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高架子
这时,年近七十、腰弓腿颤的黑山大,惊呼一声,居然迅速地扑到锅跟前,用双手快速地扒拉去蹋下来的腐草,露出了里面灰色的面糊,颤抖着双手捧进一个粗瓷碗里。
当时,我的肚子里不知从哪突然冒出大量酸粘苦涩的液体,汹涌向嗓子眼
就是在这天半夜,黑山家的草房无声无息地坍塌了,只留下一堵犬牙交错、半人高的后墙。
当俺全家被黑山狂躁的拍门声惊醒,我恐惧地看到黑山突兀地站在俺大的铁皮两节手电光柱中,他裹着一条像长虫皮似的湿漉漉的棉被,额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伤了,一条半拃多长的柔软皮肉、血淋淋地垂挂在鼻梁上,像鬼一样,比鬼还难看,比鬼还吓人。
俺大、俺娘赶紧安顿俺们弟兄三人回屋里好好睡觉后,又喊来几个邻居将黑山大从堆满黑泥、烂草、断棒的废墟里扒了出来
在持续五十多天的降雨过程里,高架子四个生产队一共倒塌房屋二十间,砸死两人,砸伤七人,还砸死砸伤大小牲畜十几头。
据俺大说黑山大刚被扒出来时,还清醒,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呜呜”痛哭的黑山摇头叹气。
俺大猜想他可能是对黑山不放心,恐怕他死了后,有些痴傻呆笨的黑山吃不上饭,活活饿死。于是俺大俯下身体对着黑山大说“你就放心吧,大家伙都会照顾他的”
黑山大才蹬蹬腿,长出一口气,艰难地爬到灰鹤背上,西游了。
埋葬黑山大的时候,我也光着紫黑色脚丫一踩一滑地跟上去看。
当墓坑挖到四五米深时,还是没遇到一点干土,每一锨都是滴着浑水的黄泥。
刚挖的坑,一根烟的工夫就被坑壁周边无数无声的细流洇了个七成满。身体壮实、满脸麻子的二队队长王尚生和俺大征求黑山的意见“怎么办,就这么个天,就这么个情况,要不咱将就一下,还是埋了吧”
一身重孝的黑山左手攥着沾满泥浆、编成麻花、小臂一般粗的苘麻绳,右手拄着一根象腿似的柳木桩哀棍子
在俺当地,哀棍子的制作是有诸多讲究的,不是随便找根木头就行一定要鲜活的柳树,并且柳树生长的方位要尽可能靠近死者墓穴。树定好,再选哪枝枝叶是否繁茂,是否朝向西南方向伸展至于哀棍子的粗细,就掌握在帮忙办事的人手里他会根据“孝子”对死者生前是否孝顺、为人处世是否得体、或者说和他本人处得是否融洽、又或者纯粹想看孝子的笑话搞个恶作剧粗细轻重适中,或者粗如菜墩、重似大石黑山应属于后者。
黑山一脸茫然地看着俺大的脸。俺大用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黑山于是跪倒就嚎“大,大”
没有棺材,包得像襁褓里的婴儿比婴儿长一点粗一点的黑山大,被王尚生和黑山的西邻邵泽义用铁锨一个摁头颈、一个摁腚等黄色的泡沫从密到稀、从大到小后才抽锨。
黑山大就此沉入了水底。然后,众人一齐动手铲土回填并堆起了一个小土堆,给他也许极富离奇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黑山
黑山那年四十岁。他大死以后,那个嫁到周营南部沙井村跟他一样黑的妹妹和两个黑炭一样的外甥从此再未见来过。
听俺大说黑山的妹夫有严重的肺痨,吐出的痰像灰色的浆糊,不能干重活,所以家里也很穷。
贫穷再加上嫌弃,就淡漠了亲情。在黑山大还活着时,我经常听黑山不无炫耀地跟邻居说“嘚、嘚、今天到周营赶集,又到俺妹妹那儿去了”
从此,无妻儿老小的黑山成了赤条条光棍一根。
其实黑山是有过老婆的,并且是两个,只是都没超过三天就跑了。
那时,苍堂县来要饭的成群结队,每天每家都要打发走好几拨。其中有两个年龄相当的,经邻居撮合就留了下来。
邻居之所以撮合,女方愿意,是被刚从大城市徐州来的黑山爷仨唬住了黑山大和黑山妹妹穿着簇新、干净黑山长袍马褂礼帽,乍一看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有钱人。
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连俺们这些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也识破了自以为精明过人的黑山大的伎俩在徐州妓院曾干过跑堂、拎过大茶壶的黑山大因妓院关闭,挣钱无路,生活无着落,穷困潦倒,才到高架子村来安家落户的。
