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胡尘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寒闻冬
达识帖睦迩取出圣旨,漠然道:“圣上亲诏我来浙东招降海寇乱民,如今他们慑于圣上天威,易帜来投,安有不纳之理?都元帅口口声声说不敢辜负陛下圣恩,现在难道想要违背陛下旨意吗?”
眼看着自己千思熟虑的谋划付之东流,无声遁去,泰不华面如死灰,知道此事已经无可回寰,泛红了眼眶下跪接旨,颤声道:“臣泰不华奉诏来浙东讨贼三载,未立寸功,本该万死,但自问死后羞于觍颜叩见先帝,这才兢兢业业,日夜卫戍这千里海岸,试图以老臣毕生心血偿还圣恩万之一二。今圣上有旨,臣不敢稍负圣意,但求大司农事后回禀陛下,泰不华愿为台州一边官,替陛下把守海路要冲,以弥解我不能替陛下除贼的遗憾和过错。”
苏生片刻之前已被泰不华所伤,不顾脸上淤青在一旁放声狂笑,“想不到都元帅还是棋差一招!”
“住口!”他这哪里是对泰不华的羞辱,分明是在践踏自己身为人臣的底线和尊严,达识帖睦迩再难忍受,对着苏生怒吼道:“滚回去!”
苏生悻悻地闭上了嘴,心道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对达识帖睦迩愈发瞧不起,反倒是此刻看来跪在地上不起的泰不华让自己生出些许不忍,临行前抱拳道:“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以往得罪之处还请都元帅见谅。”
说罢也不等泰不华和达识帖睦迩多说,扬长而去。
达识帖睦迩深谙为官之道,向来认为荣辱成败皆来自每一次做对了的选择,可今日不知怎的,始终有一浓郁的愧意堵塞住了胸口,让自己喘气都有些不自在,看着沮丧的泰不华想要安慰,却又根本无从说起,只好矮下身子去扶他。
泰不华推开他想要搀扶自己的双手,独自起身,从怀中摸出自己的信物递给达识帖睦迩,漠然道:“大司农可差人携此物到黄岩海滨遣散我预先埋伏着的精兵,见此物犹如见我,他们不会不从。”
达识帖睦迩接过信物,侧身交给属下,示意立刻去办,随即看向泰不华道:“今日已经夜深,都元帅不如暂留我府中过夜,来人!立刻替都元帅收拾一间最好的客房。”
泰不华知道这是要软禁自己,以防再生变数,露出一抹饶有深意的笑容道:“那就多谢大司农。”说罢便要离开书房。
达识帖睦迩心有不忍,叫住泰不华,沉声道:“待我返回大都,一定会如实上禀你的功劳。”
泰不华停住身形,没有回头,轻声道:“那就有劳大司农替我求情一份台州的军职。”
“你这又是何苦呢!”
达识帖睦迩垂首站在一旁,盯视着案上放置的令泰不华屈膝的圣旨,心中感到有些不安。
泰不华凄然一笑,“若方国珍再叛,我也好替陛下和朝廷挡上一挡……”
众人散去后,管事赶忙寻人来收拾被毁坏的物件。
几日以后,双方都按照约定来到了台州路黄岩县的海滨。
达识帖睦迩以大司农和朝廷钦差的身份带领着十余名地方军政要员姗姗来迟,被软禁的泰不华自然也位列其中。
沿岸处两批船只排列开来,一批由方国珍所部的渔船和劫掠来的官船组成,另一批则是泰不华等将官的麾下战船。
至于泰不华提前安排的一众亲兵,已经被达识帖睦迩派人遣散,
而不远处的亭场等地,苏生早就安排许多人手暗中接应,此时的海滨对于方国珍等人来说,毫无危险。
见到方国珍的本来面目,达识帖睦迩也没有多么吃惊,他与这些海寇之间本就谈不上相互信任,方国珍找人扮做自己也是情有可原,还好自己在那日夜里组织了泰不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国珍也没有针对此事进行解释,既然这位钦差大人有足够的诚意,那自己也当然愿意领取朝廷授予的官职,于是带领着大小首领几十人依次跪倒在海岸之上。
待达识帖睦迩宣旨招安之后,方国珍等人纷纷上前拜领官职,海军漕运千户的官职令其非常满意。
这样一来,无忧岛上的部曲编制能够得以保留,文瑄安排的海运一事也会更加顺利,而且己方可以随时再次反出朝廷,博取更大的利益!
