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梁晋生说,我没想到,一个典雅女人,也这样率真这样任性。
茹嫣只好以攻为守,说,我也没想到,一个市长也会如此疯得像个电影里的黑社会呢。
梁晋生说,那种时候,哪还有什么市长?
电话里,不断传来各种汽车喇叭声。
梁晋生说,我还要来看你的。
茹嫣说,我等你。
电话打完,茹嫣便觉得自己的一些话竟是那么俗套。从前老是笑影视剧里的语言都是说烂了的那几个字,没想到自己一开口,也是这样。
其后几天,茹嫣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个快乐荒唐又不堪回首的梦。奇怪的是,茹嫣并没有为自己这样一次石破天惊的行为感到有什么愧怍不安,反倒有一种孩子恶作剧后的欣快和满足。
梁晋生离去之后,不知是因为慵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茹嫣一改旧习,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清理房间,让那作案现场一直保持着。她还发现,当时小狗大约一时性急,已经将憋了一整天的大小便都拉在了沙发旁边,以前她曾为它的这种行为惩罚过它,现在她却高兴得像病人术后肠道通了气一样,赶快拿了卫生纸包好,擦净,然后将满是秽物的卫生纸放到卫生间一角,据说这样小狗以后就知道在何处方便了。
她似乎将多少年来束缚于身的那一层硬壳几下就敲碎了,那黑暗中的满腹愁绪也就烟消云散。她不断地将那天晚上的一切,从头到尾细细地回想着,她一边看着自己的作为,一边笑了。四十多岁的一个良家女子,何以一瞬间就变成这样的疯狂无忌?她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山东老家来的保姆常常教导她们几个孩子的话,学好一辈子,学坏一哧溜。是淑女,还是荡妇?这个哈姆雷特似的问题,竟然是可以这样便捷就解开的,她觉得自己当然还是一个淑女,同时也是一个纯真可爱的荡妇。每一个淑女身上,同时还有一个荡妇,每一个荡妇呢,也都可以做一个淑女的。只要有爱。
她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心境中那种深藏的悲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自己觉得不可能再接受一个男人了,也不可能将自己再给一个男人了,每每想到男女共同生活的细节,茹嫣便觉得自己全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在想来,她忘了如果哪一天身体内部燃起火来,那所有曾经令她畏惧的过程,就像天上下雨,地上开花一样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没有犹豫,没有自责,没有羞涩。
小时候,吃那种金钱橘,想当然就剥掉皮吃起里面的橘瓣来,淡然无味,还有些酸涩。妈妈见了就笑,说这种橘子要吃皮的,里面的橘r倒是不要吃了。她想,作为女人,前数十年真是过得非常的隔膜,就一直按常规吃着那淡然无味的橘r。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出错了,难道真的像丈夫说的那样,让那些经典文学给害了,让柏拉图给害了?现在,她大胆地往深处想想,其实,安娜?卡列妮娜也好,叶莲娜也好,薇拉也好,那许许多多美丽高贵的女人们,该都有一样的经历。只是这类事太珍贵,不好写出来与人分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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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就像一出浓缩的戏剧,悲喜歌哭都堆在了一起。姐姐打来电话,说姐夫已经出院了,只是人很虚弱,她准备带他到一个清静的山区呆一段时间,好好养一养肺。姐夫的肺这次伤得不轻。妈妈也一起去。到了地方,会打电话过来。
姐姐说完,妈妈又接过电话说,你们的计划,是不是如期举行啊?
茹嫣知道妈妈说的计划是什么,故意装糊涂问,什么计划呀?
妈妈说,你那个梁市长初三向我提出来的计划?
茹嫣笑笑说,妈,你比我还急呢。
妈妈说,你还有几十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等啦。
茹嫣便说,眼下这形势,怕是要后延了。
妈妈说,我们都不讲究场面上的那一套,就像上次一样,哪个周末,你们飞来一趟,吃一顿饭,让他当面叫我一声妈,这事就算完了。
茹嫣笑笑说,您要是特别想听他叫您一声妈,我今晚就让他叫给您听。
与此同时,卫老师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坏,赵姨说几次下了病危。达摩几个就成天吊着颗心,如同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几次都说坚守不住了,几次又击退了敌方的进攻,不知是终将失守呢,还是终于能坚守到最后,将敌军彻底击溃。
漫长的绵绵雨期开始了。
天y郁着,雨淅沥着,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阳光。空气湿漉漉的,心都要生出霉来。一推开窗子,便有一股潮气涌进来,在所有光洁的地方蒙上一层朦胧的雾,用手指一抹,便是一道水痕。
要是以往,茹嫣会很喜欢这样的意境。她总觉得,自己是该生活在丁香雨巷阁楼的环境中,生活在书香琴声烛光的伴随下。少女时,将家里那套三卷本竖排版的《红楼梦》翻来覆去读过好几遍,里面那些j争狗斗那些男欢女爱都没怎么读进去,但是那潇湘馆的晨风夜雨落英残荷夏蝉秋虫,总是一遍遍读不厌,一遍遍在心里生出许多怅惘与感动来。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带天井的古屋里,窗是那种木雕花格的窗,地是那种方块青砖的地,山墙上生着一些小杂树,瓦缝里长出一些不死草,天井的沟沿里,永远都爬着绿茸茸的青苔……有一次她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你外公家就是这样的。又笑笑说,你前生在那儿住过吧?
