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茹嫣又给妈妈挂电话。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母亲,探听一下姐夫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说,还在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问她这边的情况,茹嫣说还好。
一直到了晚上,电依然没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从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区混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黄路灯,在夜雾中影绰着。连远处那几幢二十几层的塔楼也孤独地黑着。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锁闭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现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浑身管线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许多年来,都以为停电是一个古老的回忆了,一些浪漫人家,还特意关了灯,点一支蜡烛,喝红酒,听音乐,跳贴面舞……没想到它说来就来。
前些日子,茹嫣总想着要去买蜡烛的,来了电就忘掉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对蜡烛。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天,c在生日蛋糕上的,一个“4”,一个“0”,有香烟盒那么大小,红色的,晶莹剔透。那天,闪烁的火苗,在“4”和“0”的顶端,慢慢熔出一个浑圆的小坑。丈夫是一个很粗放的人,从前,她的许多生日,他都忘了。这一次,他竟然特意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进城之后,先到一家著名的点心房定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绿绿挤满了各种奶油造型,鲜花,红心,书本,小鸟,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来耽搁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艺术上也很粗放,几代书香气,到他这儿断绝得荡然无存。这一点,曾是茹嫣非常遗憾的地方。说,诗书传家,你们家怎么就一点儿没有传到你这儿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个年代,谁还敢传这些东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那一段时间,他急匆匆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带着公司的几个人在数百公里之外谈完一笔业务,匆匆往回赶。一辆带挂的大货车坏在路边,忘了开尾灯,也许尾灯就是坏的。司机很疲惫了,以140码的速度c进那节挂车的肚子底下,整个小车的上半截连同人的上半截被齐齐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钟时间。
茹嫣起身,凭着感觉在几个抽屉里摸索,居然给她找着了。她发现没有火柴,也没有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它们。
摇曳的烛光中,家里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杨延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对着这会动的东西,气急败坏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冲过去就踢了它一脚,它果然立时就不叫了,满眼惶恐,满眼委屈地蹲到墙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连两次对小狗动粗,愧疚得不行,跑过去给它说好话,赔小心,讲道理。将它抱在怀里,它还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气息。记起来,那天她俯身去吹蜡烛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温馨的蜡香。
“许个愿,”她听见丈夫说。丈夫的语言总很简短,他不会抒情。或者说,他宁愿把细腻的东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来。她记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说:“再给我们四十年。”
没有给他四十年,连四年都没有给。能给她四十年么?想起四十年这么长的岁月,便是给了她,她又拿它如何过?
丈夫死后,她常常感到一种难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几乎是万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惧。儿子没走的时候,还有一种抚育的责任,让她分分心,如今,连这一份负担也没有了。其实,几年来,儿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边,但她觉得好像一只风筝,线还在手上。如今,那风筝已经飘飞到万里云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词,偶尔想起来,觉得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写出来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两只生日蜡烛渐渐地快燃尽了。她把它们c在一块香皂上,融化的烛泪,在r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层玫瑰红。最后的烛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层玫瑰红中闪烁,跳跃,然后浅浅地淹没在烛泪之中。整个屋子重归于黑暗。
