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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大烟烟三岁半
大平开国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过女帝当政,有过太后垂帘,却从未有过未出降之公主听政的。
然今事已成此,便也罢了。
可谁又见过做臣子的,竟敢当廷求尚垂帘听政之公主?!
这眼中还有没有礼法,还有没有祖制,还有没有朝纲?!
莫说过去不曾见,便是将来,恐怕亦绝不会有。
此举真是,旷古绝今,沈将军。





予我千秋 【肆拾叁】
【肆拾叁】
景和十一年初,大庆殿,正旦大朝会。
文武满座,觥筹交错,君臣皆欢。饮至半酣时,皇帝命人将沈毓章叫到近前,笑问道:“又是一年之初。毓章,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朕说的?”
沈毓章行礼,而后抬首。一张脸庞年轻、英俊,亦透着未被世事磋磨过的傲然意气。他朗朗回话道:“陛下深知臣之心意。臣望于年内尚昭庆公主,惟愿陛下准允。”
皇帝颇心慰,对他颔首道:“你父亲前些日子已同朕提过了。如今边境无事,确是办此大事的好时候。不过央央是朕的心头之爱,你同她的婚事仓促不得,宫中须得花些工夫好好张罗筹办。朕也叫司天监的人看过日子了,便放在年末罢。”
沈毓章笑了笑,跪下谢恩:“臣谢陛下准臣所请。”
朝宴罢,他又去太后宫中给太后请安。
太后宫外,英嘉央正叫几个宫女挑着如意宫灯挂上檐。待见到他来,她遥遥冲他一笑,笑中尽现爱意。
那一夜宫灯柔柔,雪色清清,方从宴上饮罢酒的沈毓章就这么醉在了她满满爱意的笑容里。
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头旖念,只想要放肆一回。
他步上前,也不顾旁边还有宫女望着,径自抬臂,将她的两只手牢牢地进自己的掌中,意气风发地道:“央央,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你想要什么,你一样样地告诉我。我一定要给你备这世间最厚最重的聘礼。”
英嘉央嗅到他衣袍上沾的酒味,和声道:“毓章,你醉了。”
沈毓章更加得寸进尺地一把将她拽入怀中,这动作叫一旁的宫女们都羞得垂下了头。他醉得肆无忌惮,仗着她敌不过他的力道,锁住她的腰,低头凑到她耳边说:“央央。我没醉。你现在就同我说,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统统都给你。”
英嘉央被他这么抱着,耳边是他赤热的话语,一时心动到无以复加,连要挣扎都忘记了。
她竟就纵着他在太后宫外如此放肆,未加制止。
他靠得太近了,呼吸一下下地擦着她的脸。她脸红了,喃喃道:“毓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的胸腔震动两下,是笑了。然后他道:“你要我的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央央,我说的对不对。”
她伏在他胸前,也笑了。
沈毓章道:“央央,你要的,我统统都给你。我沈毓章说到做到。山河家国,我会守;你的真心,我亦会守。”
那时节,强敌缩卧,边境太平,国中大安,年轻的沈毓章说出口的堂堂承诺,叫人深信不疑。
谁曾料伤心,谁曾料绝意。
谁曾料别离,谁曾料断弃。
谁曾料,一生一世,终缺六载。
……
英嘉央透过珠帘望着跪在殿上的沈毓章。
距离那一个正旦雪夜已近七载。他已不再那般年轻,不再那般张扬。如今的他,沉毅,稳重,辅政大权威压之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出前谏阻他这堪称不臣的举动——甚至连他的亲生父亲沈尚铭,也沉默着不发一辞。
年幼的皇帝颇不安份地频频四顾,小小的脸上露出大大的期盼。
众人瞩目之下,英嘉央终于开口:
“沈卿,你放肆了。”
她的声音中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是平常一贯的温和坚定,未失一分主仪。
遭斥的沈毓章肩背挺直,一如御案边角。他目视上方,坦坦荡荡回道:“臣今日就放肆了。臣既然已经放肆了,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几言。”
这话一出,她仿若看见了当年那个因醉酒而肆无忌惮的年轻沈毓章。
沈毓章则再拜而叩首,然后抬首再道:“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臣曾允诺公主殿下: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当年未尽之诺,臣今愿重新履践,望殿上众臣共作见证:臣沈毓章,请尚昭庆上圣公主;若陛下准臣所请,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无论何事绝不离弃公主,一生一世疼爱公主。”
这字字句句,无一不打在她的心头,令她眼眶轻湿。
一霎忆当年雪夜,一霎又忆他同她割断了所有情分的那六年。如今她能重为他心动,而他愿重许她此诺,是多么令人嗟叹,又是多么令人庆幸。
这男人不顾臣子体面,不顾沈氏门风,一旦放肆起来,分明仍是当年深深爱着她的那个少年。
当年她肯陪着他放肆。如今她若不陪着他再放肆一回,那她便是白白爱了他沈毓章这么多年。
……
放肆。
当真是放肆。
陈延甚至以为,只用放肆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举动了!
