每月请几位有德行的高僧来操演法事,以尽孝道。”说话的人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 巨口疏眉, 下巴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安全感。
“子壮, 你有这份孝心, 当母亲的深为欢喜。只是你说新建山庄耗费颇大,如今家国巨变,贼寇窃据岭南,我陈氏世受皇恩,理应毁家纾难,尽忠既是尽孝。”老妇人手中念珠轮转,对儿子的孝心甚为满意,但拒绝得十分坚决。
老妇人是九江朱氏之女,九江自明朝代宗被赐名“儒林乡”,儒学氛围十分浓厚,其父朱让是万历三十二年(1603年)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后转夔州知府。朱氏后人中还走出了康有为的老师——“九江先生”朱次琦。朱氏自幼接受儒家教育,知书明礼,可以说是儒家封建伦理中女性的典范。
她的大儿子便是流芳后世的“岭南三忠”之首——陈子壮。
陈子壮,字集生,号秋涛, 万历三十七年科举一甲探花。陈子壮为官刚正不阿, 曾在天启皇帝面前痛斥阉党, 后被魏忠贤以其主持杭州乡试时进呈皇帝的策问中有“庸主失权, 英主揽权”等语,定为“讪谤”,父子同被削官。崇祯即位后,陈子壮被重新启用,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再任礼部右侍郎,又因礼部暂缺长官(尚书),代行主持礼部事务。
陈子壮历经宦海沉浮,如今已是不惑之年。遥想当年科举高中探花之时,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是应了他七岁那年脱口而出的诗句“待我他年游上苑,探花因便问嫦娥。”他与父亲同朝为官,起初也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但近年的际遇,令他对时局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天启以来,东林、阉党相互倾轧,若是在太平年景,倒是不至于动摇社稷,奈何辽事糜烂。崇祯元年,他的同乡、亦是进士同年的袁崇焕也被新皇重新启用,升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陈子壮为他筹备了一个隆重的送别聚会,与会十九人的诗画汇集成一幅督辽饯别图。可惜袁崇焕并未等到“功成”就已经被天威难测的皇帝凌迟处死,督辽饯别图上的落款也被收藏者剜去,仅剩他题写的“肤公雅奏”四字。
外有强敌,内有叛乱,崇祯初年的西北民变如今已成燎原之势。崇祯七年八月,是他人生几十年中最压抑的日子。他的恩师、右参政陆梦龙坚守陕西固原府隆德城,城破后被农民军所杀,消息传来,京师震动。崇祯追赠陆梦龙为太仆寺卿,并亲自举行祭奠。陈子壮身为礼部右侍郎,强忍着痛失师友的悲伤主持了祭奠仪式。
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两支叛军攻下中都凤阳,掘了皇帝的祖陵。崇祯皇帝得知后极度悲痛,一怒之下将未及时救援的漕运都御史杨一鹏杀头弃市。然后换上素服祭告太庙,躲在武英殿里不出来。大臣们都不敢说话,但又觉得事关重大,皇帝应该对事件有一个交代。于是陈子壮上疏,“人家丘陇,有伤一抔一树,未有隐忍而不发者”,事关皇家祖陵之变,不可随人俯仰,皇帝宜下“罪己诏”,得到了崇祯的采纳。陈子壮又针对时政提出了十二条建议,皇帝采纳了十条,这让他得到了鼓励并引以为荣。
然而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也是在这一年的正月,崇祯下旨要求凡宗室子孙,有文武才能而堪任用者,宗人府可列举名字上报,经朝廷考验可授以官职。崇祯的做法明显是对在他视野之内的既有官员不满的表现。但这个举措违背了朱元璋定下的宗室“只能受封不能授官”的祖制。陈子壮再三思索,与好友同僚斟酌后,三易其稿,终于呈上了一份反对的奏章给皇帝。结果此事被唐王知晓,在崇祯面前弹劾陈子壮,于是崇祯以“非祖间亲,欺罔恣肆”将其下狱。
刑部大牢里,与陈子壮同时被囚的官员共六十六名,除他之外的部级官员还有二十三人,包括那位在陕西车厢峡误信李自成诈降,使得农民军死而复生的五省兵马总督陈奇瑜。最后幸得众多同僚及皇太后求情,陈子壮才被释放,罢官遣返。
陈子壮在京城前门痛哭叩首,告别了皇帝,登上驴背,出潞河登舟南返,写下了潞河感述:
夹道看人叱短驴,青门杨柳肯萧疏?
