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林子律
眼皮沉沉,又始终提不起力气来,唐青崖清算了身上所有的东西,余下几个不成器的霹雳弹,被血浸湿了,还有个聊胜于无的信号弹。他握紧了那把仅有一臂长的弩,当中余下三支箭。他仔细查看,从缝隙里摸出一张小纸条。
写得太过潦草,貌似信手而就地几个字:“只信白羽。”
却说唐翎兮,她轻功卓绝,迅速地追上刚走出三合镇的唐玄翊一行人,简单地打了个报告。唐玄翊知道她做事稳妥,并没生出疑心,多问几句后便招呼她跟上。
唐翎兮不言不语,原地化为了一个会走路会喘气的傀儡假人,握住两把短刀。她垂着眼皮,脚步越来越快。
从三合镇前往内府议事堂的小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肩、一人纵马。他们走出几步,隐约可见远处灯光点点,依旧一派宁静。
唐玄翊忽然心头一软,直觉这一切谋划顺利无比。他没发现唐翎兮多了一把刀,还盘算着接下来的事,腰侧蓦地一冷。
他睁大眼睛,低头看见一把匕首直直地插|进肋下三寸,而咫尺的距离,唐翎兮依旧面无表情,好似手上那动作不是她支配的一样。
“这把短匕是出师之时,每人都有的,匕首鞘上暗纹门规。”唐翎兮轻声道,好似喃喃自语,“切忌同门搏命……但欺师灭祖者,人人得而诛之。”
她说完这些,仿佛没用力气,将那短匕从唐玄翊肋下抽出,沾满了血,顺着刀尖往下淌,黑衣上斑斑驳驳,看上去有些脏。
唐玄翊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女子,听唐翎兮如同任何时候一样,好像马上就要断气般说道:“玄翊,你是聪明人,自己也说了……其实对我们而言,谁当门主并不重要。你当旁人卑贱如蝼蚁,却不知千里之堤,正是溃于蚁穴的么?”
她说完这些,胸口稍微钝痛,拿出一枚丹药吞了。那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唐玄翊直到被拉走,都不知道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几个追随唐玄翊的人乱成一团,有个抢先叛变了:“大师姐,该当如何?”
唐翎兮闭着眼想了想,良久道:“你跑快点,在黑竹林找到唐白羽,让他去后山找阿青。剩下的人改过自新,去门主面前请罪吧……若问到我,就说我回寒潭去了。”
她悄悄地结束了一切,见余下诸人分散开了,这才缓慢地蹲了下来。
还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大义灭亲之后全不挂怀。只是血脉相连,到底有所不舍。她蓦然想,“我当初和他一起长大的话,会不会……他不至于变成这个性格?”
冷血,贪婪,却又难以言喻的手软。而唐玄翊最后一点信任,到底被辜负了。她猛地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亲兄弟。
唐翎兮拂过眼角隐约的湿润,那阵钝痛仿佛并没有因为丹药有所好转。她又坐在地上,竹林中安静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惟独心里难受得很。
黑云散去,月光越过竹叶零落在地上。
唐翎兮恍惚间嗅到了桂花香,而唐门是没有桂花的,她心无旁骛地坐了一会儿,走出一个趔趄,终于还是强撑着跃向了寒潭的方向。
这一场变故悄然而生,又默不作声地平息,可谁都没心思去论功过。
唐白羽依照翎兮所说,从山谷中好不容易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唐青崖。蜀中夜里潮湿,他浑身的伤口、断裂的手骨都加重了情势,整个人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热。
红竹夜以继日地看护,仍旧被这人微弱了好几次的呼吸吓得不轻。
他混沌中苦不堪言,几次处于清醒与梦境的交界处。每个梦都是噩梦,唐青崖怀疑自己是到了黄泉,忘川水、彼岸花并着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在他周遭走马观花地转。好似了无牵挂了,他却迟迟不肯喝那碗孟婆汤。
心中有个人挂怀,有个承诺没兑现,还有许多疑问。
唐青崖到底没死成。
他好似立刻便忘了鬼门关走一遭是什么感受,挣扎着睁开眼,被那晨光晃得头疼。唐青崖只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了,抬了抬手指,这感觉都变得陌生了,而他气犹不定地侧过头,见到正磨药的红竹。
……还活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同一眼在冬天冻结了的山泉重新焕发生机,一路咕嘟嘟地混着雪水流淌去山下,见到春暖花开,听到虫鸣鸟啼。
唐青崖好不容易重新有了感怀人生的心思,蓦然终结于一声尖叫。
“小师兄!你活啦!”
