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高架子
第十九章 浮出
香他大死后,告密者也像个大葫芦瓢一样浮出水面——出乎高架子大队社员的意料——韩大国——他不仅跟香他大远日无仇近日无怨,还是四服内的叔侄关系,可他竟然亲自跑到公社举报,置亲情乡情于不顾,可见此人是天生长有一颗狼子野心……当时他也就十七八岁,身材中等,皮肤白皙,娃娃脸,能言善辩,腿脚灵活,思想激进。
当他听到香他大在芋头干酒一样透明香醇的月光下的“醉话”后,天生敏感的政治神经迅速地跳动起来——当他顶着一头露水跑到周营公社大院时,东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当公社书记徐荣茂、武装部长季德宽听到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增枝添叶的描述后,信以为真。立即决定将此人绳之以法——
举报有功,根正苗红、家庭成分是“血贫农”的韩大国此后不久当上了高架子大队的贫协代表——一九六六年秋收时节,高架子大队的花生大丰收,田边地头及拉花生的路上,到处是散落的又白又胖的“海花一号”花生……剥开布满麻点的外壳,就是包着一层粉红色薄薄果衣的花生米——社员眼中的油蛋、脂肪、营养,甚至是生命——如果当年挨饿时能吃上一两把花生,高架子一个大队也不至于在这一年先后有五人因饥饿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遍地是花生的高架子大队想吃一把花生怎会这么难——神出鬼没的韩大国可能随时出现在你眼前,将端在手里、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大号搪瓷茶缸子递到你的嘴边——他双眼如炬地紧盯着你将水喝进嘴,再动用柔软灵活的舌头将这口水在口腔里上下左右里里外外搅动几遍后,再吐到他指定的青石板、干净的地上、苘叶、蓖麻叶、荷叶上,以观察你是否偷吃了“社会主义的花生、**的花生、**的花生……”
如果你不配合或吐出的水里显示或浓或淡的乳白色,他会立刻左手撩起象征地位权威、四季不离身的黄绿色军大衣,在附近找到一个制高点,粉红的嘴唇成一个高分贝的扩音喇叭,连骂带训加吵,不时还将手里的白蜡条挥向偷吃者的全身各部位,抽出道道紫红的隆起伤痕——他代表公社、大队,身后有公安、民兵、长短枪和大炮撑腰,社员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听俺大说:俺老奶奶也曾不幸被韩大国逮住过——当时,他挥舞着白腊条,嘴角不时飞溅着像城市下水道拥堵时激起的白色泡沫——声色俱厉道:“你这是损公肥私,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严重的偷盗行为,是违法是犯罪……这么大年龄还要不要脸……”还有一些污辱性的语言,由于必须的敬畏之情,在此就不一一表述了。
其实,俺老奶奶是高架子大队最要脸、自尊心最强的,可不知怎么的,饥肠辘辘、两眼昏花的她,竟然在日暮时分偷偷剥了一个花生,先是将两粒完好的花生米紧张地抿在舌下,过了好大一会后,实在无法抵御花生的香气,舌尖一翻一挑,上下牙齿一碰一挫,就赶紧囫囵吞枣般地咽进深深的肠胃……就在这时候,韩大国的眼珠随着俺老奶奶的嘴动就转了过来,喝水、涮嘴、喷水,乳白色——
回家后,自尊心遭践踏、脸皮被血淋淋揭去的俺老奶奶说什么也不活了,疯似的非要跳井、上吊、喝药……是真的想死,而不是演戏。多亏俺大、俺奶奶昼夜陪伴才避免了一死——偷吃尚且如此,偷拿私藏更是不可想像!