开笼宠过乘轩鹤,得水欢深涸辙鱼。
天外先驰生入梦,匣中教卷未焚书。
兴公不为轻饶舌,那得寻君赋遂初。
谁想他还未到家,便听说髡贼已经占领了广州城。若是他此时返回京城,说不定缺兵少将的崇祯皇帝会任命他一個南赣总督之类的职务,调动数省兵马协助熊文灿剿灭髡贼。但他心忧母亲,于是快马加鞭赶在髡贼封锁关隘之前回到了广州。
这种世事不随自己的意愿而改变的无力感令陈子壮颇感沮丧,他想筑云淙别业,其实也另有苦心,一以祈母寿,一以耗壮心。
“陵谷流迁非我事,笑啼淡荡逐人场。”离京时的人生感悟,他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自己也想借这青灯古佛,收拾心情。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定不辱家风,誓与那髡贼周旋到底,复我大明江山。”陈子壮答得恭敬,实则内心颇为迷茫。
“大哥,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起过的奇男子岩野先生?”说话的是刚刚搀扶朱老太太的年轻人,陈子壮的胞弟陈子升,与他年龄相差十九岁。
“记得,我在京时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此人知古今厉害,怀经济大略,只可惜屡试不中,实乃圣上之损失。”
岩野先生就是“岭南三忠”里的陈邦彦,字令斌,号岩野。陈子壮在京时,陈子升与陈邦彦、黎遂球等人往来颇多,关系非同一般。
陈子升道:“前些日子岩野先生曾与我密会,他欲登门拜访大哥,共商大事。”
“看来我岭南也不尽是些酒囊饭袋、贪财忘义之辈。陈令斌忠君体国,又精通儒学,上庸、上延、上图三个孩子可跟着他学习。”陈子壮捋了捋胡须。
这时,一个门童前来报信,“老爷,黎大爷、邝大爷还有陈大爷都到了,正在前院。”
“好,速请他们到后堂客厅相见,吩咐丫头给贵客上最好的茶。”陈子壮面色凝重地说。
黎遂球、邝露虽比陈子壮年幼六七岁,但经常与陈子壮以诗相和,已是多年老友,当年饯别袁崇焕督辽时二人俱在场,黎遂球更是以陈子壮为师,交情非同一般。但陈邦彦却是第一次与陈子壮相见。
别过朱老太太,兄弟俩快步来到后堂会客大厅。陈子升来到陈邦彦身边,介绍道:“大哥,这位是顺德龙山的岩野先生,他在锦岩冈下设馆讲学,远近士人闻风而至,每年学生数以百计,颇有声势。”
陈邦彦拱手道:“乔生(陈子升)谬赞,不过是混口饭吃。久闻秋涛先生大名,可惜先生在京为官不得相见,今日有缘实乃三生有幸。美周(黎遂球)、湛若(邝露)别来无恙啊。”
黎遂球、邝露与陈邦彦也是早已相识,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主宾依次落座。
陈子壮清楚,今日所议之事,一字也不能入髡贼之耳,否则就是灭门的祸事。于是摒退左右,将丫头奴仆全都赶到前院。
陈子壮环视四周,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诸位前来,定然不是为风花雪月之事。如今时局糜烂,一发不可收拾。如何才能光复大明江山,驱逐巨寇?我虽曾登天子堂,现下却为田舍郎,没有三头六臂。今日屋内俱是心腹之人,诸位有何见解,尽可畅所欲言。”




临高启明 第一百一十九节 空谈
黎遂球端起茶杯小饮一口,润了润干燥的嗓子,“髡贼初到之时,我只当他们是会些奇技淫巧的海商,在临高落脚的目的跟濠镜澳的弗朗机人一般, 当年紫记的澳洲货初现广州,我也为母亲和夫人买过澳洲镜子;没想到后来王督听信谗言非要去招惹他们,何如宾‘征琼’前在广州的阅兵演武我去看过热闹,谁知何如宾不仅全军覆没,还被人打到五羊驿外勒索了30万两赎城费,广州府以下村镇全都被祸害一遍,这才觉得他们是一群船坚炮利的海贼, 再后来听说洋面上的其他海贼被澳洲人剿的剿、收的收,已成海上一霸, 方觉此贼是心怀叵测的巨寇,远不是刘香佬、郑芝龙之辈可比的。
“再后来,我是在东皋别业的假山上亲眼看着从‘大世界’一路修来的‘铁梯’,上面跑着冒着黑烟白雾的铁自动车。澳洲人可谓步步紧逼,谁想到这些‘做生意做工很厉害’的海贼竟然敢冒用大宋的旗号来争夺天下!”