孤寂与黑暗是最好的怀想之乡,怀想最终又总是酿出感伤之酒,然后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这样,委屈地抱着一只同样委屈的小狗,在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杨延平趴在茹嫣怀里,一动不动。茹嫣能感到它软软的腹部和暖暖的体温。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n,摆出一副就此终老的决绝架势。
人其实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连一个小小的狗儿,都不能给它呵护与快乐。茹嫣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凄凉与酸楚。
丈夫去世之后,茹嫣常常就有这种突如其来的虚无感,无端的就消沉了,觉得人生无常,意义何在?那个一生都宠爱自己的男人,总觉得他就会这样一直将自己宠到地老天荒,自己却可以随时随地使点小性子。没想到他就这样大大咧咧快快活活地突然离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了茹嫣自己的价值。茹嫣又想到去世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以为这是一个天长地久的事,就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会永远在自己身边,也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一样熟视无睹。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就消失了。想到母亲,想到一辈子孤傲好强的母亲,转眼就到了这样的岁数,不知道哪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再想到儿子,从自己把他生出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像所有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间会充满挫折、屈辱、病痛和与自己一样的绝望——尽管茹嫣知道,其中大部分关于他的苦难,自己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光光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揪痛起来。令人怅惘又令人宽慰的是,这种信息,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传达到儿子那里去的,这是一种世世代代的绝唱。
人其实是一个绵绵不绝的伤痛与悲苦。幸福与享乐,只是这漫漫苦旅中的一个个驿站,让人短短地歇息一下而已……上帝造了人,其实是为了给他更多的磨难。与牛马猪羊不一样,上帝给了人一颗可以感悟的心,让他一边作恶,一边品尝双重的苦痛。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长,自诩为世界之主宰,劈山引水,改天换地,看似雄傲不可一世,其实也如花草蚊蝇一样,不堪一击的。一盏无意间没有打开的尾灯,一次地壳轻轻的抖动,一场降雨,一道闪电,甚至几颗r眼都看不见的病毒,都足以让人在一瞬间毁灭或终身受难。那些高耸入云端的楼房,那些绵延数千里的公路,那些精致奇巧的用品,那些华美高贵的饰物……在某种力量面前,实在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
恰恰是有了这种雄心,恰恰是有了许多享乐,一旦灾难来临,那心中的苦楚与幻灭就更深重,远胜过牛羊引颈被杀时的感觉。
每每陷于这类思绪,茹嫣就绝望得一塌糊涂。
茹嫣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突然听得楼外一阵欢呼。往外一望,一扇扇窗口渐次亮起了灯光。她赶快去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一时间满屋辉煌。
靠了电,靠了这些光亮,茹嫣渐渐从刚才那些胡思乱想中脱出身来。她打开电脑,把自己心中刚才那些凄苦用字打了出来。打完之后,给它安了一个题目:《今夜,世界如此忧伤》,这才将心里的痛楚移出了一部分。这次她没有将这些文字发到论坛上,也没有加入自己的文集,只把它静静地存放在自己的硬盘里。
53
临要睡了,手机响了。是梁晋生打来的。
梁晋生说,好吗?
茹嫣说,不好。你呢。
梁晋生说,也不好,忙。
茹嫣说,还得休息好。
梁晋生说,你也要注意,现在正是高发期。生活用品吃的喝的都够吗?我让人给你送一点来?
茹嫣忙说,这个我自己能做,只是苦了杨延平。要打狗了。
梁晋生听了,半晌才说,我给你送到下面县里去,让人家代养一段时间,这阵子过去了,再接回来?
茹嫣刚要说好,却又说,舍不下呢。你知道,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条狗。
梁晋生说,我知道,可是眼下这种情况……
茹嫣说,我先就这么着,万一不行了,再求你帮我。
梁晋生说,在街上看见打狗,心里也不舒服。
茹嫣笑笑,你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梁晋生说,你走到窗口来。
茹嫣问,干嘛?
梁晋生说,让我看看你。
茹嫣诧异地问,看我?怎么看?
梁晋生说,我从你这儿路过,看见你的窗口还亮着。
茹嫣走到窗口,就看见他站在楼下一辆小车旁。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抬起来朝她挥挥。
茹嫣生气地叫起来,你就忙成这个样子?连上搂来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梁晋生说,就这样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成天往医院跑,和那些第一线的人打交道,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危险人物了。我这马上就走。
茹嫣说,你别动。我下来。
茹嫣说着,就飞也似的往楼下跑去。
梁晋生大声说,你别下来,我走了。
茹嫣听不见,她的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梁晋生的声音在沙发上叫着。
梁晋生刚要发动汽车,就见穿着一身睡衣的茹嫣已经拉开了车门。
茹嫣恨恨地说,过门不入,太没礼貌了吧?说着就去拉梁晋生扶着方向盘的手。
梁晋生缩回手说,别碰我,真的,你不知道这个病的厉害——茹嫣已经将梁晋生的手握住了。
梁晋生猛地挣脱她,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不是过门不入。
茹嫣再一次抓住他,这一次抓得很紧,说,那就更应该客随主便!
