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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高架子

    用这些人抓那些手无寸铁的“赌博鬼”,是不是有些过火了!其实,英明的孙书记何尝不知,他就是要用这样的阵势来震慑这些人,治乱需用“重典”,包括每抓必游街示众,以此来扭转治下的赌博习气。

    后来,我听屡赌屡抓、屡抓屡赌、赌瘾难戒、时刻如偷吃老鼠一般的王尚大讲:“怕枪怕炮怕游街怕孙晋堵,更怕那些民兵,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都是子弹进膛枪上刺刀,真敢要你的命呀!你就是跳河爬山也没用,他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抓回来——”

    初冬的一天中午,他正跟七八个人在长金家荒废的院子里,嘶喊、跺脚、攥拳、头抵在一起像一群公羊打架一样地聚众掷股子。

    突然,孙晋堵带人围上来了。身强力壮、腿脚灵活、经验丰富、熟悉地形的王尚大,瞅准一个机会闪身从刺刀的空隙间,跳过一人多高的土墙转过一条“z”字胡同,向正西狂奔。他跑得快,民兵在后面躖得紧。

    他知道前面是五米多宽、水流湍急、能淹到他大腿跟的沙河,可穷途末路的他义无反顾地像从老牛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一样砸进河里,顿时将正悠闲畅游的鹅群、鸭群吓得一时摸不着方向,“嘎嘎”惊叫着,四处乱飞乱撞乱扎,并且其中好几只胆小的母鹅、母鸭因惊吓过度而早产,将金贵的蛋下进了河里,让主家白白蒙受不可挽回的损失,却便宜了我——

    在寒冰封实河面后,爱好滑冰的我,一次不慎摔倒后,在鼻尖的下方无意间透过淡青色的冰,看到了河底静卧的乳白色的硕大鹅蛋和青色的鸭蛋,于是,我赶紧悄悄回家拿来螺纹钢打成的羊橛子、羊角锤、漏勺……

    王尚大匆匆过河后,棉袄溅湿,棉裤湿透,倍感沉重又寒彻入骨入髓,再加上紧张和恐惧,使他刚爬上西岸,就左脚绊右腿,一头栽倒在黄土飞扬的路上,赶紧连滚带爬起来后,整个成了刚塑的泥人……在沿岸二十多个正晒暧、吹牛的社员嬉笑注视及鼓励下,他不顾颜面地继续缓慢前奔……这时的旁观者,包括那个站在最前边、笑得嘴咧到耳根的我。

    俺们此时是快乐的,尽管是寄托于王尚大的倒霉痛苦之上的快乐,可在那个本应无聊的中午,俺们的快乐真的可以跟阳光比灿烂!

    就在王尚大处于最狼狈最无助最疲惫的状态,将要拼尽最后的力气钻进五十米外的韩广佩家南的松树林摆脱追击时,追到对岸的四个民兵同时停步不躖了,纷纷地“咔咔”拉上枪栓就打,真打呀,子弹“啾啾”地从他头顶身边飞过……王尚大赶紧让自己化成一滩稀泥——还是没逃脱。

    还有一次,那年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由于俺大奶奶门前来了一个炸爆米花的,贪吃的我只顾着在爆米花机四周就着明灭的通红炉火拣拾炸飞的银白色爆米花,不知不觉天已黑得透透的,差不多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我才在俺娘的寻找下,揉着上下啪啪打架的眼皮,紧跟着俺娘往家走。

    当走到王尚生门口时,俺娘首先发现了异常,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我被突然的变故瞬时吓跑了正往脑袋里钻的瞌睡虫——睁眼看到,在杏红色圆月映照下,王尚生家的门口站了五个双手端枪的人。

    再细看他家东西墙的墙头墙脚影影绰绰似有十几人持枪埋伏,家后面高大的苘麻地、臭麻籽(曼陀罗)棵里,甚至五米外黑山家菜园内、黑洞洞的水井里、水池中,都有人。

    我的只能读懂小人书的脑瓜里已分不清,这是“草木皆兵”,还是“天罗地网”呢!