黎遂球眉头紧锁,脸上挂满了焦虑。
邝露离乡数年,少了许多一手信息,便问:“美周(黎遂球)的意思是,这些人不是赵宋后裔?”
“相貌虽类中华,行的却净是泰西之法。莫非是赵宋后裔流落泰西,谎称自澳洲而来?”黎遂球对此也是非常迷惑,道:“五仙观的崔道长时常搞些所谓‘沙龙’的小聚会,我也去过。澳洲人虽未明说,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崔胖子乃真髡。五仙观的‘沙龙’上至天文, 下至地理,儒释道经典, 无所不谈, 更有各种精妙机器演示,热气球上天可鸟瞰府城,显微镜观水可见滴水之中八万虫,不少意志不坚的士子已教他蛊惑去了。”
陈子升道:“澳洲人的学说虽与泰西类似,但我却认为澳洲人更胜一筹。利玛窦云:‘天包于地,故地之下皆天。人首顶天而足于地,地居天内如鸡卵,然四方上下环而立也。’但利氏认为天是有限的实体,以地为中心,地之上还有九重天,曰‘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无星水晶天’,其上还有‘宗动天’‘永静天’,日月星辰皆绕地而行。澳洲人却有太阳系模型,以日为中心,星球之外皆为虚空,远较西人学说简洁,四季变化、日食月食,各类天象尽可解释。且澳洲人的船更坚、炮更厉,若澳洲人来自泰西, 为何泰西却无人知道澳洲人的来历?”
黎遂球点点头, “乔生(陈子升)所言有理,不过这也是我忧虑之所在。”
“此言何意?”邝露和陈子升异口同声地问。
黎遂球道:“西法入中国,徐光启等深信不疑。西人云,自泰西浮海入中国,至图中(坤舆万国全图)昼夜平线之处,已见南北二极,皆在地平,略无高低,道转而南过大浪山,已见南极出地三十六度,则大浪山与中国上下相为对待也。夫日月所运行者,南北二陆与二十八星宿相缘而转,其南时有不知名之星,而以为此盖绕于南极者。北有勾陈、太乙诸象,而南何以无之?乃不几于尊卑之象倒置,人亦何幸而生为近北极之人,何不幸而生为近南极之人?不依然可定华夷中外之别乎?
“地球既然圆如瓜壳,而以北极、南极为瓜之蒂与脐,今从瓜内视壳,有一物附于蒂与脐之间,而随瓜身为转动,则近脐之处为南道,越近则越狭,去脐而渐近蒂之处为北道,必宽而广。如此是夏至之日,其日夜则均长,冬至之日,其日夜则均短,而当其短又何以历一昼夜,必尽此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为哉?还不自觉其学说之荒谬,说什么‘上之所为昼,则下之所为夜’。岂知如此之说,其度数广狭已不能停匀,而且必有一国,人首顶南极,太阳运行至尾箕之时,正周转于天上,而无偏障,则亦必无高低出落,岂非长昼不夜也(极昼)?又必有一国,首顶北极,于其时也,乃不几晦冥而无昼夜也(极夜)?果如所言,上下四旁,皆山川、草木、人物,所居原无上下,谓无东西南北上下之分,推而究之,若人皆倒悬于世,而周易所谓天尊地卑以为贵贱之位者,皆无可定。若此类学说流祸世间,使世人皆信之,将来无君臣上下之分,其祸将不可底止,这就是我所忧虑的事情。”
“美周所言极是。”之前一言不发的陈子壮此时开口了,“无论利玛窦之万国全图,还是髡人之世界地图,中国皆为亚细亚洲,而以西洋为欧罗巴洲。欧罗巴不知何解,以泰西推之,必为夸其大之语。至于‘亚’者,尔雅释诂云:‘次也。’说文解字云:‘丑也。’增韵云:‘少也。’‘细’者,说文解字云:‘微也。’玉篇云:‘少也。’亚细亚为西语,华语则次小次洲也,其侮中国极矣。近人论史,每嗤赵宋为弱,然元昊改名兀卒,华言吾祖,欧阳文忠上劄子谓:‘吾祖两字,是何等语?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若许其称此号,则今后诏书,须呼吾祖,是使朝廷呼番贼为我翁,不知何人敢开此口。且番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今自元昊以下,名称官号,皆用夷狄,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号独用华言?于我称臣,而使我呼为祖,当以此折之,乞拒而不听。’而今人甘受西人、髡人之侮嫚,而不之觉,曾无一人悟其奸者,何也?”说罢又是阵阵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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