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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大烟烟三岁半
谢淖是鄂王亲将。指称谢淖杀易王,不啻在骂鄂王弑兄。欲治谢淖之罪,是以此来羞辱鄂王。谢淖若被下狱,则鄂王将失不可或缺之肱骨。
这一封来自戚炳昱与戚炳衡二人的奏表,是对戚炳靖及户部欲改税制的公然反抗、挑衅、宣战。任何兄弟间还残存的脸面与情分,于此已被彻底撕裂、抛弃。
戚炳靖阅罢,沉默着。
他竟没有动怒。亦或是那所有的磅礴怒气皆被他成功压埋在这一张貌似镇静的面皮之下,旁人难以窥得丝毫。
少顷,他合起手中奏本,简单吩咐:“发本王敕令,诏谢淖回京。”
……
是日归府,天色阴霾。
戚炳靖脸色不晴,心中有事,径直去了书室,叫人服侍着更衣、净面,然后一声不响地坐了半晌。
他不言语,在书室里外伺候的人更不敢出声。
直到掌灯时分,戚炳靖石雕一般的表情终有所动,他后知后觉地问了句:“英王何在?”
有侍婢答:“眼下,该是郑太医为英王殿下诊脉、进药的时辰。”
戚炳靖便没再多问。
只是在提起卓少炎后,他的脸色和缓了些许,叫这屋里屋外的人也跟着卸去了些许紧张。
又过了会儿,戚炳靖眼皮一动,盯着书案上的一盘果子,皱起眉头。
那是他素不爱吃的甜食。
熟知他喜好的贴身小厮连忙近前,将其端起,欲撤下去,却不妨戚炳靖问了声:“何处来的?”
小厮答:“今日英王殿下闲来无事,在府上同公主学着做了几样果子玩,公主就叫人摆到王爷这里来。小的们知道王爷不爱吃,但因是公主的吩咐,就……”
“放下。”
戚炳靖打断他,指了指案台。
小厮立刻依原样搁下,又悄悄退后了些。
戚炳靖面无表情地伸手,捏起一块送入口中。他很快地咀嚼,吞咽,然后继续没什么表情地,又取了一块。
很快地,那盘子便见了底。
他遂摆了摆手,叫人都退出去。
然后他以拇指揩了揩嘴角不留神沾到的细渣,眼底冒出几分笑意。
她自有孕之后的变化,细微,却又明显。她柔软的那一面同过去有了差别,她近日来一直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也得以被分散,有全新和陌生的事物令她的心变得充盈、喜悦、也更为坚韧。
如此,极好。
他兀自想道。
……
叫膳前,周怿黑着一张脸来到书室。
今日在内都堂发生的事,这时已尽数传到了他耳中。一见到戚炳靖,他便开门见山:“王爷要让谢淖回京?王爷要如何让谢淖回京?”
这连着两声不顾身份的质问,足以道出他罕有的急切与疑困。
戚炳靖看他一眼,不答。
周怿紧紧皱眉:“王爷何意,望请示下。”
戚炳靖仍然不答他。
看了一会儿周怿这张忠毅的面孔,戚炳靖沉了沉声音,“周怿。你替我,将她送回晋煕郡。”





予我千秋 【陆拾伍】
【陆拾伍】
卓少炎出京的仪仗极其低调。
周怿只用了三日时间就抽调出所有的鄂王扈从锐,重新整车备马,然后在戚炳靖毫不犹豫的命令之下,于正月十七日的清晨离城,护送卓少炎南下晋煕郡。同行的除了这些人马之外,还有一直侍奉卓少炎左右的数个婢女,以及同周怿一样奉了戚炳靖之命、迫不得已走这一趟的郑至和。
为了能够更加方便地贴身照顾孕中的卓少炎,郑至和在临行前又从翰林医官院中点了一个女官随行。女官名唤倪枫,是郑至和最为赏识的下官,亦是有资格入宿禁中的所有医官中他最信任的一位。
那一夜郑至和被要求留宿大长公主府,一留便是十余日。待到他终于能够离开时,却又是直接离城出京。郑至和虽有苦,却难言,除了恪尽职守,没有其它办法。
卓少炎有孕一事,对外被戚炳靖封了个密不透风。而兄弟反目及谢淖归京一事,卓少炎同样被戚炳靖瞒了个彻彻底底。
周怿做事,滴水不漏。
路途中,他每日一封奏报,将当日的行程、路线、卓少炎的情形细细写禀戚炳靖,甚至连当日卓少炎吃了什么、歇了几个时辰这样琐碎的事情,都一一记录,以资备查。而每封信的最后,他都锲而不舍地请命:待卓少炎安全抵达晋煕郡后,望能准他立刻返身回京。
