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如洗
作者:一桶半扎啤
动物园的金钱豹关在牢笼里,孔雀屏引来欢声笑语,姚简在急湍的人流中抬头看,只记得那天长空如洗。
长空如洗 1
就近找了家超市。
姚简如同脱缰的马闻见草腥大踏步直奔美食区,把货架上摆在最外端的什么薯片八宝粥都扔进小推车里,大包小裹把后备箱装地满满当当,大多是小孩乐意吃的零食。
超市塑料袋上印有阖家团圆。
她别有用心地说“爸,菲菲喜欢番茄味的,咱们多买两袋。”
姚青书听出她话里有话给自己谋福利,笑着看大女儿,哄孩子似地问她“要去见弟弟妹妹高兴吗?”
捧着装不下的零食袋子往后车座钻,小汽车震动着姚简脑袋,磕在玻璃上如皮球似地被弹来弹去,没一会儿就红了脸不好张口说话。
说想吧太没志气,说不想那是编瞎话。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瞅着外面的街景,尴尬发育起的胸脯被零食包装袋扎地有些酸痛,哪里都和从前一样,哪里都和从前不同,草长莺飞春来秋去,弹指一挥间,和姚述和菲菲已经叁年没见。
外面满城风雪,高大的榕树夹道生长,她在假期的头一天还躺在被窝里,百无聊赖不愿起床。姚青书做旅游生意全年都是旺季,可怜姚简被他叁缄其口拿学业压力搪塞,每年望到头也不见出两趟门,只能窝在家孤苦伶仃地头顶生草。对同学来说放假是人间幸事,对姚简而言则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春节也不过稀松平常又一年。她过惯了独立生活,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揉着水肿的眼泡连声反问,爸你不是骗我吧?寒假能去我妈家?
在高二寒假的这年,姚青书和周苓出人意料地握手言和。那辆传说中的全款小汽车停在了另座城市的小区停车场里,不蒸馒头争口气,谁退步了也说不定。
当时离婚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在婚纱照下掐的你死我活,姚简在姚述屋里边写作业边往外看,觉着应该给他们加段背景音乐,就放今天是个好日子,那不是更有讽刺效果?姚述问你怕他们离婚吗?像是可怜她似地,她并不明白自己和姚述同父同母,他怎么这样的平静冷淡,面对姚述她总是不能抱有平常心,她也学他似地那么冷静,奋笔疾书抄写古诗文,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她不能让他骑在头上,不能让他更成熟。姚简看多了宫斗古装剧,还小的脑袋里自己都没意识到有根深蒂固的长幼秩序,在姚述的房间里学会了“欺凌弱小”那套,强硬地霸占了他的书桌,姚述就只能搬着凳子坐到旁边,桌子从中央分成两半边,两人中间还有条红笔油划下的叁八线。
离婚不是难事,姚青书和周苓恰好赶上了二零零四年最后的小绿本,捏在手上通堂发亮,夹在姚简的大堆作业里扎眼地很。
姚青书对待离婚证像对待周苓似得很不认真,姚简刚搬到另个城市的南城区时每晚上在客厅躺着看电视都能听见姚青书凝重地打电话,他冲着话筒说车给不了你,我他妈全款买的凭什么给你?再不然你就上法院告我去,你看看你有多大胜算。
她十五岁刚上高一,正是青春叛逆期,不但被父母你来我往的漫长告别吵的心烦意乱,还被姚青书稀里糊涂地搞错了学籍。要不说他粗心,连闺女的档案都填错,从下至上把学籍档案交上去,又从上至下让教育局给打回来,导致姚简哑口无言又念了趟高一,同龄的朋友突然成了学长学姐,她高二在操场跑步往叁层看,正准备高考的班级里每个人像圈在画中,面前都摞着比头还高的几沓史地生,她茫然若失地看,直到体育老师喊她归队。
这回合姚青书落败,却把姚简打的措手不及,她想着周苓肯定不会这样马虎大意,她没见过自家大姨来串门的时候说姚述和菲菲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乌龙事件,人都这样,朱砂痣和白月光,明知道不可兼得,还总想着心里那轮柔光。她在家里房间里把自己一锁就是好多天,给空气甩脸子,那段时间她没少在床上跳,跳地叁尺高摸到棚顶连床垫弹簧都咯吱作响。
同学里也有离异家庭出身的和她同病相怜,可惜地说着离了婚都这样不说钱还好,一碰上钱叁天一大掐,五天一小掐,憋着争口气,就差打起来把对方都挠成大花脸。
感情过去相敬如宾,他们不是过的好,是装的好,现在分隔两地怨气跟火山爆发似地,全噗嗤噗嗤地往外涌。
姚简没问过他们俩为什么离婚,日积月累两看生厌,哪条都符合姚青书和周苓,再过下去谁都没有甜头吃,离不离婚不打紧,她觉得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
但她仍然伤心了好久,为的是离了自己的一双弟妹,菲菲趴在她肩膀额头抖得厉害,她趴在姚简耳朵边问,姐咱们还能再见吗?