    这时,一个肩扛的高大男人从黑暗处过来,一脚就踢开了王尚生家的单扇木门……这时,俺娘弯腰附耳悄声对我说:“不要害怕,这是咱公社的孙书记带人查赌博呢。”

    事后,我问俺娘:“这么黑的天,你怎么就能一眼认出他是公社书记”

    俺娘答道:“谁不认识他呀,每次咱公社开会,他都是背着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花式”上台讲话,不要认人认枪就行。”

    屋里的煤油灯突然熄灭,紧接着开始有人跑出屋门……

    一看大门口有人,赶紧爬墙上屋试图逃跑,可立刻就被埋伏此处的民兵们毫不客气地一通子给捣了下来,只好都老老实实地抱头蹲在地上,任民兵搜遍全身。

    既然是“好人”抓“坏人”,我也就没必要害怕了。

    于是,我拉着俺娘伸头向里瞅——在手电筒强光的照射下,看到了歪斜的菜桌上和地下散落着上面布有红点、白点的墨黑色牌九及孙书记双手平端、瓦蓝反光、枪管似加粗笛子的……

    在他的威吓下,王尚月、王尚大和一个外村人顶着草灰色蜘蛛网,从黑洞洞的床底钻了出来,颤抖着主动摸遍全身向外掏钱,袿包、裤袋、腰间、鞋里……民兵搜查了被窝、桌底、墙缝……

    当场搜到的钱全部收归、充公到一个戴着眼镜、斜背着黑色皮包的年青人那里后,再突审谁是组织者、谁是参与者、谁是“看二行”的……

    审理很简单,这是谁的家,谁就是组织者;找出一个参赌的,再问你的对门是谁、旁边是谁就行了,剩下的就是“看二行”的……

    审查完毕后区别对待——组织者和下注参赌者的立即押送到周营公社大院看管,明天在周营集上游街示众后,家人交三十块钱罚款后才可领回家。

    至于只图看个热闹、没有一分钱关系的“二行”,被搜完钱后,当场就能回家。

    那天,我看到俺家东邻隔壁、按辈分我尊称为大老爷的韩帮行,被民兵扭胳膊、绊腿从深深的裤袋里搜去了两张“老头票”(面值十块的纸币)。

    二十岁刚出头的他立刻哭求道:“俺只是来看看,刚来,绝对没赌一分钱,他们都能给俺作证,不信咱骂誓……这是俺家攒了大半年,准备买猪秧子的钱……”

    经查,他的确只是“看二行”的,当晚就让他回家了,但二十块钱是怎么也要不回来了。

    应该说,孙书记在周营公社范围内刮起的禁赌风暴是另人恐怖也是非常有效的。在俺高架子村里,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各类赌博。

    如实在赌瘾难耐,只好到村北的老牛山南坡、仅容五六个人的“老猫洞”里,伴着潮湿、蚊虫、蛇鼠和看不到的魔鬼玩几把。也许只有这口处于山高林密的阴暗山洞,才是冷门死角、孙书记的扫射不到的地方……




第二十七章 放行
    除了薅草割草、磕棒子疙瘩、高粱疙瘩外,就是捞芋头、捞花生。

    每年秋收,俺一队的芋头地里每隔二十多米,才会有一小堆刨出的芋头,产量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

    主要原因是当时用的氨水、磷肥和积肥质量太差——氨水是盛在专用的漆黑色胶皮囊内、散发刺鼻气味的淡黄色液体。均来自于遥远的鲁南化肥厂,是由周营供销社统一采购,再分装至各大队。

    每次俺大队唯一的马车伴着清脆的铃响运来氨水后,我和伙伴们就像过节一样,兴奋地聚在一起,等氨水囊一卸下马车,俺们就会立即赤脚上去踩,在波浪起伏中寻找快乐,可这样的行为是大人们所不允许的——氨水囊柔软厚实、俺们人轻体弱是踩不坏的,可往往会在弹跳时将氨水囊顶部的圆皮塞顶起来,这样会使宝贵的氨水井喷而出。

    俺们可不管这些,当大人像轰麻雀一样地赶走俺们后,俺们又会像麻雀一样抽空飞来落在上面。

    俺们虽然倍感新奇地在上面蹦跳玩耍,却非常讨厌也很害怕氨水的气味,一旦泄漏或有大人提着粗砂壶来灌氨水,俺们就会立即捂嘴捏鼻屏息闭眼跑开——氨水的气味不仅刺鼻难闻还熏眼,听说还能将人的皮肤腐蚀成花老斑长虫一样,所以不管气温如何,男女劳力在用氨水施肥时,都是长衣长裤、脸上捂毛巾……

    可就是因氨水的易挥发性,所以要把养料留在黄土里,并非易事——尽管大小队干部追着监督男女劳力一定要紧跟牛犁,当还氤氲着白色地蒸气的湿润黄土刚被雪亮的铁犁铧翻起时,就赶紧将粗砂壶里的氨水像牛撒尿一样泚进松软湿润的畦垄里,再督促另一架牛梨紧跟耕起掩埋。