周怿的请求一直被戚炳靖漠视。他并没有到任何一封回复。等到他发出第二十封信后,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晋煕郡的鄂王府。
是日天气晴美,鄂王府门廊遍布阳光暖印。
苏郁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行车马在王府门前停稳,她的一颗心终于得以落地。车帘起,苏郁步上前,与婢女一起将卓少炎扶下车。她关切地瞧了瞧卓少炎的脸和身子,语甚欣慰:“殿下大喜。这一路上受累,可总算是回来了。”
卓少炎对她展颜一笑。
阳光打在她的侧脸,将那抹笑容晕得极其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见。
……
夜里,中院的主屋早早便歇了灯。
地龙将一室烧得暖热,一如从前。被褥松软,丝帐下,卓少炎一人独卧,身旁空空荡荡,这张床从未显得如此宽大过。
她静静地躺了许久,终难入睡。
后来她闭上双眼。
可一闭眼,戚炳靖的样貌就更为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变得极度敏感,鼻间甚至似乎能够嗅到他遗留在此处的气息,虽然她清楚那是错觉。
这叫思念。
她并非头一回体会这种感觉,但从未有过任何一次,能像这般让她辗转难眠。在回晋煕郡的途中,她每一夜都在思念他。思念层层垒叠到今夜,终于到达了她几乎难以压制的顶峰。
她不确定他此刻在哪里。但她又清楚他就在她心里。
她又回忆起他说要送她回晋煕郡的那一晚。
当时他说出口的理由,叫她不得不认同。
皇帝寝疾,不知何时能够痊愈,国政赖他决断,他必须留在京中。她怀有身孕,若一直随他居于京中,待她肚子显怀后,便再难瞒得过旁人——那旁人中,也包括着戚炳瑜。他无意她和孩子遭受任何变故、任何伤害,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万一出现,他执意而坚定地要求她离京南归,如此他才能放心。
晋室波诡云谲,朝局变幻莫测,他心有所谋,她很清楚,于是也知他的慎思绝不多余。
她只能答应。
不是为了让他安心,亦不是为了让她自己躲避,而是她一样容不得任何一个万一,是为了她的骨肉。
“少炎。”
她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与往日一样的低沉动人,在她耳后缠绵。那声音中,有许多的不舍,还有许多的思念。
她明明知道这声音只存在于她脑中,但她仍然闭着眼应了一声:
“嗯。”
……
翌日晨醒时,天刚蒙蒙亮。
卓少炎缓缓将眼打开,恍惚了一阵儿,才意识到身处何地。眼皮开合数下,她不禁想起之前同戚炳瑜的那一句:若如是,我闭眼。
如今她与他分隔两地,纵使她不闭眼,她也不会再看到他手上的血,她已无须再为此而忍抑内心。
可如今她不需闭眼,她却反而需比从前忍抑更多。
……
在晋煕郡,时间似乎要比京中流逝得慢许多。
连日来,卓少炎遵郑至和医嘱,寝食皆极规律,胎脉平和,身子无恙,让郑至和逐渐放下心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一日三问。
再到后来,因倪枫是女子,进出更为便宜,又因她见郑至和疲累,便主动替他分担日常诊脉、进药诸事。她生性冷淡,话少,医术湛,处事谨慎,自从到了鄂王府,从未惹出丁点麻烦,便连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苏郁都对她挑不出任何错。
这日,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午后,倪枫为卓少炎诊过脉,如常嘱咐她勿忘添衣。卓少炎拢下袖口,手轻搭上小腹,想了一想,问说:“我有孕至今已过十周,腹部怎还未显怀?”