如果说,少女时的那些感动与怅惘,只是一种为赋新诗强说愁,那如今就已经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伤了。
浑浑噩噩中,发现节前买的那几钵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许多日子没有阳光,也忘了给它们浇水。枯死的小山菊还是原来的架势,只是那蓬蓬勃勃的一片鹅黄变成了黑褐。
八栋封楼一个多星期了,没有新的疫情发生。雨终于停下来,太阳从云缝里s出许多好看的霞光来。茹嫣y郁的心情稍稍缓过来了一点。就像坐牢的人,几天之后,也就想穿了,再怎么难熬,总是要把刑期坐满的。便应了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而那天晚上的荒唐之举,让茹嫣陡然感到生活的快乐,有了许多怀想与期待。
早上起床,漱洗完毕,清扫了杨延平头天夜里的屎n。杨延平终于学会了把报纸当厕所,这反倒让茹嫣省心不少,不像从前,一日三次,再忙也得带它下楼去走一遭。现在只消将报纸包卷起来,放进一只塑料袋里,扎紧,再扔到垃圾袋里。杨延平也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发声,偶尔想叫叫,声调也会很节制,仿佛孩子说悄悄话一样,短短一声,马上就打住,听着让人心疼。
茹嫣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算是早饭。然后就出门去采买一些物品。她将要采买的东西开了一张清单,第一项就是狗粮五包,一包吃三天,三五一十五,半个月,但愿半个月后,会有变化。然后还要给自己买一些女人用品,水果,方便食品。
超市人很少,空气比平日好,走几个巷道,偶尔会遇上一个人,双方远远见到,便会立刻避让到另一个巷道里去。茹嫣便像逛博物馆一样,消闲又适意地一排排看去,将单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拿下。在百货架上,茹嫣看见一款拖鞋,和梁晋生在家穿的那双很像,拿起来看看,也扔到购物车里。
回到家,与杨延平说说话,给妈妈打了电话,然后上网,先给儿子发了邮件,再看看各地的“非典”,看看伊拉克战事,上面对于那个大学生被打死的事,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不光抓了那些凶手,还说到要重新考虑相关法规。只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不可能复活了。想起前一阵子“空巢”上那些个争议,茹嫣多少有些欣慰,但一种吃了一颗烂花生的苦涩感,已经挥之不去了。对于“空巢”,当初那种少年般的依恋与热情,已经淡了许多,网络世界很大,无边无际,“空巢”只是浩瀚星空中的一小颗而已。
茹嫣曾读过达摩的一篇戏说文字《网络七色》,说的是网络上的信息,大约分为红橙黄绿黑白灰,七大类。其中“黄”就是黄色,一说大家都懂。“黑”是借用多年来的说法,就是所谓反动非法信息。上网以来,其他几色,茹嫣是常见到的。只有黄黑二色,一直无缘见
如焉 第 15 部分
借用多年来的说法,就是所谓反动非法信息。上网以来,其他几色,茹嫣是常见到的。只有黄黑二色,一直无缘见识。一次和达摩qq聊天时,说到他的网络七色。达摩说,网络是一个开放空间,日子长了,见到什么你都不要大惊小怪,这才是真正的信息多元。当然,你要有意去找,那个狗狗是无所不能的。你只要输入关键词,几乎能找到你要的一切东西,比大英博物馆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还便捷。
对于黄黑两色的东西,茹嫣都无兴趣,所以也不曾有意去找。但是网络就是这样,你无意要的,它就偏偏自己会送上门来。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在孜孜不倦地干着这种义务劳动。
那天茹嫣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经过杀毒软件检查后,茹嫣打开了它。那是一个网址。网友间,常有互相推荐网站的习惯,茹嫣也曾获益不浅,知道了许多值得一看的好去处。
网页唰地一下打开,呈现在茹嫣面前的,是一片男男女女的身体,特别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无遮无拦,纤毫毕现。四十多年来,茹嫣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为人妻,为人母,该说是男女间的一切都不会见怪了。但是见了眼前这景象,还是像被电火灼了一样,全身心紧缩起来。屏幕上的那些人,都是欧美的,男的强健,女的优美,既不猥琐,也不下作,倒是一副副松弛快乐旁若无人的神情,好像在做c,好像在舞蹈,好像只是在展现自己的胳膊、腿脚或脸面……尽管已经有了和梁晋生的一次天地浪漫,但茹嫣还是受不了这种将两个人的绝对私密如此坦然地公之于众。她此时倒有了一种紧张羞涩,然后自我解嘲地笑笑,想,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又想到单位那些姐妹们暧昧地说到那种成人片,想到街上往别人怀里塞的那类黄碟,便觉得这些东西,几乎是如影随形一般,与人类千万年的文明一起伴生伴长从不止息的。但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开了眼界。
达摩说的“黑”,茹嫣也很快领略到了。