“”结束后,韩大国的“贫协代表”也随之不复存在了。再以后,分产到户,各家干各家的。没有父母,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弟弟的他,尽管长相不错,可就是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以致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光棍……
大约在他五十岁的时候,患上了“东风不语”症,也就是医生说的“脑梗、中风”——说话时嘴里像含着一块永不溶化的水果糖、滴着混浊悠长口水的左嘴角像被一根弹弓皮子紧紧拉向左耳垂、左胳膊像被抽去筋骨般软弱无力地低垂左肋处、走路时左腿拖拉着总由内向外划着一个个不规则的椭圆……
从此后,干不动地里活的他,一年四季只要没有大雨雪,我总能看到他穿着曾经给其带来无限风光,现已千疮百孔的黑黄色军大衣,右手挥着一支小鞭,上山下沟赶放着七八只山羊……由于“东风不语”的后遗症,他不时被不听话的山羊或拉或顶而跌滚在地——因结出了果,这颗坚硬的苦果不仅他吃了,也让他的弟弟韩二国品尝了——
第二十章 花秃
韩二国,黑瘦结实的身体,窄长的脸上凸起一个高耸的大鼻子。他作为不近人情的韩大国的亲弟弟,在找对象这件事上肯定受到非常传统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谗言诋毁。
另一个原因,应该是他自身的原因——他是秃子,至于是全秃、半秃、花秃、斑秃……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他整天戴着一顶草灰色软沿仿军帽。哪怕是在睡觉、洗澡,这顶帽子也像一块牛皮癣一样牢牢粘在头皮上。
他越是护得紧,社员们就越是好奇,越想抹下他的帽子看个究竟,可大家看他“护秃”心切如一个贞节烈女看住名节一样,哪敢在他圆瞪如牛眼的凶狠目光逼视下动手。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叫王金朋,是韩二国的三世表侄。他俩年龄相仿,是光着腚、撒尿和泥一起长大的发小,并且是鲁南农村风俗默认的可以随便调侃、骂大会,而不可翻脸的“表叔爷们”关系。
由于这层特殊的关系,在一九八四年夏季的一天——我记得也就是从这天起,周营公社改称为周营镇、高架子大队改叫为高架子村委会。
我正松松地攥着弹弓小心翼翼、轻手蹑脚地沿岸寻找露着三角小头的蛙子,俺大队几个壮劳力在俺生产一队大井清浅的南岸洗澡,其中一个就是王金朋。
这时候,韩二国挎着整整一粪箕子蓬松的棒子叶,从西边顶着白色的太阳,像落汤的老公鸡一样扎煞着湿透的羽毛,急匆匆直奔大井而来。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王金朋挤眉弄眼,怂恿他抹掉韩二国的帽子。
其实类似的场景,我曾见他们上演多次,人员不同,地点有异,但目标目的一致。
嬉闹的人没有当真,也不会当真,可这天也不知性格外向、善嬉闹的王金朋哪根脑筋搭错短路了。
当韩二国戴着湿漉漉的帽子、浑身、双手揉搓着红色肚皮上被汗水泡发的灰垢,双脚在滚烫的砂硼上快速倒腾着走来……
就在他的黑红的大脚丫子即将触及温和的井水、哈哈笑着正想跟几个人打招呼时,王金朋突然咧开大嘴笑着,像一条受训过的海豚,从水里白亮亮、哗啦啦一跃而起,一把抹掉了韩二国的帽子——
韩二国的四肢像刚被弹子击中的蛙子一样,绷得笔直,但只一瞬,他立即曲起左臂伸出手掌捂盖住头顶,右手快如闪电,劈手从大笑的王金朋手里夺过帽子迅速戴上……此时,我与他相隔五六米,但还是能在晴朗炙热的阳光下,看到韩二国鼓起的充满杀气的血红大眼及隐藏有闪电、响雷、风暴的漆黑色脸庞。
这时,王金朋也预感到大事不妙,收敛起笑容,转身想逃。可恼羞引发的怒气,已像一根洋火“刺啦”点燃了韩二国体内的包——就在他身体想转未转时,韩二国的右手已紧紧攥住了他悬挂在体外的物件——
韩二国除了种地、放羊,还是俺大队对付猪的一把好手——散养的黑猪,大都在两年以上才杀,所以头头膘肥体壮——
在我十七八岁时,一次午后无聊闲逛,发现俺家东边新收完芋头的地里,有一头二百多斤、看似蠢笨的黑猪正悠闲地拱食地里的芋头叶、芋头根茎和杂草。
于是,我一时兴起,拧身抬腿上前,想用脚踹一下它泛着青光、圆滚滚的腚,可我奋力追赶了十几分钟,在黄尘滚滚中转了十几个大圈小圆后,直到连吃奶的劲也耗尽后,竟也无法贴近它因快速摆动而越加性感的胖腚——
可杀猪能手韩二国不光能轻易探身靠近,还能快、准、稳地一把攥住转动灵活的猪尾巴,再一发力,将猪轰然扳倒在地——
王金朋的胳膊、腿立时向前弯曲,围绕身体缩成一团,脸色蜡黄,双眼圆睁暴突,布满青筋的额头滚满豆大的晶亮汗珠……其余几人这时似刚从惊呆的状态中醒悟出来,赶紧上前拼力搂腰扯臂掰手,总算没让王金朋根断蛋碎丧命。
