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1 陈忠实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的四五个团丁一拥而上,就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了。在座的甲长们大惊失色,鹿子
霖急得煞白着脸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长,你们凭啥绑我?”领头的团丁只
是出于职业习惯回答说:“到县里你再问头儿去,子丑寅卯由头儿给你说。我只管
绑人逮人,头儿叫我逮谁我就逮谁。”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门时差点栽倒,气得浑身
直打哆嗦:“我要当着岳书记的面把事弄明,是谁在背后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对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种种猜测,有的说是鹿子霖隐瞒本保的土地面积和
壮丁的数目,违抗了民国法令,又有人说是冷先生将亲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死
儿媳罪,又伤风败俗,有的人说是鹿子霖招祸在儿子鹿兆鹏身上,县府抓不到共产
党儿子就抓老子,正应了“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不拔蔓”的俗语。种种猜测
自生自灭,哪种说法都得不到确凿的证实。过不多久,猜测性的议论又进一步朝深
层发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际关系上头来。了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过那种事,黑
娃而今是县保安团三营营长,有权有势更要有面子,势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说孝文
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经在保安团干红火了,自然不会忘记鹿子霖拆房的耻辱,真是君
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会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会有这般光景,这番天地?鹿子霖
遇到这两个对头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对此事最冷静的人自然还是白嘉轩。孝武被任命为白鹿村的总甲长,亲
眼目睹了鹿子霖被绑的全过程,带着最确凿消息回到家中,惊魂未定地告诉了父亲。
白嘉轩初听时猛乍歪过头“噢”了一声,随之又恢复了常态,很平静地听完儿子甚
为详细的述说,轻轻摆一摆脑袋说:“他……那种人……孝武又把在村巷里听到的
种种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了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庭院
里,仰起头瞅着屋脊北后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说:“人行
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
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里地上,也是
抹不掉的。鹿子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头了。”白嘉轩说着转过身来,对聆听他的教
诲的儿子说:“你明天到县上去找你哥,让他搭救子霖叔出狱。你给你哥说清白,
要尽心尽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贺氏走进来,黄肿发胀的脸颊和眼泡儿上都流露着焦虑。白嘉
轩以少见的热切口吻招呼她屋里坐,不等鹿贺氏开口,就赶忙询问鹿子霖的情况。
“啥啥儿情况连一丝丝儿也摸不到。”鹿贺氏说,“我跑了两天,先生哥也专程到
县里去了一回,甭说见不到人,连一句实情都问不出来。”白嘉轩替她宽心:“你
甭急也甭乱跑了。我跟孝武刚刚说过,让他明早到县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
底是因为啥事由。问清了事由儿,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鹿贺氏翻起沉重的眼泡
儿感激地说:“我来寻你就为这事。哥呀,我知道你为人心长。”白嘉轩鼻腔里不
意的吭了一声,摆摆头说:“在一尊香炉里烧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
贺氏说她昨日找过鹿三,求他到县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说,我为我的
大事小事也没寻过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儿子,你还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
糟践我哩!白嘉轩笑笑说:“三哥那人你明白,是个倔豆儿喀!”鹿贺氏临到从椅
子上站起身来告辞时,颤着声说:“我这阵儿倒再指靠谁呀?”