泰不华则对手握圣旨的达识帖睦迩毫无办法,眼看着方国珍笑着站在他的面前而不能将其手刃。
方国珍路过着泰不华身边的时候轻声道:“都元帅,以后你我同朝为官,可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逐出大都
泰不华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大元还容不得你这样的宵小之辈胡闹,最好你能安分守己,否则让我抓到了你的把柄,你便不会笑得如此时一样开心了。”
“哦?那我们倒要走着瞧了。”方国珍也知道他是块硬骨头,既然不能拉近关系,也就没有必要对他低三下四。
场中另有一人始终郁郁不乐,便是参知政事樊执敬。从泰不华被软禁的样子看来,他果然还是没能说动大司农,现在方国珍已有官职在身,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积蓄实力,若他再次叛出朝廷,想必就是都元帅倾尽全力,也再难将其挡在海岸以外。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
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
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
樊执敬看着达识帖睦迩和方国珍洋溢出的笑容,心中感觉愈发恶寒,按旨意将招安的流程办好以后,便借口有病在身,托辞离去,回到家中以酒买醉。
成功招安江浙海寇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大都,这对于京师要员来说已经是个难得的喜讯,就连一心修习大喜乐法的至正帝听说此事以后也抚掌而笑。
脱脱等执政的重臣除了嘉奖达识帖睦迩的功劳以外,也应其所请将泰不华任命为台州路的达鲁花赤,使其戍守沿海,以防方国珍等人复叛。
在眉开眼笑的大都官员之间,唯独察罕帖木儿郁郁寡欢,与岳丈康里崉崉始终保持书信往来的他自然知道江浙一带发生的实情。
可无奈康里崉崉深陷党争之祸,被朵儿只班趁机进言弹劾,遭朝廷贬谪下野,眼下自己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个怯薛丹的身份了。
“这些贪腐的官员竟然胆敢与那该死的文瑄沆瀣一气,欺瞒朝廷!可惜我身无要职,报国无门!”闷闷不乐的李察罕只能坐在家中与妻子抒发心中愤懑。
康里安宁出主意道:“夫君不是颇得皇子赏识么?若是将此事其中原委向皇子一一道来,想必有机会直达天听。”
李察罕心中一动,“可皇子毕竟少不更事……”
“那皇子与保保可是同岁,如今已是十二岁的少年,不是小孩子了。”康里安宁说着朝正在看书的养子王保保扬了扬眉毛。
心无旁骛的王保保丝毫没被二人的议论影响,仍在捧着爱不释手的兵书埋头苦读。
王保保是赛因赤答忽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李察罕的外甥,原名扩廓帖木儿。
赛因赤答忽身残志消,于是在从江浙逃回之后,就把儿子过继给李察罕寄养。
李察罕感念姐姐和姐夫对自己的恩情,便将扩廓帖木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并为他取了汉名王保保,对其精心培养。
李察罕听见康里安宁此言,缓缓点了点头,“保保年龄虽小,但天资聪颖,城府谋略根本不逊成人,我观那皇子也是天资卓绝,深谙国事,不可当作普通小孩子对待。”
康里安宁继续劝道:“既如此,何不对其明言其中原委?否则圣上终日被那些僧官所蒙蔽,如何才能知晓江浙之乱?”
李察罕在妻子的劝说下立刻打定主意,沉声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端本堂拜见皇子。”
爱猷识理达腊正在端本堂与哈剌章听先生授课,刚一得空结伴去玩,便看见候在外面的李察罕。
“咦,你来了,正好我与哈剌章要去练箭。”爱猷识理达腊见到李察罕心情大好。
李察罕知道端本堂人多眼杂,便点头应允,随他们前往宫内猎场。
待二人玩尽兴了下去歇息的空档,李察罕才试探着将明教与海寇勾结的事情说出。
爱猷识理达腊听了之后面色愠怒,“想不到江浙的海寇和明教的妖人竟会如此嚣张!”
旁听的哈剌章却是平静如常。
李察罕见皇子有意过问此事,便想要继续进言,讲出江浙一带的贪腐官员打压清流等事,哈剌章却抢先一步道:“殿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爱猷识理达腊点了点头,看向李察罕道:“此事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李察罕瞥了一眼面无感情的哈剌章,将到嘴边的话都给吞了回去,躬身告退。
当夜,哈剌章回到丞相府后便找机会将此事与父亲脱脱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父亲大人,我看那李察罕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我担心会涉及到刚平稳下来的江浙时局,便没有让他在殿下面前多言。”
脱脱听了之后满脸欣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夸赞道:“做得不错。”
脱脱夸奖完儿子,扭头叫来幕僚汝中柏吩咐道:“去查一查这个李察罕的底细,竟然能这么快就爬到皇子身边。”
……
中书右丞相想要查一个怯薛歹的底细自然是易如反掌,不到两天的时间,李察罕的出身、籍贯、姻亲便被抄录于纸上送到了脱脱的手里。
脱脱阅过之后冷哼一声,“原来是康里崉崉的女婿,难怪会对江浙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
康里崉崉此人曾在大都任职,与别儿怯不花一党交往密切,眼下他已经下野,其女婿却来大都搅动风云,这在脱脱眼里无疑与别儿怯不花一党想要翻身无异。
汝中柏眼珠一转,便明白了脱脱的心思,“丞相,这点小事就交由我去办吧。”
脱脱冷着脸点了点头,“将这人找个理由赶出大都就是,日后宫中的亲卫一律要仔细筛选,切勿给别儿怯不花一党的余孽以可乘之机。”
汝中柏谄笑道:“属下明白。”
当日,李察罕便被以贿赂怯薛千户为由逐出怯薛军,勒令其家小全部离开大都。
当怯薛军的千户陪同汝中柏一齐到李察罕的住处时,李察罕在一刹那便已明白这背后曾发生过何事。
能被丞相大人的心腹幕僚亲自逐出大都,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心急了些。
此祸一出,自己此生的官路怕是走到了尽头……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卑劣毒士
康里安宁魂不守舍地坐在牛车上发愣,过了好久才认清现实,喃喃地问道:“夫君,咱们这是前功尽弃了么?”