姚述则挽起裤腿给她装行李,用巨大的编织袋装她不多的衣裳和几十本厚重的闲书,装完了就呆站着看袋子上切割不整齐的毛边像是丢了魂似地。
她抱完哭地上气不接下气的菲菲,安抚好了才过去问姚述打包的怎么样。
那天之前她和姚述都闹得挺别扭,姐弟之间没什么该说的话,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过,人家说长姐如母,但姚简自认为当不了姚述的老妈子,他自己照顾自己,住校上夏令营当班级课代表,日子过得多姿多,她偶尔碰上什么事儿心情沉郁顿挫时,碰见姚述都矮半头。
她和同学感慨,她说姚述啊怎么就不能和菲菲一样。纯真胆小乐观的菲菲,崇拜自己到了模仿的地步,她真心把姚简当大姐,两个人上街买上两件姐妹装穿在身上假装双胞胎也不罕见,姚简不大懂生物遗传学,她有股鲁莽的冲劲儿,想要弥补和菲菲之间稍显浅淡的血缘。
毕竟菲菲和姚述才是一个胚胎里生出的龙凤胎,打娘胎里就多呆了十个月,算时间都没有她姚简插手的份儿。
周苓胎检时她还被姚青书抱在怀里,医院长椅上她讨人喜欢地不哭不闹,两岁的孩子记不清事情,但姚简靠着自己的想象力硬是拼凑出那天全家的喜气洋洋,刷地瓦白的大墙,红苹果似地红润脸色,周苓滚圆的肚皮里装着两个小生命,在超上显示出两个蜷缩着的胎儿。大夫笑着对她恭喜。
龙凤胎概率千分之五,姚青书几乎跳起来,他心中澎湃着去掐姚简无知的小脸,圆鼓鼓煮熟的鸡蛋清似地,捏在手里多滑溜,将来家里将有叁个小财神,他说姚简你要有小弟弟小妹妹啦。
她原以为姚述也老大不乐意自己当他姐,
直到她走过来看见姚述双眼肿着,外面红了一圈,朴素地站在那儿孤零零的显地孱弱可怜,他跟她说再见,好像一夜都没睡。
姚简这才感觉到凄凉。
连姚述都为我难受。
她悲壮去碰他的肩膀,终于拿出了长姐的底气,内心里陡然揪起那么难受,想要保护弟弟妹妹的童年,装作脚抽筋拖延时间,姚青书还在楼下等着她,她假装迈不开步子,从姚述手里拿过编织袋开始没心没肺地笑,她说姚述没事儿,姐经常回来看你们。说着往门外艰难的挪,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小小地撇,她看看姚述,看看姚菲菲,挥手再见。
回去吧,咱们过两天再见。
仿佛是个小小的航天员,姚简漂浮在宇宙里失了重,望着他们俩,直到楼梯昏暗的灯火下她失明似地哭泣。
她还很懵懂。
隐忍地把东西往车上搬,上了车还回头望,在搬家车里用手撑着窗户,望着叁楼种着几排小菜的微型花园,好像还能望见姚述和菲菲站在门框内的影子像深秋的落叶,显地荒芜萧瑟,彻头彻尾的孤独。
稀薄的晨雾,裹挟着雨雪湿润地滚动,通宵烽火照亮白昼,辞旧迎新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往事被白雪掩盖,
在曾雨的想象里弟弟妹妹过得惨兮兮,她有这个义务得去拯救他们于思念的水火中。姚简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埋在阖家团圆的图案里,嗅着香甜的添加剂味儿,鼻尖通红的,在心里为了自己撒的谎跟他们道歉。
等等我,姐马上回去。
叁楼。
周苓正在撕过年贴好的窗花,听见开门声问道姚述回来啦?