在“非典”信息最为暧昧混乱时候,一位网友给她发来一个软件,打开之后,就可以看到许多原来不能登陆的境外网站。那里有许多关于国内“非典”的另类说法。茹嫣浏览的时候,兀然就看见自己这个小区的消息。说到那一对老夫妇被医院赶出门外,躲回家中,终究导致封楼的过程。再往前看,连自己两个月前写的那篇关于姐夫的文章也在上面,用的是达摩改了题目的一版,但署名是如焉。看到这里,茹嫣就心跳起来。她想起江晓力几次对她说的别在网上乱发一些东西,有人已经在注意了。再看看这些网站上其他的文章,茹嫣就真的有些惶惶然了。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披露这样评说国内一些人事的文字。用她多年受到教育的标准来看,说它们反动透顶,是一点不过分的。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说了自己看到的这些。
达摩说,很正常啊。看不到才不正常呢。
茹嫣说,上面有许多攻击性的文章,还有披露我们国内一些内幕的文章。
达摩笑笑说,人正不怕影子歪。如果攻击得有理,我们得听着,如果攻击得无理,我们可以反驳,也可以置之不理。你看我们这里的许多网站,不是一天到晚也在攻击英美啊攻击德法啊,还把人家总统的像做成猩猩猴子,别人不是一样该做啥做啥?至于国内那些所谓内幕呢,如果我们自己先就发布出来,谁还越洋过海地去看人家的二手货呢?
达摩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几句话,就将一个天大的问题一下说得轻巧得不行。
茹嫣就说在那儿见到了自己的文章,还有自己小区封楼的消息。
达摩说,真是好。
茹嫣问什么真是好?
达摩说,互联网。你想想,这次没有互联网,上面能够一改多年来的积习,一天一次地给你报数字吗?没有互联网,我们能够知道那个老军医向世界披露了他所知道的真相吗?甚至可以说,没有互联网,那个老军医到现在还能够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怎么感谢比尔?盖茨都不为过分。
茹嫣又说到黄色信息。
达摩就笑了,说,这可不是互联网发明的啊,我跟你说,我们下乡的时候,天天听贫下中农给我们散布黄色信息。有人就有这些信息,就像有泥土就有花草一样。
见达摩说得如此诗意,茹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要去中宣部啊,媒体的日子就好过了。
达摩说,就是,见多就不怪。古时候,女人的胳膊都是不能让人看见的,现在你看,满大街肚脐眼。
茹嫣笑了起来,说,是,看看也就惯了。
达摩说,文革的时候,一切与性稍微沾一点边的,甚至仅仅会引起联想的东西,都扫荡得干干净净,有一部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黑白的,小银幕,片子已经稀里哗啦了。
茹嫣说,我看过。好多台词还记得。
达摩说,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也就一两分钟吧,许多人一毛五买一张票,就只看这一段。那几个小天鹅叮叮咚咚还没跳完,苏维埃的人上了台,你听,电影院里就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椅子声。你现在再让别人去看?倒给他一毛五,也没几个人要看了。毛子说,那年去香港,想看看三级片啥样,弯弯绕绕鬼鬼祟祟溜进去一看,整个电影院就十来个人,还有几个在打瞌睡。他说,那家影院的三级片是循环放映的,你买了一张票进去,可以坐在里面一直看下去,那些没地方歇息的流浪汉就常去。
茹嫣很是折服达摩这种用平实的大白话来说一个道理的功夫,尽管他也会c弄那些概念,术语,最新最时髦的词儿——这个也有他的文章作证,但是在口头表达的时候,聊天说话的时候,他就全然是一套市民语言了。她曾听达摩和毛子两个辩说,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脏话来。她想,这是她在场,不在场时,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了。她就会觉得好笑,一个有着精深思想的人,同时还有着这么粗俗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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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师依然在医院。越来越多的人也进到那一类地方去了。好像文革的时候进牛棚,前面的人还没出来,后面又一批一批关进去。近在咫尺,y阳两隔的感觉。
日子过得像停了摆一样。人们一分一秒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头。中央台每天下午四点的一组数字,成了大家每天刻骨铭心的牵挂,好像战时每天敌我进退的战报。
一段时间,看着那数字一天天往上涨着,就觉得整个城市沦陷的日子不远了似的,小区里的气氛也越来越y郁。最让茹嫣痛苦不堪的,是那些平日里被人爱得叫成宠物的阿猫阿狗们,不时就能听见它们凄厉的哭叫,有时是保安在打它们,有时是那些主人们就从楼上将它们赶了出来。一次听见对面一栋有一男一女的吵骂声,接着就看见一个男人打开窗户,将一只浑身洁白的小狗,从六楼扔了下来。那小狗在空中惶乱地翻滚着,四脚乱抓,似乎想攀住什么东西,紧接着它就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它是下身先落地的,顿时好像给摔矮了一截。它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茹嫣觉得自己和它一起死掉了,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过了一会儿,那小狗竟慢慢蠕动起来,努力抬起头,半声半声地叫着,它只有叫出半声的力气。然后,它开始爬动,它的后腿摔坏了,便用两只前腿拖着整个身子爬行,它竟然是朝自己家的大门爬去。那家的女人接着就呼天抢地地冲出门来,一把抱起那只狗,也不顾它满身的血污弄脏了衣衫,一边哭着,一边向小区大门冲去。