至于为什么要来俺村,并能在俺村安家,却没人能说清,成了一个谜。因我知道他们在高架子是孤门独户,并无亲朋好友。
黑山大认为初来乍到,如果太寒酸,会永远抬不起头受欺负,所以才将有限的一点积蓄全部用于打扮驴屎蛋表面光。
当苍堂要饭女人在黑山家过了两天后,不光知道了黑山一说话嘚、嘚、嘚个不停,还知道礼帽下的脑袋里还好像少了一根比较重要的筋,但最重要也是最要命的是,黑山家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最基本的保障也没有,只好脚底抹油溜了。
村里的老年人说黑山的呆傻是因为他大太能了,将精气神都吸走了。
黑山大刚到高架子时,曾挑着担子叫卖醋,听说是用谷糠在家秘密自酿的淡黄色米醋。
可渐渐有人发现,他早上挑着两罐醋出去走乡串户,卖来卖去直到日薄西山,罐子里的醋还在咣当作响不见少,只是酸味越来越清淡。
于是就有细心人悄悄跟踪,结果发现黑山大总是卖掉一些醋后,就会随便找条河沟不管脏净,弯腰舀一些水添进去。秘密公开后,他的生意从此就黄了,同时也失去了乡邻的信任和尊重。
“精明”的黑山大做梦也想不到没有他、没有屋、没有家的黑山竟像一头闷头耕地的牛,在连阴雨过后不久,自己一个人在自家菜园的南面盖起了一间新草房,比以前的老草房还大了一圈连绵丰沛的雨水让黄土化成了和好的泥,再掺些麦穰,光脚在上面“噗嗤噗嗤”多踩几个来回,就成了夯土墙的材料。
和泥不要人帮忙,夯墙总得找人吧,可他一个帮手也不找,自己一个人像只大蚂蚁一样没日没夜地干。
当屋墙夯到四眼齐、有两米多高时,我看到他先将和好的泥抛到架板上,再爬上架板把泥上抛到需要的地方。
等到上檩条、屋梁、高粱秸、黄苜草时,乡邻差一点就惊掉了下巴黑山像换了一个人,如一个高超的杂耍艺人一样,在众人眼花缭乱中一个人完成了高难度的排檩条、上屋梁、布高粱秸、扇黄苜草这些“大老师”级的活
可自从他的房屋盖好后,黑山好像又恢复痴傻、将曾经的活路完全忘记了,乡邻再也无缘见识他的精彩“表演”如果乡邻执意找他帮忙盖屋,他就坚持干和泥这类技术含量较低的脏活重活,再不上房。
从第二年的初夏开始,他又一个人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在菜园里挖了一口七米多深的水井
当挖到四米多深时,底下大部分是坚硬的砂硼,可他不用炮轰,愣是用镢头洋镐擦着串串银亮的火星、一点点刨一点点錾还有一个难题就是他已无法用铁锨将沙土高抛到地面,于是他就想了一个比较傻笨的办法在井边的歪脖枣树上拴了一根拧成麻花的苘绳,下拴一个能装六十多斤沙土的白腊条筐。
当挖满筐后,就牵着绳踩着事先錾好的脚窝爬上来提筐,再将沙土倒到菜园西边布满脚印、车辙的路上。再放下去,再顺绳而下。如此往复,他从勤劳的蚂蚁、蜜蜂,变成了一只强壮、灵活的黑猩猩。
中秋节的晚上,我从家里多拿了一块掺杂红丝绿丝的月饼,偷偷来到门前黑山的菜园边品咂。无意中隔着园墙和园墙上银光闪闪的酸枣圪针,我探头看到了银亮的月光下的井,没砌圈石,宽阔的井口像怪兽巨大的嘴,黑洞洞的深处不时传来塌下去的泥土的“嗵、嗵”声黑山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挖了一口如此深广的井,我好像只草草瞄过几眼,当时还在想你一个人就是累死也挖不出水呀。
二是他在挖完井后、下雪结冰前,将俺家门口溪流下游的小水坑,挖成了一个深四米宽六七米的汪塘。
这一井一汪,让他家的两块菜园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冬旱和春旱,可这一井一汪却都差一点分别吞没了俺弟弟的小命。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救命
大年初七,是周营一年中最热闹的会,每年的这一天,各条街道都将会被人的身体挤得水泄不通忙完年的清闲应是次要原因,主要是这天周营街有耍狮子、舞龙、踩高挑的精彩表演。
我曾经在此之前赶过一次,自始至终,矮小瘦弱的就一直处于人群的夹缝里,脚不沾地,听到的锣鼓声近在咫尺上,却只能看到人家的前胸后背。