妈,没买着鲤鱼,去的晚卖光了。姚述垂头换家居鞋,手里攥着西蓝花和花去几百大洋买来的上好梅花肉。他问周苓,今年怎么了,这么有口福?
菲菲在旁边拿剪刀给老妈递剪成小方块的透明胶带,也在等答案,小滑头如她预感周苓发了财,正蠢蠢欲动准备要百货商店的新罗裙。
“你爸一会儿来,”
周苓说完菲菲的手停了,悬在半空,“他来干嘛?”好像很不服气姚青书的不期而至。她也是长途电话煲的受害者,自从姚简走了她反客为主开始抢姚述那块通风极好的风水宝地,姚青书在电话的不客气历历在目,好多天过去固执的姚菲菲便转了性,她不再盼着父母双全,不指望姚青书“改邪归正”,自己有周苓就行。
她显然忘了这学期家里突然多出来的小汽车什么来头,那是姚青书递来的投名状。
“我还没说完,你爸不待,他把你姐送过来,今年他忙,让咱们帮忙照顾姚简。”
菲菲这才从不快中走出来,听见姚简愣了两秒,接着大声问周苓,真的?怕她听不见,又连问了两叁遍,真应那句歌,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帮着把姚述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时顺手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姐要来!说着又转头问周苓,呆多久啊?一个寒假?春节除夕年夜饭都在这儿过?得到肯定答案乐疯了牵起他的手又摇又荡一蹦叁尺高,你听见了吗?姚述!姐马上回来了,你快去拾拾,我也去洗把脸。
都多久没见啦!
姚述被她闹的没办法,右手像只秋千似地被她摇来晃去连着身体都飘荡起来,他无可奈何地对菲菲笑笑,和自己的孪生妹妹同年同月同日,却选没她那么活分,很勉强似地只说了声哦。
贴福字粘对联,周苓今天好像特别起劲儿,往常虽说也重视春节,但好似都没有现在这样潇洒快活,手掌推来红纸上的褶皱,细细地展开弯起的角,又是哈气又是揭下来重贴,叫着姚述,你看看贴的歪没歪?菲菲在那儿多嘴,我看有点儿歪,往左斜。周苓听罢又要揭,被姚述按回去,我看不歪,就贴个窗花不用这么认真。
周苓摆摆手跟自己不合群的儿子无话可说,你姐来了你可别总瞎说话。
说着从踩脚凳下来,往后退伸开双手像是要比量角度。也行,不太歪。
他去厨房拾买来的梅花肉,冰柜被粮食塞的满满当当,还有些甚至是去年买来的囤货,压在下面碰都没碰过。他只能用手扒着塑料袋间的缝隙,冰的阵阵胆寒,姚菲菲过来给他捣乱,洗过的小脸干干净净,嚯,放肉呐,真笨,这都不会用不用我教你?说着捧瓜子在他身边嬉皮笑脸的嗑,皮握在右手,嗑出来的瓤抓在左手,伸出左手在他跟前儿晃悠,从指头缝里漏出浓浓的五香味儿。
姚述听罢盖上冰柜,
菲菲看大事不好,他是不是要发作?可她仍旧不知悔改,雄赳赳气昂昂地翘着鼻子外强中干地问姚述,怎么大过年还这么小心眼儿?心里小算盘打得响,反正大过年,打不起来,再说周苓给自己撑腰,谁怕谁。
他闻言扭过头来看她,手放在齐腰高的冰柜上,目光不偏不倚看地她浑身发毛。
姚菲菲。
正是在下……
厨房嗷地一声。
她先冲出来,落荒而逃的姿态如同被几百只蚂蚁咬,方才让姚述抓到痒痒肉被怼得浑身发麻手都抖。姚述你有病吧!两个人吵吵闹闹的你追我赶,堵她到餐桌堵她到墙角,天罗地网无处可逃,菲菲好奇,也没见姚述什么时候玩儿过长跑,怎么这么能追,瓜子皮顺着小脚丫散了满地,瓤都踩碎,她也顾不上脏不脏跟小鸡仔似地往客厅冲,身子一缩往正在电视机前放防尘布的周苓身后躲,火急火燎地指着姚述,
妈你儿子打人啦!你还不管管他!