倪枫答说:“此事并非每个女子都相同,殿下不必担心。”
卓少炎遂轻轻一笑,“我并无经验,也不知有孕后人会变成什么样,闲时不会多想,让你见笑了。”
倪枫多看了她几眼。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能看见卓少炎在人前展露出极致的温柔。她难得露出一点笑,道:“殿下的这个孩子,又乖巧,又安静,从没让殿下吃什么苦,这性子或许是随了殿下。”
卓少炎抿起唇。
这时,苏郁遣人来传话,说新制成的婚服正在送来主屋的路上,稍后请卓少炎过目并试穿。
倪枫遂拾了东西,起身告辞。
在返回西院的途中,她与和畅在一座曲桥之上不期而遇。
天上细雪轻落,和畅撑伞驻足。白霜覆着伞骨,他看清来人,笑了一下,笑意如春风和煦。
倪枫与他擦身而过。
和畅却没有继续前行,转身叫道:“小九。”
倪枫顿了一下,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
他便笑问说:“我听郑太医总是这般唤你,觉得好奇,不知这是为何?”
她如柳的眉轻动,神色透出丝不耐烦,却还是回答了他:“我在家排行第九。”
“哦。”和畅一副恍悟的模样。他向她踱近,直到离她半臂之距,又笑着说道:“小九,你怎么总不笑。”
倪枫抬动眼皮,伸手触上他的胸膛。
和畅立刻半身发麻,心跳遽烈——她却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使劲一搡,逼他踉跄退后,离她远了好些。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畅留在原地,尴尬之后,怅然若失。
身后有人叫他:“和畅。”
他便将头转向另一边——周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此地,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他立刻开始头疼。
“太轻狂。”
周怿丢下这句,从他身边走过。
……
嫁衣如火。
织金、云霞、凤纹,深青色的霞帔自卓少炎肩头曳下,琢有高贵凤鸟的玉坠垂在她身前,半陷入轻软的大红衣纱。
对着鎏金描画的等高铜镜,苏郁双手捧起那只仅有大晋历代皇后才能用的凤冠,珍而重之地为卓少炎戴上。
凤冠明灿,映得卓少炎面庞如染霞色。
苏郁看得怔了。
她像是陷入了颇为久远的回忆,渐渐地,她眼中涌现水光。
卓少炎察出她的异样,轻声道:“姑姑,怎么了?”
苏郁回过神,连忙背过身,拾袖抹了抹眼角,然后才道:“我瞧见殿下的模样,心想若是王爷看见了,不知要有多欢喜。”
……若是还有个人也能看见,不知该有多好。
卓少炎望了她一会儿,问说:“姑姑是不是想到了……已故的文妃纪氏?”
她既这般问了,苏郁便也不再掩饰,轻泣而哽咽道:“文妃是个可怜人,她当年为了生养王爷,吃了多少苦,却没能亲眼看着王爷长成如今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也看不见王爷如今能娶到殿下这般的女子,更看不见王爷如今有殿下这般疼他。”
卓少炎抚上腹部,一时无言。
少顷,苏郁拭去泪水,道:“明明是喜事,我却让殿下也跟着难过,是我之过。”
说着,她又近前,仔细察看婚服是否妥帖,然后又自顾自地叹道:“殿下如今有了身子,若再耽搁些日子,这婚服定会变得不合身了。也不知王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是急死个人。”
这话,也醒到了卓少炎。
算起来,她竟有一段时日没有到戚炳靖发回的书信了。思及此,她再看这嫁衣与凤冠,只觉意兴阑珊。
“姑姑,替我宽衣罢。”
……
不多时,顾易前来请见。
他拿着大平京中发来的最新邸报,送来给卓少炎一阅。待被人引入屋中,顾易打眼就看见苏郁红湿的双眼,不禁眉头微皱。
但他没说任何话。
苏郁见二人有要务要谈,便先告退。待屋门关上,顾易一直无声追随着她的目光才被不留痕迹地了回来。
“顾兄。”
“殿下。”
二人见过礼,顾易捡了几条大平要事奏与卓少炎,二人谈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然后告一段落。卓少炎请他用茶少歇,顾易也关心询问她近日身子如何。
言谈间,卓少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苏郁方才的话,心思为之所牵,她看向顾易,想了一想,问道:“顾兄。景隆七年夏,大平与大晋曾有一战,晋军战亡一万四千余人,在高凉郡更是全军覆没。当年那一役,平军主将是谁人,顾兄可知?”