秃就秃吧,不就是比别人少长几根毛吗,这有什么呀,可韩二国的畸形自尊心,却差一点造成人间悲剧。
自此再无人敢开这样的玩笑,再作下此类的恶作剧。可也因此,韩二国的“护秃”行动从此宣告失败——因脱帽、抢帽、戴帽进行得太快,我当时没看清,可据在场的几个人说——“花秃”,在头顶位置像被推子剪了个斜“十”字图案,应属于“鬼剃头”那种。
另外,韩二国特别能吃,是名符其实的“大胃王”——在现今看来,这应是“特异功能”,是可以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带来名利的特长。
可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这绝对是另人恐怖的可怕缺陷——他平时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放开肠胃狂吃的,可在跟别人打赌、有人掏钱的情况下,他空空的肠胃就能让传说成为眼见的传奇——
一九八零年的深秋,位于老牛山西坡的周营公社石灰厂在顺利装窑点火后,十几个浑身石粉、炭灰、烟味的工人,饥肠辘辘地围坐于厂房前的空地上——中间是两大筐暄腾腾、散发浓厚麦香的手工馒头,漾漾两脸盆猪肉炖白菜、粉条。
一时,饭香、肉香在空旷葱绿的山野弥散开来,别说是我,就连我正放养的小绵羊,也闻着味从王金山的护林房处低头抬蹄,穿林越沟翻坡一路奔过来。
可以说,我是被羊“牵”过来的,也正因羊的拉扯,才让我不致因“不好意思”而错过那场精彩的“好戏”——见证奇迹。
这时,身材粗短,小脸紫红的石灰厂厂长韩建武,从办公桌后的靠背椅上轻巧地拧身站起,两步跨到办公室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挺胸,拔背,面带谦和的微笑撇腿站立——
他善水墨画、拉二胡、唱柳琴,好酒常醉,醉态怪诞,不是挥舞唱戏用的镀铬单刀骂大街,就是侧卧在田间地头沟底,曲身抱头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地痛哭……
他不仅是俺大队天生的艺术家,还是天生的演说家和政治家——如果不是他大——韩帮杰——脱下厚实的百纳布鞋,对着他一顿劈头盖脸的狂扇猛抽,也许他早已是高架子大队的实际掌权人——
但他却不是优秀的企业家——由于他当年没能及时改造生产设备、变通经营管理模式,致使占尽天时、地利的老牛山石灰厂最终倒闭,成一片巨大的废墟——
第二十一章 打赌
他从深深的胸腔咳出一口灰绿色浓痰后,轻松愉快地讲道:“表叔爷们、兄弟姐妹,大家辛苦了——”
等了一下,没有掌声——
开场白后,他从装窑的程序流程开始,滔滔如暴雨过后的沙河一样讲到注意事项、遵章守纪、工具保养,又展望了一下光辉的前景。半小时后,别说腹中空空、眼巴眼望的工人,就是我心里的火苗也在伴着轻薄的白烟嗤嗤上窜、被尼龙绳勒紧的绵羊也在拼命打着粗重、厌烦的响鼻……
终于,他说道:“别不多说——”
工人们一听这话,手已快速伸进馒头筐,筷子瞄向了白闪闪的肥肉片——
他又像突然想起似的——“鉴于班长王金河这段时间工作异常突出,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我在此决定提升他为大班长——”
没有掌声,甚至大家像没听到一样,就连表面老实本分,实则有些机灵、稍带狡猾的王金河本人也只是转脸向他笑了一下,也没站起来表衷心、示谢意。
这让韩建武多少有些意外,有些失望,脸上像六月的天一样,由太阳高照的晴天突然蒙上了一层隐有风暴雷电的黑云——
这也难怪众人不买账,拢共十几个人,你三天两头地给人封官——除了原有的厂长、会计外,他增设了车间主任、班长、组长,并且还都配上副职,这又来了一个大班长——尽管所有工人大大小小都有一个职务,可这些按天拿钱的临时工的待遇、工资却都一样——有名无实。
这时,自知不便发作,发作也没人理的韩厂长为缓解尴尬的气氛,他在扬声宣布开饭后,下台阶走到正细嚼慢咽的韩二国跟前,“嘿嘿”笑着说:“二叔,都说你能吃多少多少芋头、花生、煎饼……不知是不是真的”
韩二国偏脸瞪眼没吱声。
于是,韩建武用脚踢了一下盛馒头的筐,戏谑道:“你如果能吃光这些馒头,俺加你两天工资……”
韩二国不待他说完,呼哧站了起来,冲着周围的工人转着圈高声讲道:“韩厂长说了,俺吃光这个筐里的馒头,他加俺两天的工资……”
“吃不了呢”韩建武咬了一下漆黑的后槽牙。
“那,那,这些馒头算我买的。”韩二国迟疑了一下。
看二行的不嫌局大,工人们的热情被这把火呼哧一下子点燃了,都激情亢奋地围拢过来。
新任大班长王金河过来,数了一下筐里剩下的馒头——整整二十个——三个一斤,总共大约七斤——他息事宁人地面向韩二国:“俺说,二叔,算了吧,别撑个好歹,不值得!”
