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高架子
不单是两眼一只大一只小,还因此造成他在睡着的时候,好眼合闭如常,伤眼却像是看到了世上正发生的最惊恐的事而睁得溜圆;大力是从左前额伤到下巴,缝了四十多针。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伤口愈合后,却留下了一道浅绿色伤疤,像纹上去似的。
当年两人都十四五岁,正值青春年少,却均被毁容,实在可惜可怜可悲可叹!
虽说两个人伤得差不多,但结果却差远了,因小雨是因公家的抽水机头被泥沙堵住,他是在下水排堵时受伤的,所以他是俺生产队的功臣。
而大力是在游泳时为了谝能,下潜得太深造成的。因此,小雨伤愈后就成了俺队的庄稼看护员——既是功臣,就得照顾。
大井北边突兀的三角形草棚,就是小雨的“治安亭”,负责看管水库边二百多亩花生,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这让几个一起长大、年龄小不了几岁的伙伴们,因此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小雨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整天混个嘴角直流白水后,也没忘记他的亲密追随者兼狐朋狗友——俺哥、大队、三行及硬粘上的跟屁虫——我。
每当俺们找到小雨,他就手持钢头、白腊杆红缨枪,威风凛凛地站在“治安亭”前塔型土台子上,名为站岗,实则放哨。
俺们四人则匍匐在花生地,左手将花生秧偏向一边压倒,右手手指将没完全成熟、甜味水分十足的“大胖子”花生抠出来,直接放进嘴里,名其为“骟花生”。
骟过的花生秧不倒不死不蔫,可以迷惑队长及多事的社员……
花生吃多了吃久了吃腻了吃够了,就围着大井用弹弓打蛙子,可俺们几个都是“日漏手”,半天时间也只能打两三只——剥皮去内脏,只剩四条火柴棒长、铅笔粗细的雪白菱形肉,放进瓦盆里不管怎么煮,就是不见一点油星……分到我的往往是一支后爪,又硬又柴又腥——
第二十九章 错过
“爬爬器”是国家重要物资,怎么会被全部弃之井底呢**不是说: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吗!
因那段时间,俺弟弟的腿被烧伤,俺娘让我在家伺候,使我永失了亲观水淹“爬爬器”的壮观场景——
俺弟弟的右腿腿弯至脚后跟被雪白的纱布完全包住,只能隐约看到里面涂抹的像炮仗药似的炭黑色药面——这是委托在市邮电局投递科当科长的韩建珠从枣庄买来的专治烧伤的特效药——
掌灯时分,我看他从手提式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了四个一拃多高的茶色广口玻璃瓶,内装的药面也差不多,可我从他的嘱咐中得知:这看似相同的四瓶药面医治的伤病却差个十万八千里——
其中两瓶是俺家的烧烫伤药,另外两瓶却是给邵大柱治疗“羊羔子疯”(羊癫疯)的——
自从这种药买来后,我每隔两天就会看到自幼常犯“羊羔子疯”的邵大柱,在他家院墙西南角、靠近菜园的地方烧土窑子——
他垒的土窑子,跟俺们平时炕花生、芋头的窑子一样,都是在地上先挖一个勺状的坑,再从附近拣拾一些大小不一的土坷垃,垒成宝塔状;烧火至土窑的上半部分像火一样红以后,就将窑底还冒着火星的灰烬掏出来,用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大土块堵住窑门,然后用粪扒子的木杆把窑顶小心捣塌,俺们称之为“砸窑”。
等塌下去三分之一时,再用粪扒杆将落进窑底的滚烫土坷垃捣碎,以让食物受热均匀。
此时,就可将想炕的花生或芋头从窑顶坍塌处小心放进去——放多放少,主要看窑子的大小,不然就会出现食物炕焦烧糊或半熟夹生的现象。
放完食物后,再将其余的烤热烧红的土坷垃全部堆放在食物上拍碎,最后用粪扒子从周围扒来松软的土将窑子严严实实地埋住保温。
接下来就是等待——一般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就可扒开取食。
用这种方法制作的花生和芋头,跟城市里卖的“炒花生”和“烤红薯”在品相和味道上类似,只是多了一点淡淡的土香气,一种另我永远怀念的原始的味道!