他以为沈毓章当廷求尚垂帘之公主一举已是古今不闻,却万万没料到沈毓章还能更加不顾君臣体面,竟敢在朝堂之上当众告爱!
陈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面颊,扭过头去看沈尚铭。
沈氏这三百八十年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岂能容沈氏子孙这般体面全无?!
沈尚铭对上陈延的目光,沉沉地喟息。陈延怎能知道,当初沈毓章被他亲手揍得满背是血,仍能硬骨头地说出“至于央央,儿子是一定要娶回来的”这等话,那股决意震得他这个做父亲的简直束手无策。况今沈毓章身在辅政高位,又哪里是他能够当廷教训得了的。
沈尚铭以为,昭庆绝不可能当廷应允沈毓章。否则此例一开,往后但凡有重臣挟权相逼幼帝,昭庆又将要如何平衡处置?
岂料在少思之后,英嘉央微微侧首,看向陈延,道:“陈卿,且劳礼部再忙一忙。”
陈延一惊:“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沈将军同本宫的婚事,便劳陈卿心了。”
陈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砖上。
沈尚铭虽亦为所惊,但他瞧着陈延失态,则更是无言。
大平英氏这几百年来,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纵意的君王,岂止是一两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当同文公一笑罢了。
……
因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竟被准允一事过于震动朝堂,散朝之后,未敢当廷上谏之众臣又纷纷拟了弹章,一封封参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陆续递进禁中。相较之下,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议倒一时无人再顾得上参驳。
三日后,皇帝制诏,颁于天下:
其一,为已殁武威上将军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战不守之冤罪,追谥武毅公。
其二,为卓氏一门平反,昭雪已殁逐北侯卓少疆里通敌军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云麟军、复大平失地、北伐大晋重镇等诸事。
其三,为彰卓少炎不世之军功及拥立新帝之大功,以国姓封亲王。
……
狄书驰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门,宗正寺卿乔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乔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岁科举入仕,外任六年后回京,在其后五年中凭着谦谨的为人与斐然的政绩一步步晋升,如今年方三十岁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书驰纵为三辅臣之一,亦不敢将她怠慢,立刻回礼道:“未想能得乔大人亲迎。”
乔嘉一面迎他入内,一面道:“狄大人奉旨问成王一案,若有需要乔某协助之处,直言便是。”
狄书驰闻她之言,对她有礼地一笑,道:“乔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若乔大人公务不忙,便同我一道听审此案罢。”
自开国至今,宗正寺内从未置过诏狱,而今昭庆将成王按押于宗正寺内,又令辅臣之中权势与资历最浅的狄书驰来督办此案,乔嘉又如何看不出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对成王网开一面,生怕他被兵部、刑部、御史台三处合力定个死罪。
乔嘉侧首看了一看狄书驰。他虽是名门之后,但极年轻,又无大势,眼下接了这样一宗烫手案子,想来定会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给宗室一个体面。
……
入狱后,一审便是三个时辰,其间狄书驰未进食,只饮了数杯茶而已。
待将举发英肃然数罪的人证之辞与物证都一样样问验过后,狄书驰问英肃然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讲的?”