周苓刚准备教训儿子两句,却发现背后姚菲菲跛着只脚,往下看去光秃秃的脚掌暴露在空气里,原来方才跑的太急,连毛绒拖鞋都跑掉一只。
妈你笑什么呀!你怎么帮他不帮我!
说着说着自己也察觉到荒唐被戳中笑穴,环着周苓的脖子像树袋熊似地趴到她背上笑到胀气,一时间叁个人都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等笑够了还是姚述去给菲菲够那只漂移进沙发底的拖鞋,蹲下来攥着她洁白的脚踝给她穿上,说着还看她一眼,姚菲菲你看你这点儿能耐。说罢两个人在周苓背后挤眉瞪眼的互相做鬼脸。
姚述你和菲菲坐沙发那儿去,我有话跟你们讲。
周苓自豪地拍拍菲菲挂在自己脖子上青春少女的顺滑小臂,把他们叫到沙发上,整理衣裳好似很郑重其事。
独身分来的龙凤胎其乐融融,天真无邪,这是她最骄傲的,她养了两个多好的孩子,她和姚青书的争执远远影响不了她对他骨肉的爱,拉扯他们很不容易,还好他们懂事,叁年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连家长会都是坐在前排被老师当模范,恍惚间她让这两个孩子惯坏了,对此情此景心怀嗔怪,菲菲太小孩子气,姚述却大多数情况下沉着地不怎样孩子气,某种忧愁又温馨的情感涌上心头有着难以言喻的柔情,再想到即将短暂回归家庭的长女,连说话都带着母性的豁达和宽容。
姚述抢先坐在带靠背的左手边,菲菲气地推着他往沙发角里挤。
周苓如梦般地默默拉开他们,认真地叹口气。
你们俩别总黏在一块儿,多照顾照顾姚简。
她比我们俩都大。姚述讲究事实。
别看她年纪比你们大,这孩子可倔了,脸皮还薄,动不动就生气。
周苓说的全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姚简哪里都好,只有易怒自尊心强这点不知是随了谁,和菲菲和姚述都不同,往常被哪句话刺激了就给白眼看。好的时候真不错,又会心疼人又照顾弟弟妹妹,不好时便满身都是逆鳞,劝也劝不回。
周苓叹口气,像是嘱咐也带点儿教训地给他们打预防针。
她就在这儿待一个寒假,你们谁也别招她,都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别让她觉着自己被你们俩给抛下啦。
菲菲连连点头做保证。
姚述你呢?母女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他,目光里带着期待等他也做承诺。
姚述微微地扭着头,往暖和的沙发靠背里压下去。他的冷静看来也有些刁钻,在温暖的家庭氛围里显得不合时宜。
他心平气和地问。
妈,你是不是有点儿怕她?