白嘉轩听了这话心里一沉,默然瞅着鹿贺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经走到独木
桥上,而河中心的那块桥板偏偏折断了,鹿兆鹏闹共产,四海闯荡,多年不见音信,
鹿子霖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举行过一次绝无仅
有的隆重葬礼,坟头的蒿草冒过了那块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筑
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一个黄脸老婆子鹿贺氏楦在里头。白嘉轩拄着拐杖站在
庭院里,眼前忽然浮起小他两岁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着一个银牌儿,后心
挂着一只银锁,银牌和银锁是各系着两只小银铃,凭银铃的响声可以判断鹿子霖是
平步走着还是欢蹦蹦地颠跑着……鹿子霖他大鹿泰恒对儿子所犯的致命性错误,鹿
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后人兆鹏海身上重犯了。家风不正,教子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
氏这一股儿的根深蒂固的弱点,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
身上,原来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这是无法违抗的。”白嘉轩拄着拐
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里思虑和总结人生,脑子里异常活跃,十分敏锐,他所崇奉
的处世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的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
加显得颠扑不破。白嘉轩让孝武到县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举措,正好发生在鹿贺氏
登门之前,完全体现了他“以德报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则。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
最初一瞬间,脑子里忽然腾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尘雾。他早已弄清了儿子孝文堕落
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责自己的失误,现在他无疑等到了笑
傲鹿子霖身败名裂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当急做出搭救鹿子霖的举措,
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种精神。他几乎立即可以想见鹿子霖在狱中得
悉他搭救自己时刻会是怎样一种心态,难道鹿子霖还会继续还意于自己在孝文身上
的杰作吗?对心术不正的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心理征服办法吗?让所有人都看
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待人律己的。
白嘉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孝武神色紧张地走到跟前,他告诉父
亲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让我顶上一保保长的空缺!”“唔?当保长
?”白嘉轩说,“你先到县上去办那事,你子霖叔家婶子刚才来过……你明白就起
身。”
鹿子霖已经沉静下来。从保安团团丁把一条细麻绳缠到他的两条胳膊上算起,
直到拽着他走过原上的官路,走进滋水县城然后推进只有一个小孔的牢门,在散发
着一股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刚度过了一个后晌和一个夜晚,盼来了监牢里陌生的第一
个黎明时分,他都一直处于愤怒到癫狂的情绪里。从小孔里接过第一餐囚犯的黄碗
时,他更加狂怒,扬手就摔砸在墙壁上,当他接受了第一次讯问之后,又立即安静
下来,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床板上,呼气吸气都很匀称。当他从小孔里接过一碗蒸腾
着焦糊味儿的包谷糁子时,对送饭的狱卒说了一句调皮话:“兄弟,你烧熬糁子的
时候,是不是在耍求?糁子烧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还是喝了那
碗散发着焦糊苦味儿的包谷糁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头儿越来越欢快地刮
刨着粘滞在黄碗碗上的糁子粒儿,仍然不忍心放弃,干脆扔了筷子伸出舌头 起来
。他现在才回忆起前一顿饭是在自家屋里吃的,这一碗正好与前一顿饭间隔两天一
夜。
第一次审讯十分简单:“你把你的共匪儿子的行踪供出来,就放你回去。你啥
时候想通了,就随时说话。我们有充份的证据,证明你知道你儿子的底细。”鹿子
霖听明白了,也说不再慌乱,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食为仇了。他当即做
好了死在这张硬板床上的准备。他在审讯室只问了一句话:“要是我说不出兆鹏的
影踪,大概就得在这不刮风不淋雨的屋子里蹲到死吧?”审判官抿了抿嘴,没有回
答他的挑衅。鹿子霖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跷起一条腿,心里想:修下
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来也能蹴得下,才
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觉难受的是没有烟
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垫在牙齿是一阵刺疼掏住烟瘾。厚重的木板门吱
扭一声,白孝文一脚跨进门来。鹿子霖从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给
叔掏一根烟!”白孝白从口袋里摸烟盒递给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颤抖
着手指在孝文划着的火柴上点然了,闷着头猛吸一阵,随之放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呛行他大声咳嗽流出眼泪,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说:“饿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烟
瘾发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笔挺的戎装,显示出一个儒将的优雅风姿。鹿子霖的烟瘾得到缓解,
情绪也安静下来,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饭场上与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个
败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满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轻松姿态,爽快地随着孝文的关心和安
慰:“老侄儿,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开,这事嘛,也想得开。你今日能来看叔一
回,这就够了。你给你婶捎话,让她给我买二斤旱烟叶子捎来,再啥我都不在乎。”
白孝文说:“后晌我就差人给你送一把烟叶子。”随之告诉他:“岳书记在省上挨
了‘头子’,回到县上大发脾气……亲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说你曾经找过兆鹏,岳
书记推测你肯定知道兆鹏的底细。岳书记抓你朝你要兆鹏,谁也不好开口给他说话
……”鹿子霖一听就呵呵地笑了“岳书记听信那些闲传,真是挨“头子”挨昏了!