另一次,是突然听见了一只狗凄厉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惨叫,怕是整个城市都能听见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见几个保安,手里都拿着一根长g,长g的顶端绑着一把弯钩,追打着一只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贺诗中“男儿何不带吴钩”中的那个吴钩,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古人沙场征战浴血御敌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们杀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终于,一个保安手里的吴钩在一阵混战中,将那弯弯的尖刃一下就扎进小狗的背脊,小狗被扎住,不再乱蹦乱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达勇士一样,将自己的尖刃也c了进去。他们不敢接近那个小狗,在他们的心目中,每一只阿猫阿狗,从前是火锅美食,现在是非典传播者,这是不证自明的。于是,他们像当年处置商鞅那样,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里那带钩的兵器,生生地撕扯着那只小狗,那只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几个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渐渐扩大着面积,白色的狗变成红色的狗,最后变成一摊血呼啦滋的皮r。
可以说,这是茹嫣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也是茹嫣有生以来承受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她抖抖索索拿出野外考察用的那架带长焦的相机,将那血腥的场景一幅一幅拍了下来。茹嫣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窗户向那些刽子手们大喊着,你们这些法西斯啊!她觉得自己不把这句像火一样燃烧的话喊出来,自己就会被愤怒炙烤而死了。那些保安没有听清,大声问茹嫣有什么事?茹嫣又喊了一声,你们这些法西斯啊!一个保安笑笑,用那带钩的长g调戏似的朝茹嫣戳了戳。
从此她再也不能看楼下发生的任何与狗猫相关的事宜。但那声音是挡不住的,只要一听见狗的惨叫,茹嫣的这一天就给毁了。
那天看完那只小狗的终结之后,茹嫣跑到街上,将照片快洗出来,她用摄像探头将几幅清晰一点的照片拍成电子文件。茹嫣当时就给几家网站发了帖子——《一个城市的耻辱》,叙说了自己亲眼目睹的这一次生命惨剧,并配发了一组照片,她在帖子中最后说:“……在萨斯来临的时候,许多人,包括许多所谓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们,以及当地的一些执法机构,在对待猫狗等等无辜生命上,显现出了人的虚伪,自私,张皇与残忍。他们将人类自己的苦难,粗暴地转嫁到那些柔弱无告的动物身上——包括平日给他们带来许多欢乐与慰藉的小猫小狗身上,他们残忍地抛弃它们,掠杀它们,仇视它们,责怪它们……一时间暴露出许多比萨斯更多的可怕之处。”
“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让我们记住,就像记住奥斯维辛。”
这个帖子连同它血淋淋的照片,顷刻间就像野火一样在互联网世界上蔓延开来。每一个转载帖后面都跟上了成百上千的跟帖。一只小狗,引发了一次互联网的怒潮。许多跟帖都重复着茹嫣的那句话,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许多跟帖在喊,这是x市的耻辱!抵制x市!我从此不再踏入x市一步!永远不买x市产品!强烈建议为这只无辜殉难的小狗建立一座纪念碑,让它永远铭刻一个城市的罪恶……激愤之中,总是什么样的话语都有的,一些跟帖就将“非典”以来所有郁积的义愤都给借题发挥出来了。海外网站也很快有了转载与评论。
这一切都是茹嫣始料不及的。
茹嫣这些天的几个帖子,达摩都在第一时间里读到。为了外孙女的安全与健康,他尽量减少外出。于是,用他妻子的话说,就长到电脑上了。茹嫣的文章,他都尽可能给她转到那些影响力更大的网站上,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会改变茹嫣正在行进中的幸福命运。
达摩几次都击掌慨叹道,这个雅致的女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潜能?达摩给毛子打电话,让他看看茹嫣的文章。毛子看了说,狗日,要是她再年轻十岁,我就收她做我的博士生。开一门新课——感性哲学!