如果说区别,还是有的,并且有的地方还非常大——他垒的窑子比俺们的要大一圈;俺们烧的是柴草,他烧的却是棺材板,是那种年代久远、颜色灰黑的松柏棺木,并且是“顶头棺”——死尸脸部所对的那块棺材板——人死后,腹腔中会残存一口气。日子久了,这口气便会自然挤压而出喷在顶头棺上;并且人的胰脏经过腐化后,也会产生一种带有尸香的气体。尸香气通过肠道、口鼻,打在顶头棺上。被两种气体喷打过的棺材板,会更具有灵性和疗效!
不过,一具棺材也只有一块顶头棺,可看样子他一次起码要烧掉一整块,不知他是何时、以何种方法、从哪用弄来这么多“顶头棺”的——后来,还是他本人揭开了谜底——那年高架子小学负责人,后来的大队副书记、大孙庄点副点长、水泥厂会计王尚存领着学生到处“平坟”,跟死人争地。当时,棺材板扔得到处都是,随便拣。
另外,俺们炕的是花生、芋头,而他炕的却是狗头,是在口腔内灌有韩建珠买的黑色药面、滴着鲜血的生狗头——夜幕降临,劈成长条的干燥棺木,在窑里熊熊燃烧,使邵大柱看起来像是被淋了一身狗血,数条灰白色细长的身影围绕着他,不时弄出舔舐、拥抱、掐脖、扽胳膊的夸张动作,而大柱浑然不觉,不急不缓地向窑口塞着棺木。
我想,可能是有火作伴,这些鬼们才不能把他怎么着。可砸窑后呢我浑身颤栗着躲在黑山屋前的榆树后面,看他坐在黑暗里吃完狗头,直到转身回家插门睡觉,竟然也没被鬼害死,真是太让我意外了——他拆了鬼们的家,又烧了鬼们的家,无所不能的鬼们怎会轻易放过他,真是奇了怪了!就这样大柱吃了十几个狗头后,病真的好了,直到现在,我再未见他犯过……
俺弟弟受伤时,虚岁是五岁。
他是在跟二都去大孙庄商店买鞭炮的中途受伤的——由于天干地燥,到处是一点就着的灰白色枯草,所以喜爱烧荒的二都就在前面边走边点……
在荒草“噼噼啪啪”的燃烧中,他当时肯定已兴奋得忘乎所以,以致于他不仅把蛇行的火留在了身后,还把一个托他照顾的孩子抛之了脑后——本来紧跟的俺弟弟,不知是出于好玩,还是担心火越来越大越来越旺,会引发严重的后果。
于是,他就停了下来,试图用脚将火踩灭,没想到竟然会因此引火上身——俺弟弟花格子棉布作面、蚊帐布作里的棉裤的裤脚处,因磨损露出了絮状的灰黑色棉花。不一会,火就顺着棉絮烧着了棉裤。
当幼小的弟弟感到烧烤的疼痛后,在哭喊的同时,赶紧用手拍打,可已经烧着的棉裤岂是一双小手能轻易拍灭的。这样,不仅没拍灭火,还将手烧疼了灼伤了。
于是,他本能地放弃拍打,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火借风势,俺弟弟很快成了一团火球。
此时,二都已消失在大孙庄方向。
正在这危机关头,住在俺大队南头的二奶奶——王尚生的媳妇——听到哭喊后,赶紧跑出院门向哭喊处张望,看到在距她二百多米的公路旁有一个红色的火球在翻滚——此时,俺弟弟已疼得无法站立奔跑,只能在地上无助绝望地滚动挣扎——
二奶奶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回身在家里提了一桶水,拼命跑到俺弟弟身边,一下就将致命的火焰浇灭了——宝贵的一桶水救了俺弟弟一命,让她成为俺家永远念念不忘的大恩人——在俺弟弟结婚时,俺弟弟专门到她家奉上烟酒,并请为座上宾。
俺弟弟受伤后,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将受伤的右腿平放在一条矮小的板凳上,安然地享受着我的照顾,还不时从身旁一个正方形的油纸盒里抽出一块洒有黑芝麻的金黄色桃酥,放在嘴边一点点慢慢嚼着——
这盒桃酥是我从俺姥娘家拿来的——一向最疼我的姥娘递给我桃酥时,叮嘱了一句:“这盒桃酥是给你弟弟吃的,听说他被烧伤了。”
就这一句话,我坚持将这盒桃酥完好无损地从五里外的单庙拿到了家,并且直到这盒桃酥被俺弟弟全部吃完,我连一点渣也没送到爬满馋虫的唇齿间尝尝!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在没有狂风大雨的旱季,将四台“爬爬器”全部丢在了大井里。