他这时候的声音与神色,同审讯初时几乎毫无分别。面对英肃然,他从始至终的态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乔嘉不禁暗叹。
审讯之中,英肃然很少开口,每被狄书驰问话求证时,多以沉默无视作为回应。此时听见狄书驰这一问后,英肃然方掀了掀眼皮,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他:“你叫卓少炎来,我便回你所有的问话。”
狄书驰道:“陛下已以国姓封卓氏为亲王。殿下当循礼仪,称其为英王殿下。”
英肃然笑了。
然后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后,他轻轻喘息,道:“图功业,图盛名……好一个英王殿下。真是好一个英王殿下。”
说罢,有泪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肃然身份何其尊贵,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骂举发他的顾易,未骂狱中为自保而倒戈的吴奂颉、郑劾,甚至未骂经他一手推举却终将他背弃的卓少炎一字。
他竟因狄书驰一言而流泪。
乔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书驰则面不改色,道:“殿下若无旁的话要讲了,朝廷便将依着这些人证之辞及物证,按律给殿下定罪。”
沉默少许,英肃然复开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潮湿,但语气十足讥讽,重复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乔二人说话,英肃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这等主张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数万条,他们便是良将?而我杀了几个不从我意的将臣,又何尝不是为了议和以换得家国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欲以兵武恢复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欲以疆土为饵而诱大晋宗室内乱,又何尝不是为了灭晋,我便是叛国?!”
他的笑声讥嘲生冷。
狄书驰自座上站起来,走近英肃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为国死战,遗骸难全。似忠武公这般为国捐躯的将卒,数百年间数不胜数。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为国战死的将卒鲜血。殿下杀的,不只是几个不从殿下意的将臣,更是大平无数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拨晋室内乱诱饵的,不只是国之疆土,更是英灵之如山白骨。”
狄书驰又道:“殿下以为靠着太上皇帝护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这万万忠士于地下又怎能长眠。我为狄氏之后,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颜面再跪先祖之灵位。”
他的声音不起丝毫波澜,但乔嘉却听得股粟。
她此时方彻底明白,昭庆点了狄书驰来督办此案,背后的思虑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予我千秋 【肆拾肆】
【肆拾肆】
审讯罢,狄书驰随乔嘉回至宗正寺诸吏平日办事的阁间内。乔嘉叫人送了晚膳过来,狄书驰也未客气,同她一道简单用过。然后他又向她借了一张桌案,亲手亲笔地书拟成王一案的奏表。
到了夜里,诸吏早已走光,狄书驰犹自沉眉伏案,根本不察时间已晚。乔嘉无意催扰他,却亦不便只留他一人在此处,于是随意抽出几册书来,边阅边等着他。
至半夜时分,狄书驰自案上抬头,看见乔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张桌案上睡熟了。他面露歉意,却没开口叫醒她。四下环顾,他看见了她搁在旁处的薄氅。他遂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蹑足走过去,几近无声地将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后他回到自己案前,将烛心轻拨,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
在破晓前,狄书驰终将奏表拟定。他看了一眼将醒未醒的乔嘉,再次蹑足走过去,将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无声放回原处。
乔嘉醒来后,看见狄书驰正在拾桌案。他察觉到她的动静,给了她一个极微淡的笑容,没多说什么。她觉得肩背上仿佛尚有一丝暖意,伸手探拂,却并没有摸到多余的衣物,由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狄书驰待拾妥当,便告辞道:“今日休沐。乔大人劳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罢。我这就走了。”
乔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彻夜未眠,也当早些回府歇着。”
狄书驰没答她此言,只对着她一揖,转身出了宗正寺。