红竹扔下药盅,飞快地奔到他榻边,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有知觉吗?喉咙痛不痛,想不想咳血?你还认得我是谁吗?你——”
“师妹,”唐青崖气若游丝道,“你再吵,我不如去死。”
红竹连忙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恨不能自己变成只没有嘴的活物,仅仅用鼻子喘气。
她美目一转,又唯恐天下不乱地蹿起来,生怕这消息烂在肚子里似的夺门而出。下一刻,唐青崖听到她那灌注了内力的喜气洋洋的声音:“三师兄!三师兄快来!他活过来了!没死没死,你快来呀——”
唐青崖疲惫至极,觉得自己大概会不得安宁地被当成珍稀动物围观了。
他的预想多少落了空,唐从恕和公孙铮来看了他一次。他在攻玉堂的布置多少见了成效,那天黑竹林同门相残,死伤无数,连曾经的霹雳堂首唐洵都受了轻伤,只是仍旧要谢他未卜先知,挽回局势。
安静闭关去了的唐翎兮托人带口信,说此前诸多身不由己,希望青崖不要见怪。
唐青崖没什么好见怪的,他虚惊一场,到头来还好没大事,虽说自己落了一身的伤口,总算伤得异常奋勇——即便唐从恕骂他“逞英雄”。
夕照悠悠,看着床头眼底一圈浅灰的师妹,唐青崖突然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没告诉我?”
红竹:“没有啊,我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唐青崖的目光在她全身逡巡一阵,道:“你手怎么了?”
红竹下意识地将绑着绷带的右手藏到了身后,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唐青崖看在眼里,咳了一声,沉默地用眼神提醒她,“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而那平时聒噪个不停的小师妹此刻却奇迹般地领会了神,仿佛之前透支了她今天所有的话头,一声不吭。唐青崖眉头一皱,要采取非常手段时,竹苑的门被什么人推开,唐白羽那十里可闻的大嗓门吼道:
“阿青,少不得我给你告状!这丫头见你一直不醒,着急透了,觉得自己是害了你的罪魁祸首,不由分说就自废右手——”
红竹急着打断他:“你闭嘴!”
唐青崖瞳孔放大了片刻,道:“什么叫害了我?”
白羽愣在当场,似是没想到红竹竟然对此事绝口不提,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悔不当初地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定会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而唐青崖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听了唐白羽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握了握拳。
这人表面垂着眼,刚捡回命的一派平和。可他暗中运功,却发现四肢酸软依旧,连一丝内力都感觉不到,自己似乎已成定局地是个废人了——他眼底蓦然一酸,不至于热泪夺眶而出,但压抑得视野都模糊了。
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经过十数年打磨出一身傲骨,心性为根,内功为枝,招式为叶,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欣欣向荣的树。
这样说没有就没有,岂不是抽走了气神,立时连死了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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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肯莫名其妙地重新来一次呢?即使不怕受苦,谁又能平静地接受记事以来靠自己一分一分挣出的一切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
心性再坚强的人,何尝不是靠着其他的支撑?
唐青崖悲哀地发现,他仍旧跳不出窠臼,看不穿是非。全部内力仿佛化为齑粉,无影无踪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
该怪在谁的头上?或者该恨谁?是唐玄翊,还是鬼使神差制出七夜奈何的小师妹?或者最初将它面世的已经化成灰的魔教头子,自以为是打压大师兄间接造成这一切的唐从恕,或者子不教父之过的唐从茂呢?