达摩说,你狗日就是喜欢大言不惭,真要开这门课,你给她当学生还差不多!
毛子笑笑说,互切磋互相切磋!真的,我那些博士生们,没一个能赶上她的文采。
达摩说,岂止文采?思想情怀道德c守,哪样赶得上?如今报你这个专业的,如果不是天才,那绝对就是庸人加投机者。
从茹嫣的第一篇《儿子的成年礼》,到《一个城市的耻辱》,数月之间,跨度很大。达摩记得自己给她的第一个跟帖是“佳人文采,慈母情怀”,当时尽管很喜欢她的文字,但多少还有一些戏谑意味在里面。现在看来,这八个字似乎不够了。从《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到伊战开始后的一些帖子,再到“非典”以来的一系列文字,茹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独特的眼光,独特的感悟力在解读这个世界。他知道茹嫣并没有多少理论,茹嫣也从来不用借助于那些体系来观察世界来说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内省的,是直觉的,是艺术的,是情感的,是审美的,甚至是一种宗教的,哪怕茹嫣自己并没有信奉哪一种宗教,但是她的情怀里,有一种宗教精神。
如果没有网络,没有这样一种自由的私性的表达平台,茹嫣的这些优秀的潜质,可能就永远蛰伏在她秀丽的身体内,直至与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达摩想,这世上还不知有多少茹嫣这样的人呢?现在浮出水面活蹦乱跳的那些人,那些所谓专家学者教授名人,大多是鬼使神差遇上某种意外因缘才得以人模人样了。真往深里看去,搞错了的居多,只是世人不知,他们自己也常常不知。有几次,达摩想对茹嫣说说自己的评价,后来想想就算了,这类事,不说穿的好,说穿了,倒会让茹嫣分心,少了那种浑然天成,多了一些功利算计。他也想过,推荐茹嫣看一些理论,想想也算了,那些东东,给人的束缚误导,常常多于启迪补益。心性里没有的东西,往里面填,也总是一些异物。他便像看一株山野间的花草,任其自然地让她长去,不打药,也不施肥——特别是不能施以化肥,自顾自长起来的,总是独特的,学院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怎么也有流水线的模样。
茹嫣的帖子在“空巢”上发出之后,引来许多同情。一片对那种无道行为的斥责声。
第二天上午,茹嫣照例打开电脑,突然看到一个杀气腾腾的帖子《我来剥如焉的皮》,署名是“我是狐狸精”。帖子首先正气凛然地指责茹嫣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关键时刻,为依法处置一只小狗而大做文章的险恶用心。然后又说自从此人当了版主以来,多次散布不负责任的言论,迎合国际上的反华势力对中国政府进行污蔑与攻击,还从茹嫣近一段时间的帖子里摘出了大量文字以资佐证。这些字句,在被摘录之后又加上点评,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的,连茹嫣自己一瞬间都觉得有了问题。最要命的是,到了后来,此帖笔锋一转,说道“如果以上都是此人的真实观点,我们倒还可以作为一家之言权且留此存照,只是此人的虚伪,已经到了令人不齿的程度。一方面,此人为了一只小狗大骂这个城市,另一方面,这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又使尽浑身解数去勾引这个城市的一个重要领导,而这个领导,恰恰又是抗击非典的一线干部,真是私下做婊子,公开立牌坊,好一个世间最不知羞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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