顾易放下茶盏。
他眼角的细纹微动,像是被触到了许久没碰过的旧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岁,那年开春时刚入行伍。”
顾易一边缓慢地回答,一边将思绪自回忆中拔出。
“当年的那一役,是臣头一回上战场。平军当时的主将,正是于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将军。”




予我千秋 【陆拾陆】
【陆拾陆】
景隆七年夏,晋军进犯大平北疆。
时镇并州的裴穆清奉兵部令,节帅六州兵马,北御敌犯。
在此之前的四年中,大晋主动出兵共计十七次,其中大战四,小战十三,平军得胜之役不过六次而已。大晋裕王有雄才,在靠着征伐武功博得圣眷之后,更是请旨在晋西南的齐康郡大建督视军马府,进一步统合大晋南境在战时的兵政与军马,借此培植自己的一方势力。
大平屡败,北境将疲兵馁,朝廷在几番犹豫平衡之后,终于景隆六年秋下令,从镇戍国之东、南的禁军中择将北调,以重整北境军风。被派往并州坐镇的裴穆清正是当中的一位。
当年的裴穆清正值盛年,北临军前,严行明令,大刀阔斧地整军练卒,惩办骄惰,裁汰冗弱,提拔锐将,短短数月之间,并州军容焕然一新。此事上闻朝廷,皇帝难得地展眉舒容,兵部亦难得地松了一口气。至景隆七年开春时,裴穆清于并州境内选募新兵,意在为并州守军添补新血。
年少无家、背井离乡的顾易便在那时受募入伍。其后几经核试,他成为裴穆清亲兵中的一员,负责每日传唤军令、递送驿报等事宜。如此没过多久便逢大晋来犯,他被点入主帅扈随人马,于四月末跟随裴穆清统军出征。
那个时候的平军,迫切需要在北境赢得一场大胜,以进一步巩固这刚刚得以重振的军威。
但这绝非易事。
晋军拥胜者之凛凛兵威,后方辎补源源不断,军马个个抖擞凶狠,如同张着獠牙的群狼一般扑向大平。
裴穆清善战,亦善谋,骁勇之下不缺沉稳,统率麾下与晋军且战且周旋,以拖磨晋军高盛的气焰。晋军未能战而即胜,渐失耐心之下,连续数次露出破绽,反叫平军占了便宜,由是两军陷入胶着,一直战到六月中旬,仍然没有任何一方夺得压倒性的胜利。
就在这时,平军得北面一间报。
报称,高凉郡守军接督府密令,将于十日后调防,接替原守军的兵马本该早已抵赴郡内,但至今迟迟未见。至于高凉郡守军为何要被调防,不知;而后继之兵马为何迟来,亦不知。
这条间报,足够令人心动,亦足够令人心疑。
高凉郡作为晋军的漕司重地,统管前线一切辎重转运,后方军资从四面八方汇至郡内粮草仓,其积储之丰足,非常人能想象。高凉郡守军调防,新军不至,则郡内人马空虚,无防可控,正给了平军一个奇袭的莫大良机。若晋军漕司不守,前方军心必乱,此战之胜败可定矣。
但这若是假的,若是晋军特为平军设下的一只口袋,又如何?
主帅帐内,将领们各执一方,争论了足足四个时辰,仍未达成一致。
裴穆清沉思许久,最后拍板:下令裨将带军牵制晋军主力,自点八千人马,携十五日口粮,轻装北进,奔袭高凉郡。是以宁可拼上这八千人马的性命,也不肯放过这毕其功于一役的难逢良机。
十一日后,平军八千人马驰入高凉郡境内。
是时守军刚撤,郡内防御空虚,平军兵马如自天降,晋军漕司在仓促之间,只能连夜召集漕司官兵及郡内为数不多的守仓卫兵,勉强抵抗来袭敌军。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
平军速战速决,半日破城,裴穆清率军亲至晋军漕司外喊降,同时分遣人马至郡内各粮草仓处,准备纵火焚之。
半个时辰后,晋军的随军转运使谢淳率领漕司中的一众武官走出来。他们手无寸兵,衣衫整齐,须发干净,好像特地为了这一时刻而做了准备。
平军人马渐次安静。
裴穆清看向谢淳,简单问说:“大人愿降否?”