好在时间不长,挖大井的劳力、旁观的社员、水泥厂的工人都还清楚记得——
依照“挖大井会战指挥部”要求,大井要挖一百米深,可当挖到八十多米深时,由于钢丝绳长度不够,于是指挥部要求,将四台“爬爬器”下移四十米。
谁也没想到,就在爬爬器下移的第二天,处于大井底部东北角的一个劳力碰到了一块碍事的大青石。
他用洋镐使劲捌了一下,竟然纹丝不动,于是叫来旁边的人,一起用铁锨清理石头周边的泥沙。
当这块有八仙桌大的青石完全暴露出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暴露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只浑然天成的石乌龟——它通体光滑如玉,无一丝明显的刀砍斧劈的人工凿痕,如蛇的脖子微微下俯,双眼圆睁,微张的嘴里隐现出锋利牙齿,粗壮有力、挂有鳞片的四肢曲撑着,似在全心全意保护身下窝藏的宝贵龟蛋……
很快,挖大井的男女劳力都围观过来兴奋地指点议论,是鳖是龟是鼋……
一时大井像一口盛满蛙子的大铁锅——可了不得了,挖到了稀世古董、国宝文物、价值连城……几个读过书、听过评书的劳力,开始估算年代何时、价值几何……
欣喜过后,大家达成了共识——挖出来运上去上交国家——七八根撬棍一齐插进了石龟的左侧,可石龟像是生根长进了砂硼里。
又挤进去七八个人,再一齐喊号发力,起——石龟翻身的瞬间,大家一下惊呆了——石龟的下面竟然是一口水桶粗的泉眼——初现的泉眼像一块镶嵌在泥沙中间晶莹碧绿纯净的宝石。
只过了五六秒钟,泉眼的水开始像鬻锅的豆沫似的慢慢上涌。
就在此时,读过私塾、当过兵、见过世面的王尚瑞赶紧脱下身上的破棉袄,团成一团,塞向泉眼,可哪里堵得住呀!
又过五六秒后,泉眼开始像枣庄公园的人工喷泉一样向外泚水,像喷泉,比喷泉的水柱不知粗了多少倍,高了多少米。
此时,劳力们害怕了,赶紧丢下手里的工具纷纷转身向上爬,还好,没造成人员伤亡。
只是,水涨的太过快速,周营公社四台价值不菲的“爬爬器”就此全部淹在了水下。
水涨得太快了,人们开始担心,会不会因此引起一场洪灾……可当水涨到大井的四分之三时,竟然停止了上涨。
指挥部领导,一下子又看到了希望,赶紧组织人员抽水捞“爬爬器”,这可是周营公社仅有的四台呀,丢失了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没想到,不管你架设多少台多大功率的抽水机抽多长时间,水就是不见少。
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个泉眼是直通向东海的——你想想,谁有本事能把海水抽干!因此,指挥部不得不下令放弃。“爬爬器”及大量工具就此留存于大井里,再未见天日。
几年后,可能是因为通到东海的泉眼堵塞进了少许泥沙,大井的水位比刚挖时稍稍降低了一些,但打捞的难度还是非常大。又过几年,“爬爬器”肯定已腐蚀成了废品,再没有打捞的必要了——
第三十章 鼠窟
十二号老鼠窟是我在薅一棵肥大的马唐草时,无意中发现的——我在捞花生时,喜欢边捞边吃,往往捞到最后,粪箕子里总剩不下多少。
于是,我就会在捞花生的同时,碰到肥嫩的青草,顺手薅下来,放进粪箕子里,一是装面子,二是俺家的兔子确实需要。
就在我薅那棵沾满清凉夜露、给我带来好运的大马唐草时,一个茶杯口粗的黑洞洞的老鼠窟,从草叶的虚掩下露了出来——窟口附近光滑平整,可挖这么深广的一个窟,倒腾出的土呢
我转着圈找,不一会就在离此三米多的地方找了一个像埃及金字塔一样的锥形土堆——膨松新鲜的泥土兀立在两块青白石中间——发现老鼠窟的地方是小雨站岗放哨的土台,土堆是在他原来休息睡觉做饭的三角形窝棚东侧——分产到户后,家家积极,人人负责,看护点很快失去了作用,已无存在的必要。
于是,俺生产一队队长韩荣余当机立断撤掉了看护点和看护人员——“功臣”小雨成了“平民”——无人居住的窝棚也在短短一年间,就只剩下这两块石头了——掺杂贪念的人为破坏速度要比风雨更迅速更彻底!