至于上哪,不上哪,到了哪里,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就是知道也没有任何意义别无选择,只能是身不由己地随人流漂来漂去。
应该说那天,我还是幸运的,尽管什么也没看到,却毫发无损听日落才回来的二婶子尖着嗓子跟俺娘说“在供销社饭店门前踩死了人,有的说是五个,三个老人两个小孩。有的说他亲眼看到是六个,也不知到底是几个,反正那天踩死了人”
二婶子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一倍,原来她在信用社门前拣瞎炮时,因性子急,没等人家放完,就冲了过去,正巧有一个炮捻子正闪着火花的鞭炮,落到她的发际间突然就爆炸了。当时,就把她半边齐耳短发炸成了“烫发”,耳膜也好像震得穿了个小孔,从此听力受到了无法修复的影响。
因此那年俺家只有俺大领着俺哥早早去赶会了,俺娘在家洗衣服,我和三岁的弟弟及比我小一岁的红强趴在黑山菜园的围墙上,不时将插在园墙上干枯的酸枣圪针折断扔向园墙内的井里。
为了能将轻飘扎手的圪针扔进井里,俺弟弟每次总是尽力将上身拉长、手臂直伸向井口。
如此就给危险埋下了伏笔就在俺弟弟又一次奋力抛出酸枣圪针时,由于用力过猛,身小臂短的他在距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头重脚轻地失足栽进了井里我清楚看到他在下落的过程中,翻了一个跟头,脸向上平落到水面上。
我当时吓得大哭,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回家找井绳,将俺弟弟拽上来。当我鼻涕眼泪混流进洞开的嘴,痛哭着跑到十米外的家里并到处胡乱找井绳时,正在家院中间南北走向的铁条上晾衣服的俺娘,惊奇地问“怎么了,这是”
我双掌向外乱摆“亚军,掉井里了”
俺娘一听,将盛满衣服的搪瓷盆往地上一扔,立马向黑山的井跑去我随即转身迈开短腿紧跟。
当俺娘到井边时,俺弟弟依然仰浮在水面上,没有下沉,好像也没哭,这得要感谢他身上这套棉衣由于俺弟弟皮肉娇嫩,一到冬季只要是暴露在外的部分脸、耳、手、腚,甚至是小,都会被冻伤,青紫、溃烂、流水,要到春暖花开后,才能长口结疤。因此,俺娘给他缝制的棉衣特别厚实,结着薄冰的井水一时半会浸不透,再则他人小体轻,这才没有沉入水底。
当俺娘探头看到俺弟弟后,连外面套着的草灰色列宁装褂子及棉袄也没脱,双脚腾空从园墙上越过,“嗵”地一声巨响跳进井里。井水刚好没到俺娘的下巴。
事后,俺娘说“就是再深她也不怕,她会水,自小就会。”
那如果不会水,并且知道水深在两米以上呢我想情形肯定也是一样的。跳下去后,俺娘赶紧将俺弟弟双手高举。俺弟弟这才哭出声,憋着气拉长音尖声哭
由于是初七会,我扯破嗓子的哭号只招来了俺家前的大奶奶、家后的老奶奶、黑山西邻的邵奶奶三个老太太。可就是这三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加上我,愣是喊着号子将重一百二十多斤并抱着俺弟弟的俺娘从六七米深的井下拽了上来。
上来后我看见,俺弟弟裸露在外青紫稚嫩的两瓣腚上被扎了五六根黑色的酸枣圪针这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后来,俺娘说“你就是不回家找井绳,我也预感出了事先是听到“噗通”一声,再是听到你的哭喊,接着听到了红强的笑声”
是的,我也听到了,红强为什么要笑呢好玩从这以后,我再没听到如此刺耳的笑声。
俺弟弟掉进黑山的汪塘里,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俺大带着他从俺家往南去到大雪家门口找人拉呱。可能是因天气炎热,蹦跶在后面的俺弟弟为图一时清凉,也为好玩,用穿着红塑料凉鞋的脚在水边打水撇,为让银亮的水珠泼洒得更远更漂亮,就必须加大右腿摆动的幅度和力度,从而使他一不留神就把自己闪进了汪塘里
由于黑山为了肥沃园地,经常挖黑油油的汪泥,致使汪塘的边沿陡峭无缓冲,等俺大发现异常,俺弟弟在水面内剩下一小撮头发和两只乱抓的小手。
俺大赶紧回身跑到汪边伸手捞,可就差一点点,够不着。够不着,也不敢轻易下水,因俺大不会水。只得扯着变腔的嗓音长声大呼“来人呀救孩子”
在农村以俺大的年纪,都是田里地里山里水里野着长大的,不会水还真是个例。