他最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忍不住盘算怎么死比较痛快。
唐青崖长久没说话,把旁边的唐白羽和红竹都闹得一头雾水,眼看这人表情最终定格在一个凄凉的万念俱灰。
唐白羽试探着说道:“阿青……总会有法子,你别这样。”
红竹连忙将功赎罪地指天发誓:“毒是我搞出来的,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唐青崖清淡地瞥她一眼,将她后面的“天打五雷轰”堵了回去,道:“短时间内力尽失,这么霸道的‘化功散’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师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红竹摸摸鼻子,没说话。
这毒号称百毒之首,四十九种药炼制三百天方能得到。效用十分恶毒,专门针对习武之人,散尽内力,堵塞经脉,若七日内不服解药,人便会如同开到极致的花一样,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就算解了毒,若想恢复一身功法,须得经历经脉重塑之苦,许多人熬不过,可能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当初魔头夏觞不知怎么弄出来的,这毒物的美名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后来魔教一夕内忧外患地覆灭,连带魔窟都被烧了个干净,七夜奈何也没了踪迹。
“七日无解,为之奈何……”唐青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从未觉得红竹如此有用,认命道:“几天了?”
红竹站成一根木桩:“两天,小师兄,我我我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唐青崖哂笑,给了她一个字:“哦。”
这厢红竹背心冒汗,那边唐白羽早就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远离了凶案现场。他深知唐青崖此人睚眦必报,笑得和和气气的时候更加可怕。
唐白羽关上竹苑的门,长出一口气,以为今天算是高枕无忧,回头却见到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
那人着灰衣,负长剑,形单影只,满肩霜雪,目光沉静地盯着竹苑外的一盏灯笼。
他不知经历了什么,与唐白羽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仿佛一夜之间长开不少,骨骼撑着这具略显单薄的身躯,一只手死死地掐着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
唐白羽试探道:“苏……苏少侠?”
眼前那人突然回神,他跑了太久的路,没有马,只靠轻功。经脉承受不住了,就双脚走,踏破天涯般的毅力,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风尘仆仆地不知道瞒过了多少人,也不知从哪里……终于赶到了渝州。
这一声仿佛唤回了他的神志,苏锦双膝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他很少做梦,就算梦,也多是魇魔作祟,醒来时满头冷汗,心有余悸。
可苏锦这天奔波过山川湖泊,待到终于到了心中所想之人的那间简陋茅屋前,实在累到极致,站着腿一软,便不觉睡过去——却罕见地做了个美梦。
梦境不属于他的记忆,又仿佛与他息息相关。
会稽山上正值暮春,云遮雾绕,花香鸟语,是一年当中最美的时候。苏锦看到了还是个少年的自己,身量不足,艰难地挑着一担水从泉眼处沿着小路往前走。
转弯后,应当是静心苑的地方却变作了阳明峰的大殿,他不知所措地放下水桶,揉着酸痛的肩膀。大殿前空白的地方,几个弟子零零星星地兀自练剑,苏锦站在那儿,看得十分认真,暗中记下一招一式。
这时一个白衣人从旁边竹林中猛地冲出来,抱头四处逃窜,口中兀自讨扰道:“三师兄!三师兄我错了!别打我……哎!打坏了怎么练功!”
赫然一看,正是仿佛才十五六岁的程九歌,没心没肺的样子,绕着场中香炉飞快地转圈。苏锦心念一动,果然庄白英追在他后面跑出来,他见惯了对方宠辱不惊的石佛样,此时蓦然看见怒气蒸馒头似的从头顶一路上飘的庄白英,还不太习惯——年轻了好多,一张俊秀的脸气得五官扭曲,分外生动。
他手中举着鼎鼎大名的听松剑,一路追着程九歌,唯恐他听不见似的喊:“给我站住!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喊你去藏书阁思过,这画的什么?!”
一边从怀中抽出两张纸,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王八。苏锦几乎笑出声来。
程九歌眼见求饶不成,立刻二话不说冲进大殿中寻求庇护。他跟着二人你追我赶的场面看过去,呼吸停滞了须臾。
听掌门授业的蒲团旁边是个小小的书房,门口有人翘着一条腿,很没有坐相,正皱着眉琢磨一本长得像剑谱的经书——谢凌。
程九歌见了他仿佛见了救命稻草,连忙躲到谢凌身后:“二师兄!救命!三师兄要打死我了!”
谢凌两根手指伸出,使了个巧劲儿,将程九歌拎小鸡似的抓出来,无视他的求助,径直对庄白英道:“拿走拿走,别在我这儿捣乱——程九歌,又偷懒了吧?师兄都是为你好,不打一顿怎么记得住呢?”