    可事实证明,这些方法无法留住也无法保存狡猾的氨气——当它们从禁锢的氨水囊里被放出来后,就是自由的刺鼻空气——面对一片新耕的上过氨水的田地,人畜远离、野兔绕着跑,就连鸟也不愿从上面飞过。

    磷肥就是俺村西邻的磷肥厂生产的,原材料的采集和生产过程就在俺们的眼皮底下:是由老牛山南坡的黄磷土、成坛的硫酸混搅而成。

    曾经有一段时间,各大队的社员在公社领导的忽悠下都说好,胜过“美国二氨”,可最后生产的灰白色磷肥都填进厂南门的河沟,使这条我曾捉鱼摸虾、用粪箕子滤过炭渣、淹死过患羊癫疯的电灯儿子的长年潺潺流水的河沟,成了通往杨庄的乡间小路的加宽部分。

    据说经实验证明,田地撒上这样的磷肥不光不增产,还会增加土质的盐碱化程度,这也是后来磷肥厂改造成水泥厂的根本原因。

    积肥大多出自为完成公社交给的任务、为迎接公社各项检查所做的“样子工程”——每年秋收过后,以各生产小队为单位,男女劳力齐上阵,黄土拌青草堆砌夯实成一个三米多高、直径有七八米的土堆,然后再用牛屎、骡粪、黄土和成黑色的稀泥,在大土堆表面严严实实地抹上一层……

    待来年的春季,社员将这个已沤成“积肥”的土堆用三齿挠钩扒开,自欺欺人、郑重其事地将这些颜色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草拌黄土,肩挑、手拎、车推到刚刚解冻、土质蓬松的田地里,按比例分成无数个小土堆,再派有经验的种庄稼能手,用铁锨铲起撒匀。

    其实,队里的收成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社员在刨芋头、花生时都是用“线镢头”,就是说如同棉线一样窄细的镢头。

    这样的镢头稍偏一些就连粗壮的芋头主根也刨不下来,何况主根周边那些像待孵化的鸡蛋一样的芋头,往往刚刨过的芋头地,还存有大量高出地面、醒目的“露头青”——就是大块的芋头长出地面后,露出土的那部分,由于长期风吹、雨淋、霜打、日晒的原因,使本该鲜红的的颜色变成了蛋青色。

    这是露在外面的,看不到的就更多了,简直每一棵芋头秧旁就是芋头的“小仓库”……刨过的花生地更是如此,除几颗像饥饿时吃奶的孩子一样紧抱住花生根不丢的花生外,其余部分都贮藏在了松软的沙土里,等待着俺们去发现、去挖掘,然后进到私人的粪箕子里,成为油性十足、营养丰富、香脆可口的“馃子”。

    当一整块地里成堆的芋头或成捆的花生棵收归生产队集体所有后,俺家所在的生产一队队长韩荣余就站高挥手一声吆喝:“放行了——”

    拖家带口、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俺一小队一百多早已堵在地周围的社员就会紧握镢镰、粪扒、宽镢头一窝蜂地拥上去——可以说,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爬也爬来了,可每回俺大俺娘不知什么原因——老师、“非农业”、没资格、爱面子、穷讲究反正在我记忆里一次也没来抢过。

    再者,俺弟弟年龄小,身体瘦弱,胳膊腿像麻杆,根本就沾不上边。所以,每年每块地每次“放行”,都是靠我和俺哥去忙去拼去抢。

    一时,整块“放行”的地里各类农具上下翻飞、黄土飘扬,再没有“放行”前男女老少的聒噪声,代之是沙土飞扬时的“哧哧”声。

    四五亩、七八亩的田地,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大家刨个遍,像印度的一个位于沙漠里的部落搞的徒手抓鱼活动一样——一个一亩见方的水坑,放进两千多斤鱼。当时间一到,在酋长的一声号令下,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一万多人,瞬时涌下水抓。两千多斤鱼,听上去不少、看上去也很多,却在极短时间内,在水坑里翻腾的只有人的腿和手了。

    当所有的角角落落、圪圪旯旯都被捞完,再没有生土地后,俺们脸上都一扫刚才的紧张、凝重,换上轻松满足的笑容,相互扒拉着比收获。

    可自从一九八一年一月俺大队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后,再没有如此火红灿烂的场景了!这是我的损失,是俺家的损失,因俺家五口人有四个是“非农业”户口,就是俺大一个人的一亩地也在几年后,因俺大幸运地得到一个转正名额,成为了一名公办老师,这一亩地也随之被大队收走了。