说着就把梁晋生从车里拉了出来,就这样一直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一步一步走回家,像逮着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茹嫣说,想扮演一个孤胆英雄,是不是?
梁晋生嗫嚅着说,你呀……你要是真有个什么,我可是罪过大了……你闻闻,我这一身都是来苏味,84味,消毒水的味……
茹嫣笑笑说,那比咱们还洁净得多呢。
一个多月不见,梁晋生瘦了些,白了些,但脸面头发全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依然挺精神。加上那一身医院味道,茹嫣就笑了,如果现在是我第一次见你,会猜想你是一个医生。你猜,我刚才下楼的时候怎么想?我想,市长大人现在肯定是一副逃犯的模样。
梁晋生笑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讲卫生啊,消毒啊,吃药啊,洗澡啊,打预防针啊,但是说不定我身上哪儿就沾着那个东西,现在收治的许多病人找不到病源。我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去,住在宾馆里——茹嫣捂住他的嘴,我们不说这个了。
梁晋生就一把拉过茹嫣,把她拽到自己身边,轻声说,我有时也很害怕,真是很害怕,控制不住……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茹嫣再一次捂住他的嘴,但这一次,用的是自己的唇。这个动作茹嫣自己也没有想到,后来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突兀之举。
接着,市长就像一头麻药消失后的狮子,猛然地抱住她,像要把这个柔弱的女人吃掉一样,他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委屈的呜咽,又像是低声的咆哮,茹嫣看不见他的脸,她觉得此刻那张脸一定很可怕,一张能发出那种声音的脸,决不是平日那张沉静、自信,甚至暗含着一种傲慢的脸。但正是这样,让她燃烧起来。她和市长几乎同时开始做一件事情,疯狂地撕扯对方的衣服,也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一点也不再优雅。他们就在那张长沙发上纠缠推搡着翻腾着,连那小狗的嘶叫他们也听不见。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像两只中弹的野兽,曲扭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茹嫣微微睁开眼睛,她出奇地平静,似乎像看着激战过后的战场,看着两个阵亡躺倒的战士。这两个战士衣不蔽体,伤痕累累,似乎是一桩太平常不过的事。她曾那么恐惧那么羞涩的一件事,就这么浑然天成地完成了。这是茹嫣第一次在卧床之外做这件事。以前,丈夫也有过急不择地的时候,但茹嫣总是很冷静,要么坚决地拒绝,要么坚决地回到该去的地方,她认为这是一个关系到女人尊严的事。但是这个晚上,她压根没有功夫去想这个问题。事情过后,她也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她只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感觉。
两人都不再说话。梁晋生只是紧紧抓着茹嫣的手,像儿子小时候,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然后就睡过去了。面对这一片狼藉,茹嫣视而不见。从来都讲究到近乎洁癖的她,对地上,茶几上,沙发上抛撒的衣物鞋袜,对两个比l体还狼狈的飘零人儿,却如野兽一样并不自知。听见梁晋生渐渐响起的鼾声,茹嫣到卧室抱来一床被子,给他严严实实盖上,自己依然全无睡意,只是感到有点凉,也抱来一床毛毯,她坐在梁晋生的脚头,蜷上腿,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腹窝,裹上毛毯,关掉落地灯,在暗夜中睁着眼。
书房的电脑没关,闪闪烁烁的荧光映s到客厅里。屏幕上,聊天室的舌战还在继续,如焉的名字不时出现在滚动的页面上。但此时,这一切离茹嫣已经十万八千里了。茹嫣的脑子里一片宁静,波澜不惊,像那天夜里月光下的湖水。