长空如洗 2
姚青书弯着腰往下拎东西,一个不小心袋子大头朝下栽倒,空气包装的薯片也哗啦往外倒,姚简要去帮忙,姚青书却随手把她拦回后车座里,慈爱地嘱咐着,去了周苓那儿记得按时吃饭,谦虚友爱,让着弟弟妹妹,你比他们大两岁,你得帮衬他们别让他们反过来惯着你。
话是从鸡汤文里扒下来的,打眼看还真以为他对女儿有多负责、有多殚竭虑,姚简揉揉自己没留神睡着才复苏没多久的眼睛,双眸发酸差点儿以为姚青书油光水滑的头顶上那两根稀疏的白发都是为自己长的。
这叁年相依为命,她还没和自己爸真分开多久,她在家,老爹工作,他们的根据地永远是南城区那个不大的家,来来往往两点一线,不知今夕是何年地过下去。
正因如此要见周苓,她即惊又喜,更多的却是忐忑,她即将要打破微妙的平衡,尽管很有可能是徒劳无功,等到轻易翻脸的父母不再能和平相处时,那她又将和姚青书孤家寡人的过。
但当下她没太往深里想,只知道到家了自己高兴。
提着东西进门来时已经过午夜十二点零几分,
开门时周苓来迎她,姚简才刚踏进门槛一步,就已经被自己叁年未见的老妈伸出双手倾力一握,周苓身上有中年发福的小赘肉,比姚简高半个头,拥抱时像是陷进软乎乎的枕头里,暖的姚简心头一热。
节能白炽灯度数较低,调叁档才有灯火通明的意思。这是特地为姚简留的。新年春运交通堵的不像话,她到家时比计划至少晚来了叁个小时,姚述和菲菲等啊等,十一点左右已经挺不住,他们俩生活规律早睡早起,外面偶尔有放烟花的响彻云霄,打个激灵就又滑回沙发里上眼皮耷拉下眼皮,两个人都东倒西歪地打哈欠,没一会儿就没了声音,原来已经睡熟。
周苓把他们俩推着推回自己房间时,菲菲还念念有词,“我再等等……”
这样就好。
自然而然最好,千万别搞什么欢迎会,这种稀松平常的日常氛围才能给姚简错觉,感觉自己不过是在严格的寄宿学校里呆了漫长的几个学期。
她伸出手给周苓拢头发压低声音。
妈您胖了,胖点儿年轻,这么年轻路上我指不定都认不出是你。周苓则看着她说你瘦了,还漂亮了,半拘谨又半喜悦的感情翻来覆去,两个人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姚青书打断了,他好像是专门搞破坏来了,不合时宜地对着前妻说周苓你出来,咱们俩聊聊。
两个人在楼梯口虚掩着的房门外喃喃低语,仿佛那场备好狼狈的离婚不过场黄粱一梦,他先开口,你好好照顾几个孩子。周苓瞪了他眼,怪罪似地说那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照顾的道理。姚青书被她瞪得有点儿心虚,踌躇着又交代姚简的药放在包里,她这两天肠胃不好,你记得给她吃,每天饭后各两片。没了你去药店给她买两盒,我拿钱……说着有皮钱夹摩擦锦纶布料的声音。
听的姚简的错觉深了,以为姚青书不过是上了夜班,明天他再回来。
阳台上冬天冻蔫的小菜和拼接透明纱网的花纹窗帘,她蹑手蹑脚想去找水,换下略显瘦小的拖鞋,猜想是菲菲的,她骨架比自己小。
客厅往左正对着滑动玻璃门的厨房,这是标准的叁居室,当年北方房价还没拔地而起,买的也轻松,拢共130平方米,房间不大分隔间多。恰好考虑买楼那年周苓发了笔横财中了一万的福利票,当下便在售楼小姐的陪同下交了首付款,后来财产分割也考虑到这点,不然不定谁得搬。
吃饭了吗?