韩二国没理,露出馋鬼相,伸手摸了一个馒头,一改细嚼慢咽的假象,两口入嘴,咕咚一下掉了下去,这哪是吞咽,是馒头从洞开的嘴里滚掉进了无底幽深空旷的肠胃……
不到半个小时,接近七斤的手工白面馒头,在众人屏息静观下,统统塞进了韩二国的“橡皮肚”——中间,他喝了两粗瓷碗开水,吃了两片肥猪肉,松了三次花布条腰带——据韩二国事后说:最后四个馒头,他是用双手强按进嘴里的——不管怎样,他赢了,赢了工钱,赚了一顿十足的饱饭,却坐实了“大肚汉”的称号——以后,谁还敢和饭量巨大的他“打平伙”,更不会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能将家吃穷的“饭桶”呀!
他不仅能吃饭,还馋肉,能吃肉——这个愿望更是难以满足。
于是,身为杀猪能手的他,就会在帮人杀猪开膛时,用双手捧起一捧还冒着热气、散发腥味、白花花、颤巍巍的猪腰油喝进嘴里……
后来,实在馋坏了,就在自家里杀羊煮羊卖羊肉汤——一来自家养羊,不需要出去买;二来,可以在满足自己肉瘾的情况下,顺便挣点钱。
可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冬天,韩二国刚卖了两天,他的亲哥——韩大国——也是他的死对头——也开始卖羊肉汤——大家想想,尽管那时羊肉汤两毛钱一碗,可高架子大队毕竟是一个中等偏小的村庄,男女老少全部加上,也就六百来人,另外社员收入低、来钱路窄,主要靠少得可怜的工分、宝贵的自留地、母鸡的腚眼、猪羊身上没有任何添加剂缓慢长出来的肉……
所以竞争是相当的激烈、残酷、血腥——分居在沙河东西两岸的弟兄俩,先是隔河对骂——
尽管他们骂时像火烧腚的猴子一样连窜带蹦,凶狠的声音震天响,可内容却非常空泛,无非是孬种、下三滥、半熟、不是个熊、挨枪子的……没办法,亲弟兄,同父同母同祖先,那些古老、丰富、粗鲁的词汇根本派不上用场——
既然骂不能解恨,就开始相互揭短、造谣、污蔑——西岸的韩大国跳高喊:“高架子兄弟爷们听清了,他家的羊肉汤是用死羊煮的,不光这样,他还在里面掺杂了狗肉、猫肉、老鼠肉、黄鼠狼肉……”
东岸的韩二国气得像突然踩到狗屎一样原地上跳,两手使劲拍打着两侧干瘪的腚帮子,喷溅着粘稠、乳白像羊奶一样的吐沫,厉声回应道:“大家伙,俺本来不想说,可俺哥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俺也就不再讲究了,俺就告知你们吧,他家的羊肉汤是用前几天难产横死的母羊和那几只未下地的死羊羔子一块煮的……”
后来,兄弟俩人实在气不过,相互越过沙河打砸过几回……在众人的拉扯下,虽不了了之,却落了个两败俱伤,更加坚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
第二十二章 真相
香他大真的只是吹吹,哗众取宠,引人注意,过一下嘴瘾,给生性胆小怕事猥琐的自己加一抹亮色
——二零一六年三月的一天,在枣庄铁路探伤工区工作的我,乘坐下午三点三十分的k772次列车自枣庄西站去兖州的时候,坐在正对面的一个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年逾古稀,面皮松驰布满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老年斑,头戴一顶毛料咖啡色礼帽,黑色人字呢大衣,拿一根不锈钢手杖。
老人虽老,却整体干净整洁利索,应是有过辉煌过去的离退休干部我不仅喜欢听故事,还善于挖掘故事,特别是从老年人那儿——每个老人都是故事的宝库。通过简单的问询,记忆惊人并健谈的铁路离休老人就轻易打开了他故事的宝库——我顿时被里面炫目灿烂的崭新故事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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