老侄儿,你管不了这事我知道,你只要给叔把烟叶子送来就行了。”
第二天,卫兵又押鹿子霖出门。鹿子霖对审问有一种家常便饭不再新鲜的感觉。
走出大门时,发觉与头次审讯走过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该不会就这么快、这么
糊里糊涂给枪崩了吧?及至被押进县府大门,他仍然疑虑难释。鹿子霖被押进一间
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维山书记从套间走出来,动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绳子。鹿子霖
拧扭一下臂膀,拒绝岳维山的虚情假意:“甭解甭解!这就样绑着倒好。”他眯缝
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户。岳维山收起脸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腔:“你
不要想不开。省上说我姑息意养j。你还耍什么脾气,使什么性子?”鹿子霖硬顶:
“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是谁出口闭口国共合作?是谁在白鹿区分部成立大会上跟
共匪兆鹏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谁讲话时挽着兆鹏的手举到头顶来?我那阵子就不赞
成兆鹏闹共产!这阵子倒好,你们翻脸了把我下牢!”岳维山平淡地笑着说:“这
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你领着儿媳到城里找兆鹏,有这事没有?”鹿子霖扬
起头:“有!”洪亮的嗓音显示着诚恳,也喻示着这件事并不重要。然后以坦然的
口气解释说:“儿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内症,她爸是先生,专门给人治病,可不好
问女儿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里去看病。村里有人糟践我,说我给儿媳种上了,
去找儿子接茬……你堂堂滋水县岳书记听凭几句闲传,就把我绑了下牢,正好把我
这瞎话搁实了。甭说我通共不通共,单是这瞎话,就把我的脸皮揭光了剥净了。我
没脸活人了,我准备死在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维山对他与儿媳有没有那种事为
感兴趣,倒是对他毫不忌讳地说出这件事感到惊奇,就冷着脸狠狠戳他一锥子:“
鹿子霖,你的脸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无赖,监狱里死人,你想想会算个啥事?
你引儿媳究竟是看病,还是找兆鹏?我没有一点把握就能绑你?你不要自作聪明,
也甭耍无赖,说实话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说了实话,就放你
回家。你早晨说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复杂,就这一条。”鹿子霖说:“
没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没劲咧。我一个娃为国为民牺牲了性命,一个娃当共匪,
跟没有他一样。独儿剩下我栽在世上,还不及死了好!”岳维山说:“你甭耍无赖,
也甭耍小聪明,我认识你。”
白孝武从县上回到白鹿村,详细向父亲说了搭救鹿子霖的经过,最后说:“岳
维山亲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鹏,谁眼下也不敢求他松开手。”白嘉轩缓缓
地吸着水烟听着,噗地一声吹出水烟铜管里的烟灰,平静地说:“你去给你子霖婶
回个话。我们算是尽了心了。”孝武却转了话题说:“爸,黑娃说要回来到祠堂祭
祖。”白嘉轩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着叙说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儿吃晚饭,黑娃来找孝文商量事情,还
说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随后对他说:“孝武,你回去给嘉轩叔捎句话,我想回原
上祭祖。”孝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亲不会应允这个要求,
就说:“我保险把你的话捎到。”孝武第二天回来时,绕道到白鹿书院看望大姑和
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鹿兆谦想回原上祭祖,你给你爸捎句话,我
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轩听到这里忙问,“你给你姑父咋回话来?”孝武说:“我说这事关重大,
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捎回来。”白嘉轩把水烟壶往桌上一摞:“蠢货!你连这样的
事都分辩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绪顿时受挫:“我想黑娃那样的人,咋能再
进祠堂?”白嘉轩凛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下,香蜡纸表都
备齐整。后日你就到县上去迎接鹿、兆、谦。”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
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征召进来的年
轻后生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c练,仅仅队列c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
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兄弟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
粹摆饰性的动作不顶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
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
然后铁青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后才
进行持枪c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枝蓝光熠熠的新
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s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后进
行大炮s击c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
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
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
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
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
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
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
山上再当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
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么,因为团长说不过是一句笑
闻,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听那伙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
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扎在
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
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
我瞪眼。你硬要给炮兵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
对?”黑娃在这们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
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么跟我共事?我当
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
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
于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共他人一一仿
效,然后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y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
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
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
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
黑娃随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
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发生了友好的争执。
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识收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
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
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
落的女人c持家务,焦振国打哈哈说,干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
里,无论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于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
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款
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
馍一碗的羊r泡馍后,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绳头栓成死结”。
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
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
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
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章每一节
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
吹响的喇叭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
想起了小娥父亲羞于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识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
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
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d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
血y,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和里,脑子时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d时
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
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
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后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
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d房的门闩c上
以后,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
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
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
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
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
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
约透出两个紧绸成团的茹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c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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