周苓从门外回来随手带上防盗门,看来姚青书是交代完该交代的就走了。
我吃过了,您看我手里这叁大兜子零食,我自己吃了能有半袋。说话间把东西放在擦地纤尘不染的餐桌上,笑着去拿放在冰箱顶的纸杯,问道妈家里有开水吗?
有,我给你倒。
冬天就这点不好,水分流失太多蒸发太快,干巴巴地喉咙好像贴了层树皮,她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下面是两件毛衣,脱了一件里面还剩保暖的贴身羊毛衫,和她的牛仔裤马尾辫搭配在一起略显不伦不类,特别是屋子里开了暖气,她让外面恶劣的北风吹的踉跄,又在室内潮热的空气里被闷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伸开纤细修长的胳膊,做洒脱状,从兜子里拿出各种零食,还有些从礼品商店里买回来的纪念币一股脑地摆到餐桌上,等着明天早上给弟妹们分。
菲菲他们都还好吗?姚述怎么样?他学习还那么好?
都挺好,跟以往没两样儿,姚述满屋子的奖状越贴越多,菲菲差点儿,不过也没找过麻烦,你呢?你在新学校过得怎么样?
姚简直率地说我当然也好,在我们学校我还是先进呢,就是蹲了一年不大习惯。
你爸还是粗心,学籍的事儿都能弄错,你那胃病是不是也让他给委屈的?我说得注意孩子身体健康,他这人……
姚简听出来苗头不对赶忙喊停,这个不怪我爸,怪我自己,我前段时间减肥把胃饿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肥没减下去打营养液还多胖了两斤。
说着给周苓亲昵地捏肩膀,头顶着人造白昼,简单寒暄两句好像都提不起太大的波澜,只有手上越捏越熟练,她问妈舒服吗?姚青书朝九晚五没时间享她的福,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偏心眼儿,是用来孝敬母亲的,如今滚烫赤裸地捏在周苓肩膀处酸胀的肌肉上,姚简满含着昏昏欲睡的幸福,特别是周苓握住她的手说妈妈享福啦,有你伺候我。
姚述和菲菲也都挺想你。
头脑麻痹着,她抽动鼻子,感冒病人那样眨巴着模糊的眼睛,尽力控制泪花打转的眼眶。
往后不用想了,天天见着真人。
那天晚上她睡得沉。
到了第二天早晨,姚简穿着周苓为她准备的棉睡衣,从需要缩着脚才能躺进去的小沙发里醒来。昨晚上语气坚决地跟周苓说不去打扰菲菲,要是自己满身的风雪味儿把菲菲熏醒了怎么办?姚简不顾反对执意窝在沙发里将就一宿,醒来也变成个痛苦的过程,沙发设计出来不是为了让人长躺,她倒在上面就像是有人抓着她的脊背拧来拧去,硌得浑身难受,太累了,她茫然地摇摇头,还不如昨晚上不逞英雄去卧室睡多好。
听说睡眠质量不高就容易做噩梦,她半梦半醒也记得自己昨晚上好似真做了个梦,睡眼惺忪地,梦见姚青书一路开车带着后座的她在望不到边的长直马路上,被呼啸而过的风雪推着走,梦奇怪没有章法,连周公解梦也看不出寓意如何。
抬头看看电视机背景墙上挂的圆表盘,刚好早晨六点半,放了寒假的城市天空上,有透亮的一抹光穿透黑暗,浓密的雾气和昨晚的细雪凝聚成萧索的寒气,窗花镂空部位被银霜裹满。姚简摇摇头去卫生间拿清水拍了把脸,回到沙发入座拿起茶几上的毛衫长裤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换衣裳,从内衣套起,直到把牛仔裤提到腰口。
临近的那条街有早点铺开张,隔着墙壁也能听见叫卖声,说不清是大喇叭质量太高,还是墙体厚度不够,“豆浆油条、包子馅饼”,她跟着大喇叭念叨了两遍,便鲤鱼打挺般透彻醒来,殷勤地想着出去买回全家的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