下半夜,梁晋生醒来,半坐起身。茹嫣问要干嘛,梁晋生说nn。他没说用一下洗手间,没说方便一下,甚至连解手都没说,像一个孩童睡意懵然中对自己的母亲那样说nn。
茹嫣引领他来到卫生间,帮他打开灯。这是市长第一次用她家的卫生间。市长没有关门,就那样敞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光着两腿对着马桶站着,然后就响起急促的水花声。
茹嫣也是衣衫凌乱地倚门立着,看着市长n完,然后上去摁了冲水阀。
两人回到沙发,梁晋生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茹嫣说,快天亮了。
梁晋生说,这一觉睡得好长。
市长说口渴,茹嫣给他沏了一杯热茶。喝了几口茶,市长就全醒了。下半夜寒气重,两人各自将自己裹得紧紧,各靠沙发一头,腿脚交错地斜躺着,像两个街头流浪者。这种怪异的姿势和放肆的肌肤之亲,让茹嫣感到很温暖,很亲切,有一种孩子般的欢愉。不知怎么,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下不久前看的一部二战片子,美国拍的。其中有一段戏:在肮脏的前线阵地的废墟里,潮湿,y暗,又肮脏,那个枪法很准的年轻狙击手,与一群一样也肮脏不堪的苏联军人和衣而眠,一个年轻的女兵与他相邻,然后他们疯狂做a,他们穿着污迹斑斑的厚军装,两旁躺着挤挤擦擦的战友,但是他们如同在伊甸园一样,忘情地进入到一个无人之境。她当时看到这一段很暴露的戏,有一种莫名的震动,爱,或者是性,是可以这样的吗?
黑暗中,听见嗒的一响,接着就看见打火机的火光照亮梁晋生的脸,还有他嘴里的烟。
茹嫣问,你抽烟吗?茹嫣没见过他抽烟,当初江晓力介绍他的时候,几大优点中,也有不沾烟酒。
梁晋生说,从前抽,后来戒了。又笑笑,有文章说,抽烟的人,不得非典。
茹嫣说,你信?
市长说,希望是这样。不过,我想,还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你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是在烈火上烤,油锅里炸,搅拌机里搅。
梁晋生一边缓缓抽着烟,一边跟茹嫣说了许多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
梁晋生说,把你们这儿那一对老夫妇推出门外的那家医院的院长已经就地免职了。
茹嫣说,该免。
卫生局一位主管副局长也停职做检查。
茹嫣说,光检查够么?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当局长的干嘛吃的?
梁晋生说,这都是做给我看的。下一个是谁?你知道吗?
茹嫣说,是你?
梁晋生说,差不多。
梁晋生说,自己管的这几条线,他叫它“西部线”,与金融、城建、通信、工商、政法都没有办法比。近两年,除了科技稍好,教育、卫生都是市里最薄弱的区域,每年给他这几条线的投入也很有限,有限的几个钱,又大多给了科技这一块。他说,打个比方,一家人全都又穷又饿,就那么一笼屉馒头,一个人一个,也管不了饱,给那个身强力壮的多吃一些,好出去干活打工,再给家里多挣一些口粮。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选择。而且,上面也需要你拿出业绩来,为他们的gdp增添数字。所以,医疗卫生这一块问题很多,特别是公共卫生,几乎空白。原有的一点家底,这些年来也给败得差不多了。就像俗话说的,屋漏偏逢连y雨,癞蛤蟆又被牛踩了,没想到我们这儿一下成了重灾区,我们市的数字在全国一直在前十位当中徘徊,如果要算上前一阶段的那些模糊数字,怕是要进前五名。我们的许多医院,连呼吸机都没有,有时就看着病人慢慢窒息而死……今年是我们市最关键的一年,春夏之交又是最关键的一个时刻,几个大的投资谈判,一批重要建设项目,一个世界性的投资洽谈会,一个科技论坛,还有一个旅游节,看着就要泡汤了。这些都已经投入了不少人力、财力,上面几个人都急得嘴唇上了火。他说,几十年来,y差阳错鬼使神差,他踏上仕途一步步走来,不算春风得意,也没有平步青云,但都还稳当顺利,他笑笑说,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也没有干多少坏事蠢事,算一个清官加庸官吧。五十大几了,也没有多大野心,只想平平安安做完这两三年,回去过一种自在快乐日子,这一下,可能是天要绝我了。
茹嫣说,有那么严重?你干了啥呀?