乔嘉站着没动,将他的背影多望了两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却不低头,脊背中撑着他的仍是刚直不屈的名门忠骨。
……
狄书驰并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晓时分直接去了宫城的广德门外,伏阙上疏。
万字长表,论成王英肃然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结党营私、叛国求荣等数桩重罪,罪罪得证,奏请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斩刑。
疏入禁中,昭庆阅罢,又传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觐见,二人阅罢后,又转递至德寿宫请太上皇帝阅。
一个半时辰后,禁中来人,向狄书驰传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宫中上下皆知。事关宗室,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听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书驰俯首,回道:“臣便跪在这宫门处,等候陛下的旨意。”
来人久劝未果,只得回去复命。
宫中久未有圣旨付下,而狄书驰亦长跪不起,大有伏阙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传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过了两个时辰后,陪审此案的宗正寺卿乔嘉被诏入禁中。
到了未时,乔嘉从禁中出来。行至宫门处,她看见狄书驰,便径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这么久,狄书驰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风吹得有些龟裂。他微微侧首,看向乔嘉。乔嘉垂着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书驰回道:“乔……”话音出口,他方觉出自己声音涩哑难听至极,遂皱了皱眉,喉部吞咽两下,再开口道:“乔大人。”
他仅仅说了这三字。他并没有问乔嘉入禁中被问了什么,也没有问乔嘉在陛见时说了什么,好似这些都不甚重要。
乔嘉站着,狄书驰跪着,她就这么垂首逆光,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儿。
……
方才在西华宮中,昭庆坐北面南,右手坐着沈毓章,左手坐着朱子岐。待她行过礼后,昭庆便问说:“狄书驰所上之疏,乔卿可有为他参谋过?”
见她摇首,昭庆便将那奏表递给她一阅。然后昭庆问道:“乔卿以为狄书驰所议何如?”
她回道:“臣以为狄大人所议者,为国。”
昭庆又问:“乔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开国至今,可有过皇帝斩杀宗室之先例?”
“从无。”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书驰伏阙上疏,逼皇帝杀了自己的外叔祖父,乔卿以为这亦是为国?”
“是。”
昭庆沉默少许,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并没说什么。于是昭庆对她道:“乔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乔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书驰不得不开口:“乔大人还要这样看我多久?宫门之处不便久停,乔大人若再不走,定会被御史记下,回头受劾。”
乔嘉未答他,侧转过身,同他一道面向宫门,然后在与他隔了一块砖石的地方,跪了下来。
狄书驰诧然抬头。
乔嘉对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为国,乔某亦为国。”
……
至申时,京中已遍传辅政大臣狄书驰及宗正寺卿乔嘉伏阙、逼皇帝下诏判斩成王、而圣意迟迟不决一事。
而亦自申时起,陆续有文臣自发前往广德门前,跪于狄、乔二人身后,奏请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斩刑。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无闻的朝官,亦有尚无资历登朝议政的各衙文吏,零零总总,有百余人之多。
紧接着,又有馆院、四监及御史台的官员们,抱疏加入到伏阙人群当中。
最后,连太学及讲武堂两处的学生们也来到广德门外,整整齐齐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处。
禁中闻报,不多时便遣人出来,代昭庆叱问为首的狄、乔二人:“二卿煽动群情,进逼皇帝,此举是忠,非忠?”
狄书驰叩首,回道:“眼下之势,固非臣之本愿。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圣断,以安众臣之心。”
“狄卿以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断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杀臣一人,却杀不尽臣身后众臣僚。”
“狄卿好胆魄,宁可拼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换成王一死,才肯罢休?”