这好像是他最后一次行使队长的权力,以后都是各干各的,谁还把队长当回事呀!
从此再也听不到这个曾经在俺大队南头跟大孙庄唱对台戏中演唱过“穆桂英”的高大男人的高音:老少爷们兄弟姐妹,上工了——当时连我这个十岁的孩子也知道“队长”的时代过去了——
就在这一年初秋的一个夜晚,我和海洋、小七从牛山大队看电影回来,途经磷肥厂前的一块地时,海洋看看前后没人,提议:“前面有块瓜地,咱们偷瓜吃吧……不过,我好像记得是队长韩荣余的瓜地……”
小七迟疑了一会道:“队长家的瓜又没贴封条……”
我说:“那就偷吧。”
俺们三人爬过公路北边三米多深的沟,在躲闪的几点星光下,只能看到没到腿弯、黑乎乎的瓜秧,根本看不到一个瓜。于是,我俯下身两手乱摸……我从他俩惊喜的声音里听出小七和海洋各摸到了一个,好像个头还不小。
我急了,这毕竟是“偷”,要速战速决,如果被一向强势的队长逮到,他肯定会气得眼睛鼻子通红,追着将俺们几个人的腚踢烂。
情急之下,我在瓜地打起滚来,当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就赶紧伸手去摸。
此法确实有效,不一会就摘到了两个拳头大的瓜。
只是,当躲到沟里啃时,才知道我摸的两个都是苦涩的生瓜蛋子,勉强咬了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只好扔进了幽深的桥洞里。
小七和海洋两人倒是“嚓、嚓”吃得痛快——他们偷的应该是脆瓜——不管熟不熟,都不会苦,而我摸的应该是香瓜,熟时香甜,但生时却难以入口。
“命苦不能怨”,那我就怨这两个不讲义气的东西,已知道我摸到手的是不能吃的生香瓜,却也不让我咬一口或掰一点给我……想到此,我绕到他俩身后,迅速曲起右腿,在他们的腚上,一人来了一个“顶门杠”,然后撒腿就往家跑——
聪明狡猾勤劳坚强的老鼠们,我经过十一次失败,终于成功遇到了你们,不管你们给我设置了多少困难,虽只有十岁的我都将勇往直前、永不放弃、奋战到底——两军相遇勇者胜、智者胜!
我把鱼肚白的确良褂子慢慢脱下挂在粪箕子的弯梁上,再将镢镰子上的沾的泥土用一块锋利的小白英石刮得干干净净。
我先从老鼠窟的四周开始,只有将它周围的沙土去掉,才能保证在刨的过程不致因沙土坍塌将老鼠窟淹没在泥土里——这是躖老鼠窟高手王尚长教我的——在这片以挖大井时扒出的砂硼为主要成分的沙土地上,为了让老鼠窟始终暴露在眼前,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尽管这样,当我刨了大约四十分钟后,已将老鼠窟周围挖了一个磨盘大的深坑时,老鼠窟竟然在躖着躖着时,眼看着截死不见了踪迹。
正在我万念俱灰、身上流淌的汗水将自己浇得透心凉时,突然脑海里闪现出一道雪白弯曲悠长的灵光,强有力地劈开黑暗的迷雾——这是老鼠玩的“障眼法”——它们肯定是在知道我将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后,就在刚才齐心协力、拼尽所能堵住了洞窟——我通过仔细观察,发现刚才刨过的位置,有一块拳头大的地方土质为铅灰色,明显有别于周围的土黄色。
于是,我用镢镰子平着刮了两下,黑漆漆的窟口又豁然呈现出来——事实证明,我的判断完全正确——已进化得如此聪明的老鼠,在危急中匆忙将混有粪便的泥土堵住了窟道——百密一疏,还是被自己的粪便出卖了——尽管它们比人类早进化了三千万年,是除了猩猩之外最聪明、几近成精的哺乳动物——可人就是人,老鼠进化得再早、再完美,老鼠还是老鼠——道高一尺,我亦魔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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