执鞭的李察罕叹了口气,狠狠地向牛屁股挥了一鞭。
老牛不满地“哞”了一声,牛蹄加快了一些。
苦命夫妻脸上的不甘与失望被养子王保保瞧在心里,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小声试探着安慰道:“父亲,您不是常说大丈夫志在天下么?如今皇帝行事荒诞,官员昏庸无能,百姓民怨沸腾,各地乱民接连暴起,恐怕天下很快就要大乱了,到时候您不是一样可以一展胸中抱负么?”
李察罕感慨道:“为父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天下一乱,又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妻离子散?我本立志要匡扶朝局,但却没有回天之力,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
“保保,你看这里。”
一旁的康里安宁接话后将手指向自己脸上的伤疤,颓然道:“如今天怒人怨的世道便如同这道刀疤深深地印刻在了这个王朝之上,这是疼痛,是懊悔,是无法修复的伤痕,是无数生灵的哀嚎。动乱一起,就算有志之士一心报国,又如何治愈得好无法修复的疤痕呢?”
王保保怔怔出神,这是康里安宁第一次拿自己脸上的刀疤说事,心中震惊之余嗫嚅着道:“孩儿明白了。”
李察罕听着妻子的话语则默不作声,一下一下挥舞着鞭子,竭力地是牛走得快些,以便尽快结束这段屈辱的归途……
李察罕一家被逐出大都,往河南颍州的家中赶去,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正有更大的动乱在等着他们。
谁也不会想到自号为“明王”的韩山童会突然离奇身死,以至于在杜遵道等人的有意安排下,其死讯也没有传扬出去,仅仅只是派快马传唤外出的刘福通召回。
刘福通带着韩林儿正在水患灾区的黄陵岗附近,刚将用来煽动人心的石人埋设完毕,就收到了韩山童的死讯。
豪迈的刘福通瞬间双目通红,拉住传信人的衣襟嘶吼道:“快说,韩大哥究竟是被何人害死的?”
年少的韩林儿则呆立当场,丝毫不敢相信父亲出了意外。
传信的人名叫韩咬儿,加入明教时间极早,因其为人勇敢率真,又对韩山童极为忠诚,所以被其视为心腹,命他负责打探玄武堂以北地界元兵动向,也因此得以避过白鹿庄的惨案。
韩咬儿被刘福通推搡间脚下不稳,跌倒在地,双手捂面,哭着道:“韩大哥在白鹿庄接连聚集教众,被元兵察觉,致使庄内兄弟尽被剿杀,那群元兵……那群元兵将韩大哥杀害后,还将他的尸首悬挂在颍州城头。”
这个消息对韩林儿来讲如同晴天霹雳,令其不知所措,心神慌乱下险些瘫倒,好在刘福通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劝慰道:“林儿,坚强些,韩大哥已经就义,你便是我们明教的希望,一定要担起重任!”
说罢向韩咬儿询问道:“还有什么损失?嫂夫人呢?”
韩咬儿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抽泣道:“忠于韩大哥的大部分心腹都没能幸免于难,杜坛主则带着幸免于难的弟兄们躲起来了。”
刘福通深吸了口气,回头将自己的堂弟刘六叫来。
刘六虽然能力欠缺,但好在对兄长及明教非常忠诚,因而刘福通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听到兄长呼喊,刘六急忙跑了过来,应道:“大哥,需要我做什么?”
刘福通沉声道:“韩大哥已经遇难,玄武堂一定生乱,我必须立刻赶回颍州探查情况。”
旋即看了看身边仍旧没回过神的韩林儿,接着道:“前路未知,不能让林儿以身试险,你保护他去与嫂夫人汇合,然后护送他们母子二人一路南下,到饶州武安山上的普宁寺去。寺中主持是我故交,可以信任,若教中情况有所好转,我会再派人去寻你们回来。”
韩林儿哭着道:“叔父,我要亲手为我爹报仇,我不走!”
刘福通紧紧握着他的手臂,劝慰道:“现在教中情况不明,实在太过危险。你若再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你爹?若我此去也遭不幸,你就到徽州路的总舵去寻你姑姑!”
韩林儿慌乱无神,一时间没了主意,只能抽泣着应允下来,随刘六动身。
安顿好韩林儿,转过身去面对咆哮的黄河,不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表情,狂风吹袭而来,刘福通放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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