“臣不惧流血,唯惧误国之奸人不得伏罪。”
……
德寿宫中。
太上皇帝倚在御榻上,听罢昭庆的话,倒未如她所预想中那般情绪激烈,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数声,咳完长喘,微阖双眼,始终未言。
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现于眼前——
宫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宫人惊呼,他亦情急,手忙脚乱地将受伤的幼弟抱起来,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宫中。太医来看罢,紧皱着眉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待他将太医迎到侧殿问罢伤情,再将太医送走后,回至榻边,勉强对幼弟挤出一个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纪虽小,但极聪慧,忍着伤痛,反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几乎要落泪,自责道:“肃然,皇兄无用,连你都护不住。”
当年的英肃然不过十二岁,听他此言,在痛中犹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觉得对不住弟弟,不如便将储位让给弟弟罢。”
他便顺着这话笑了一笑。
两日后,先帝诏他考问朝事,他勉强答出五分,不又受了一顿狠狠斥责。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请罪道:“儿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肃然自幼聪颖,父皇何不将大位传给肃然?”
这话激得先帝震怒,口不择言骂他道:“朕怎么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
先帝怒则怒矣,骂他罚他,却始终未说为何不肯传位于天份明明高出他许多的幼弟。
直到三年后,先帝临终,诏他近前侍奉。他伏在榻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被先帝使足了劲抓住,先帝病弱嘶哑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这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英氏先祖治国,是靠着一‘正’字,方有了大平之世代天下。朕的诸子当中,论聪明,肃然第一;论心正,你第一。朕今宁可让你这庸仁的储君坐这江山,也绝不可能把大位传给肃然。”
他惶惑不安,听懂了先帝的话中深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帝用最后的力气重重掐了掐他的手心:“祖宗的江山,你替朕守好了。至于肃然,你莫宠莫惯,否则这江山与他的命,你必定要失一样。”
时至今日,他才知先帝预事之先明。
然而先帝临终之重托,他一样都没有办妥。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睁开眼,看向立在榻前的爱女,低声说道:“长跪在广德门前的臣子们,怕是早已饿坏了罢。”
英嘉央稍怔,而后轻叹,道:“父皇,可真想清楚了?”
太上皇帝翻身面内,再未发一字,只抬手朝身后挥摆了两下,叫她退走。
她遂行礼,而后转身步出殿外。
……
昭庆的辇乘停在广德门外。
天色已黑,八个内侍手持宫灯,在前引路。英嘉央缓缓前行,一路步至众臣跪着的壁道上。
有内侍高声告众臣昭庆驾至此地。众臣遂行叩拜大礼。
英嘉央并未叫平身。
她行至跪在众人之前的狄书驰身边,道:“狄卿,抬起头罢。”
狄书驰抬头,眼底满是血丝,面色因饥劳而显得青黑。他哑声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文臣素来体弱,眼下已饿倒了不少。狄卿还要率众在此处跪多久?跪到没人能再跪得住为止么?”
狄书驰不言。
英嘉央道:“狄卿以为此前沈将军当廷求尚本宫,是挟权相逼,故而以为今日亦能挟众臣逼迫皇帝杀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
狄书驰仍不言。
英嘉央道:“本宫之所以当廷应允沈将军,非因本宫畏沈将军之权势,而是因本宫亦心爱着他。然今狄卿伏阙谏诤,逼皇帝向众臣低头、杀英氏宗室,以为自己当真是为国?”
狄书驰神色坦荡,道:“臣此举是否为国,自有公论。然成王误国,又有谁人能驳。”
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闻皇帝在京大杀宗族,国中岂得安宁?北有强敌大晋虎视,若大平内乱,边境岂得安宁?一旦内外俱乱,又有多少将臣、兵卒要血洒疆场、埋骨它乡?狄卿要杀成王一人,却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还敢言称自己是为国?”
狄书驰皱眉,一时竟无言。
英嘉央道:“诚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难以平冤,王道难以得正。本宫与太上皇帝相商,当褫夺成王爵位,将其贬流边境,为过去六年间因朝廷昏聩而战死北境的数万将卒修碑筑墓。此对成王而言,与死又有何异?然此对国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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