这一时苏锦竟然很庆幸后来他师父的脾气的确变好了许多,至少他拜师学艺那十二年里,谢凌从来没有动手揍过他。
苏锦眼看庄白英狞笑着把又哭又闹的程九歌抓走,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位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喊:“四师兄去哪了!杨垚——你出的馊主意!见死不救——”
庄白英的声音渺远地传来:“哦?杨垚让你画王八糊弄我?好得很嘛,你们两个居然还学会同流合污、欺上瞒下了!”
——也不知最后到底有没有打断他的腿。
苏锦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谢凌身上。他最后一次见谢凌时,对方已经须发灰白,显出几分老态,而此时眼前的人却仍旧黑发,眼神凌厉,隐约窥探得到群英会上纵横江湖的风华正茂。他翻了翻手中的东西,轻轻一扔,那本书便落在了案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玩意儿,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接着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喃喃道:“若是同源而出,定还少了两卷,凑不齐……”
什么几卷?苏锦一皱眉,竟很认真地想,他莫非说的是《人间世》?
略一思考时,会稽山上熟悉的熏香味立刻便远了,连带着院落中几位弟子交互耳语的声音都听不真切,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归于黑暗……
“苏少侠?苏少侠——苏锦!”
他闻身而起,单手迅速地扣住了旁边的凌霄剑,意识还在梦境中逗留,身体却先一步地醒了过来,拔剑出鞘就要抵御威胁。
苏锦蓦然睁开眼,光线太过强烈地眩晕了一会儿,总算清醒过来。眼看自己一副不成体统的警惕样子,略有歉意地回剑,再辨认周遭,门窗简陋,外头朝阳初起,流水潺潺,隐约有冰雪消融的气息。
唐白羽坐在床前,松了口气:“可算醒了……青崖还没‘活’过来,你又倒了下去,可把我吓的不轻……苏少侠,可还认得我?”
苏锦愣了愣,道:“……唐白羽,师兄。”
他旁边还站了个粉白衣裙的小姑娘,看年龄不过十七八岁,面嫩得很,手中端了个碗,忙不迭地递过来,声音如银铃般好听:“来,把这碗糖水喝了。你路途劳顿,又滴水未进,力不济才导致的短时间昏厥——不过昏了之后又睡,我可从没见过心这么大的。”
苏锦感激地接过,道:“多谢。”
唐白羽在旁边介绍:“这是我们小师妹,想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跟着青崖喊她红竹就行了。嗳,你干什么?”
喝完了那碗糖水,苏锦连忙就要往外冲。被唐白羽拦下,他急匆匆道:“你刚说青崖还没活过来,他——”
“不是!”唐白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他……算了,你自己去看吧。”
他朝唐白羽点了个头,想要说些什么话来显得不那么狼狈。但苏锦似乎被一张封条贴住了嘴,整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唐青崖的安危,着实再无法客套,脚步略一停顿后,连外衫都还松垮着,就疾步出去了。
红竹露出一种心向往之的表情,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啊?”
唐白羽自以为是道:“对啊。我都跟你说了不用担心,是一等一的好人品、好相貌,阿青配他,我还觉得委屈了苏锦呢。”
以为自家小师兄天下第一好的唐红竹踩了唐白羽一脚,简短地表达意见:“呸!”
竹苑的东西两厢相距不过数丈远的距离,小院当中空空荡荡。冬天冻,草枯萎了,竹叶奄奄一息,在风中苟延残喘着。
苏锦站在那扇扣得不甚严实的门前,竟然近乡情怯地不敢推。
比起之前的阔别,这一次不过几天而已。他醒来发现被唐青崖算计,先是惊愕,又感到愤怒,最终停在了复杂的情绪上——他到底对唐青崖心存某种不可言说的爱慕,才刚刚体会到了其中的好,被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
如唐青崖当日说,怎么会不恨呢?