因俺老爷去世的早,家里就俺大一个男孩,所以俺奶奶就将此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俺大一个人身上。
却也因此忽视了对闺女的关心和培养俺大一直读到高二,可俺姑娘却没进过一天学屋门,大字识不了几个,这也是俺姑娘对俺奶奶、俺大一直耿耿于怀的主要原因。
每次,俺大凑到河边想脱衣下去跟伙伴扑腾时,紧盯不放的俺奶奶就尖着小脚,一路碎步地赶来,边训骂边用树条、巴掌伺候;
为了防止俺大在外偷游,夏季每回见他从外面回来,就用指甲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挠一下,如没有下河沟洗澡游泳,汗浸潮湿粘滑的皮肤,不会出现一道白色的划痕。反之,就会遭到俺奶奶的追打。
在俺奶奶爱之深、护之切的管教下,让俺大错失了学习游泳的机会,成了名符其实的“旱鸭子”,又因为他曾亲眼见过黑山站在四五米深的汪底分台、逐级才能将汪泥上抛至地面,所以俺大在紧急关头胆怯了,但胆怯害怕不等于就不敢下水救俺弟弟,如果不是黑山及时出现,斜着身体绕过园墙跑过来,跳下水一把将俺弟弟拎出水面,推上汪沿,俺大肯定会为了他亲儿子而克服恐惧下去救的
关于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什么是勇敢勇敢并不是不害怕,而是能够克服恐惧、超越害怕。面对枪林弹雨,哪个军人不怕受伤牺牲,可他们之所以能够勇往直前拼命杀敌,因他们心中充满了为党为国为民的奉献精神,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得以能够成为勇敢的战士。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大叔
在此之前,俺大带只有九岁的俺哥去棠阴公社俺姑奶奶家喝喜酒。
路程不算远,大约八里路,要是搁到现在,平整的水泥路,开上小汽车,二十分钟就可轻松抵达。
可在那时,需要步行翻越老牛山,过张庄、关山口,拐到一条土路向东走五里才能到,一般需要小半天的时间。
当走到张庄附近时,爷俩就被热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正巧在路旁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四四方方的碧绿色汪塘。
于是,俺大和俺哥就蹲到汪边脱鞋洗脚、撩水洗脸、捧水入口享受清凉,谁料这时,俺哥由于脚底湿滑,突然一个趔趄,整个人倏地一下滑进了水里,瞬时像块石头一样向水下沉去
前面说过,俺大不会水,并且能判断出这个汪塘水很深,但情急之下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在潜到水下三四米的地方,一手抓住了俺哥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乱摸时抠住了汪边石壁上的一条石缝,随即右脚踩到石壁上的一个浅台,硬是将俺哥,也是把自己救了上来。
后来,在一个天旱时节,俺大和俺大队书记钱明水接受分配到十里泉电厂实习的本家大叔韩建慧的邀请到枣庄游玩大叔曾被他的老师褚衍柄贬斥“你还考中专那时考大学、大专,师生连想也不也敢想,你连“砖头子”也考不上”
就是因这一句话,成绩一般化的他竟奋发图强,一举考上了泰安电力学校气机运行专业成为后韩学校自设置高中部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高中中专生四年后,因此学校地处老牛山东头山坡,交通不便,师资力量薄弱,取消了高中部,三年后又取消了初中部,在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仅有的三、四、五年级的全部师生都迁往山下,跟老校区的一、二年级合并,一同搬进在原址西一百米新建的校舍内,校名从“后韩学校”变更为“后韩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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