谢淳也简单回答:“愿死国也。”
裴穆清点了点头,“可全大人忠志。大人可有遗言?”
谢淳沉默少许,开口:“唯望将军先遣麾下驱百姓出城,而后再纵火焚仓,伤无辜。”
裴穆清应允了他的请求,然后命身后的部下张弓。
谢淳遂领众人,慨然赴死。死前,无一人再出一声。死后,众人尸体被于漕司之内,随平军一把火烧成骨灰。
裴穆清履践了对谢淳生前的承诺。
直到将高凉郡的粮草仓尽数烧毁后,平军仍不能尽信晋军绝无后诈,因不敢留战,立刻调转马头,在回军沿途中将晋军转运前线之各要道一一掘毁。
那时候的顾易跟随裴穆清回驰军前,并不知道在回去之后还将面临一场鏖战才能让晋军认败撤退,而他的命也将差点丧于那一战。在昼夜兼程的途中,顾易每每疲极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慨然赴死的男人。
在晋军漕司门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层层缁衣。他奉令帮忙尸,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来得及递出的书信从男人冰冷的胸口处掉落。
信纸上的墨字被鲜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顾易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寥寥数句:
「……
今战事至此,吾当为国死。国朝百年,兵辱已极,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辈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
吾心无所愧,唯忧一死而致吾爱卿卿悲恸忧伤,罪何可言!
卿当自珍保重,愿能再遇良人,爱卿护卿,一世不改,则吾地下可安。
……」
这一封不知是要发往何处、发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动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尸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为灰烬。
……
鄂王府,藏书阁。
卓少炎找到和畅时,他正在聚会神地理古籍。听到身后声音,和畅回头,看清来者后,他搁下了手里的书册。
“殿下有何事?”和畅彬彬有礼地询问。
他本以为卓少炎此来是有书要寻,可却久不见她答话。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将他看了一会儿后,走至他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长谈之势。
和畅睹此,起平素常挂在脸上的浮笑,待她发问。
又过了一会儿,卓少炎问说:“晋历元烈三十四年,高凉郡一役,平军的主帅是裴穆清将军。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
和畅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问:“殿下为何不去问周怿?”
“周怿话少,若非被问,绝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听一听,我想不到去问的那些事情。”
此言诚恳,和畅的犹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爷一直都清楚。”
卓少炎轻轻点头,又问:“当年谢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将军杀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
和畅答:“是。”
卓少炎的脸色毫无意外。她的眉目却更加沉了些,嘴唇跟着一动,像是有话欲出,可终没能出声。
和畅便替她说道:“殿下是否想要问,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将军是王爷的杀父之敌,王爷此前为何还要襄助殿下成事?为何要让裴穆清将军冤罪被雪洗?为何要视大平军臣拱立明主上位?”
他问罢,又自答:“盖因此等私仇,不足挡王爷之大业。”
“想必殿下又要问,王爷之大业者,何谓也?”他继续说着,全然省去了她提问的功夫,“大晋国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战;天下宇内,无征无伐,干戈闭藏。这是王爷之私欲,亦是王爷之大业。
“为成大业,王爷可杀尽所有必杀之人;虽有私欲,王爷却可置私仇于苍生之后。这便是王爷。
“在臣眼中,王爷与殿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殿下为国尽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爷图覆晋室,功过孰高,后世自有公论。
“王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么?殿下真能理解他么?殿下真能辅弼他么?
“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爱王爷么?”
和畅毫无保留地说完后,躬身向卓少炎行礼告罪。
卓少炎无声地坐着。
过了许久,她起身,不发一辞地走出了藏书阁。
外面,阳光下的积雪白得刺目,将她眼底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未回和畅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跃动,试图冲破她的制约。
她短暂地驻足,平复心绪,然后继续迈步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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