梁晋生说,不在于我干了啥没干啥,你该知道的,官场的一条不成文规则,就是拉出一个主要责任人垫背,是成本最低动静最小的解困法宝。所以,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看到时候能否躲过一劫,全身而退。
茹嫣说,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不坐牢,不杀头,大不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一个大大方方的老百姓日子,对身心健康还有益呢。万一进去了,你记住,外面还有一个女人惦念着你,也不会自杀是吧?茹嫣说着就笑了,又说,没贪赃枉法就行。
梁晋生说,所以我想听见你说话啊,这叫春风化雨,是不是?
说话间,梁晋生抽了几支烟,茹嫣披着毯子去给他续了两道茶。以前,她是不喜欢闻丈夫的烟味的,丈夫由此在家里就不抽烟了。以前她也很少给丈夫续茶,倒是丈夫给她续茶的时候多。
梁晋生说,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紧张又危险的医护人员——特别是他们那种一瞬间就和外界隔离,被人家当作麻风病人一样的孤寂生活,我后来一想,就当我自己也得上了这种病吧,事情过去,能捡回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那些宠辱恩怨,利害得失,在这生死之间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事,发生在夜里,与发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漫进来,两人便觉得不论自己,还是对方,这般模样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头,匆匆往身上套。市长里面的衣物马马虎虎可以对付过去,衬衣领子是过了胶的,没太变形,领带大部分塞在里面,糊弄得过去,羊毛衫呢,只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面,待会儿用热毛巾蹭蹭,可以抚平许多,这是他的一位秘书教给他的。但那高级全毛西服是实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进城卖菜的农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级检查组的会一早接着开,这个样子去主持会议,会让人有许多不健康的联想。梁晋生说,待会儿路过商场时去买一套对付着。
茹嫣说,你肯定是不进商场的,哪有八点以前开门的商场?如今连个体户的小店都睡懒觉了。这下梁晋生有些着急,拿起手机说要让自己的司机给送一套来。
茹嫣嗔笑说,算了,你想让人家来现场看看?
茹嫣说着,领梁晋生到卧室,打开大衣橱,里面挂着好几套西服。
茹嫣说,这都是他的,这两套好像还没怎么穿过。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资企业做营销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几套西服都还够档次,只是他个子比梁晋生稍高,最后换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体,只是颜色标致了一些,穿上像个文化人,不太像官员。
茹嫣笑了说,比你那套黑不黑蓝不蓝的帅气多了。梁晋生对着镜子照了几个来回,说,就是它了。
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欢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后,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后他就突然离世了。所以现在看来很洁净很挺刮。见到这套衣服穿在梁晋生身上,茹嫣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市长告别,他叫茹嫣别送,说这话时,他眼里有一种坏笑,意思当然是一个独居女人这种时刻送一个男人出门,谁见了都会编出一大套故事来。然后说,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丧的是什么?
茹嫣问道,嗯?
梁晋生说,这场该死的瘟疫,要把我们的好日子耽搁了,没想到,它竟然也会让它提前,看来真是祸福相倚世事难料啊。
梁晋生几乎是刚刚上车,就来电话了,他问,在干嘛?
茹嫣说,在想你。
梁晋生说,有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不值一谈了,去他妈的。
茹嫣说,你真会恭维人。不过这话对。
梁晋生笑笑说,你叫得真厉害。
茹嫣问,我叫什么?
梁晋生依然坏笑,说,昨天晚上。你叫,狗也叫。
茹嫣一下脸红了,嗔怪说,你乱讲些什么呀?
梁晋生说,我都在想,联防的听见了,我可就要到派出所蹲上一夜了。
茹嫣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发出过什么声音。多少年来,自己总是像鱼儿一样沉静。丈夫曾经说过,你呀,你太温文尔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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