他也想恨,想着见了这人之后,不由分说地揍他一通。可一路上想到诸多惊心动魄,把自己吓得恨不能再多生几条腿,跑得再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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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来,他站在前往唐门议事堂的那条小道上,看到还未褪尽的血迹,听周遭弟子絮叨少主伤势严重,代价惨痛,旋即担惊受怕地想,“算了,只要他还活着,我便原谅他不辞而别。只要还活着……”
对刀口舔血、徒有一腔孤勇的人而言,这是个多奢侈的要求。
苏锦心如乱麻,迈不开脚步,生怕一推门看到的是个面如金纸、断腿断手的唐青崖。
手还在门边犹豫,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打断了苏锦的胡思乱想。
他迅速地推开了门,快步迈到里间,先入为主地松了口气——还好,至少全须全尾,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见了他,坐在床上揪被角的唐青崖愣了。
两人目光对上,苏锦忍不住先开口道:“我……”
他应该说什么?
“我不怪你”还是“我很想你”,或者“你没事吧”,随便哪一条好像都过于肤浅,可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质问。最终,这些肤浅的问候在他舌尖转了一圈,被咽下去了。
苏锦沉默地抬了个凳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地在唐青崖床边坐下。在那人始终惊恐的目光中,苏锦拿起他搭在褥子上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他再抬起脸时,眼圈立刻就红了。
唐青崖没好气道:“我他妈还喘气儿呢!”
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也不知道自己张嘴居然这么重的戾气,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眼见苏锦,更是十分震惊。
而这尴尬没有持续多久,苏锦没说话,低头将自己整个儿埋在唐青崖怀里,手还紧握着他的,肩膀微微抽动,好似是哭了。
一瞬间,仿佛调转到了许多年前,唐青崖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苏锦更加懵懂无知,受刺激受大发了,一遇到风吹草动立刻打寒噤,一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
他这样子好像又变回了当日那个脆弱无比的小孩子,亟待宽慰和安抚。唐青崖本来在跟自己置气的心思突然就淡下来,他叹了口气,把那点七夜奈何的破事放到一边,空余的那只手抚摸上苏锦的头。
“多大人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说出去难听——丢你师父的人。”
苏锦发出一声呜咽,从善如流地止住了抽噎,却仍趴着不起身。揽着唐青崖腰的手紧了,唯恐一松开这人又会逃跑似的。
唐青崖被当成个人形枕头,忍了又忍,最终推苏锦一把:“……差不多得了啊。”
这一动手,被苏锦发现了端倪。他立刻直起身,无辜地眨了眨眼,只觉刚才唐青崖那一下十分的不走心,像是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毫无力道可言。
苏锦开始以为是唐青崖不忍下重手,对上他那糟心的表情后,顺理成章地想到什么就开口问道:“你没使力?”
……实在触了逆鳞,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青崖因为他无心的问话浑身一颤,本来已非常放松,又突然想起了烦心事,缄口不言。苏锦又问了一遍,唐青崖心烦意乱,懒得同他说道,被子一卷身体一沉,把自己裹进了被窝,脑袋整个儿都埋进去,把非暴力不合作进行到底。
苏锦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满腔的委屈才刚刚挥发殆尽,还没容享受片刻温存,唐青崖就不理他了。
于是苏锦隔着被子试探着碰他:“你还好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从没在苏锦面前展现出任何失措与任性,唐青崖仿佛永远都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仗着自己大他几岁,横竖指点的口吻也半带着哄小孩子的笑意。于是他蓦然的一下抗拒,让苏锦立刻手脚都不知从哪放。
苏锦没照顾过人,他生活的环境向来都是别人帮衬他的份。此时他见唐青崖憋在被窝里一言不发,生怕他憋坏了,竟伸手拽开那被子。
唐青崖被他几个动作弄得从心烦意乱变成了怒火中烧。
他刚醒来,发觉中了毒,一时不好发作。旁人让他“静一静”时的积攒的不忿此时找到了宣泄口,立时一掀被子坐起来,不顾太阳穴刺痛,朝着苏锦前所未有地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在我跟前碍眼!”
苏锦正要试他额头温度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路,讪讪地了回去。
那张清秀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显冷淡的表情,接着他仿佛极力压下了自己的不快,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末了狠狠摔门,发出巨大的响声。
那扇不堪重负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本就因为主人少住年久失修,如今被灌注了真气、内力充盈地这么一摔,即刻歪扭几下,很废物地坏了,在风里簌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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