    所以只能说是俺家的损失,却不是其他小孩和他家的损失。他们在包产到户后都在尽心尽力精耕细作,收到了更多的花生和芋头。

    刨过的地,轻易也不会落下大块的芋头和成窝的花生。甚至有的人是边刨边捞,致使收过的地简直就像是用筛子过一遍似的。虽说如此,可你只要是“捞”,总会有一些收获,总会有一些惊喜——躖(duan)肥根——顺着一根鲜红粗壮的芋头根,用镢镰子刮开上面的浮土,在或远或近、最远一米的尽头,可能就是一块隐在黑色的芋头叶和青黄色杂草间、已将板结地皮顶开裂缝的红皮白瓤大芋头。

    其实,俺们捞芋头的方法除了找“露头青、出芽”、躖“肥根”、掏窝子、扒四方之外,我更喜欢“截头”——看谁哪垄捞的好,就抄起镢镰从这垄的另一头和他脸对脸地对着捞,这让俺哥和其他伙伴非常生气,为此我没少跟他们吵架、打骂。



第二十八章 大井
    另外,还有一种方法——看似跟捞花生无关,却有关——躖老鼠窟——既能除害,又有趣(窟里曲折复杂像猜谜一样),窟里是否有花生、有多少(像赌博一样)——

    正是有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更能激起大人小孩躖老鼠窟的激情——我曾亲眼看到生产二队的王尚长,在花生收获的季节,一个人从一个老鼠窟里掏出了十七斤白花花的焦干花生,并且绝大多数是两个米的——看来这一窝十一只老鼠不单勤劳,还非常挑剔——它们的勤劳成就了他的运气,但只有运气还是不够的——老鼠是不会乖乖把它贮存过冬的花生送到你的粪箕子里的,要跟它斗智斗勇,还要斗力——

    年富力强的他用双腿可以轻易跨夹起重达三百多斤的石碌碡,并可单手扣住碌碡一头的石眼,将碌碡连续翻转十几次——

    我没有王尚长的运气,也没有他的实力,我在躖第十二个老鼠窟之前——有的是既没有老鼠也没有花生,有的只有老鼠却没有花生,或者只有几颗和一小堆花生壳——看来它们是准备饿死在冬季了——有的根本就不是老鼠窟,而是长虫窟——

    后来,我通过观察学习:贮藏花生或粮食的老鼠窟,大都是窟口粗大、幽深,并且窟口附近老鼠都会精心伪装——为写作方便,我将这个给我带来巨大收获和荣耀的老鼠窟,编为十二号窟。

    十二号窟的发现地点在大井北岸、一块花生地的中间。

    这口大井虽说处于生产一队的地盘上,在使用上俺生产队的用水量也远远大于水泥厂,但举整个大孙庄点十一个大队一千多劳力,于一九七九年奋战了冬春两季挖成这个大井的初衷却是为水泥厂生产所用的,俺生产队只是沾了水泥厂的光,并是灿烂无比、光辉耀眼的大光——

    每逢旱季,大井里的水就会在一台大马力电动抽水机昼夜不停地运转下,通过水桶粗的黑色橡胶水管、简易水渠,源源不断流向俺队的水浇田。

    虽说近似正方形的大井长宽不过一百五十米,可将近三百亩饥渴的田地浇透后,我看到水最多只耗去三分之一,依然碧绿幽深。

    这主要源于大井的深——之所以能挖得这样深,当时不单采用了“人海”战术,爆破技术,还动用了四台卷扬机,俺们称之为“爬爬器”——

    八岁的我正像掉落在水泥地上的水银珠一样好动不安分,再者俺生产队适逢这样的大事,我当然不肯错过这样宏大热闹的场景,只要不上学我就跑来——

    我好奇地就近看到了“爬爬器”是如何“吱吱”尖叫着以巨大的动力卷起手腕粗的钢丝绳,同时将拴在涂有黑色机油的绳的下端的铁皮小车轻巧地拉上放下的……

    有了“爬爬器”,劳力们可以抽着烟像玩似的单手扶着车把,轻飘飘地就把小车从深达七十多米的井底顺着陡坡推上来了,铁皮车也由饼干盒大小变回本来的尺寸。

    因为有了“爬爬器”,才使这个原来混浊的汪塘因拥有了足够深度而成为大井。

    可也正因为这四台“爬爬器”使大井遍布危险,碰破挂伤者不计其数,其中有两人伤得最重:一个是小雨,一个叫大力,两个人都是伤在面部,均为钢丝绳上断开的钢丝所割伤。

    由于小雨深至入骨的伤口是从右眼角至耳垂处、周营医院的大夫在缝合伤口时处理不当,致使其本来很漂亮的两只杏核眼,变成一只杏核,一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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