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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长安一颗蛋
沈从风踩了踩地上的雪,漫不经心地往轿子中走,“忘了?脑袋摔坏了吧。”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周围逐渐消散的风。
被真气激荡而起的雪沫,正一点点下坠,消散。
他漫漫地看周围空荡荡山谷,隔着雪幕,在看另一个人似的,“无妨,由着他去吧。当下先去把那位赵公公救下,才是正事。”
秦顾愣了一愣,只点了点头。像是看出他心中疑惑,沈从风拈了拈手指,叹然道:“我的两个徒弟,一个只信自己,一个谁也不信。”他回过头来,笑问道:“你说,阿清是哪个?”
秦顾恍然,薄薄的嘴唇一勾,笑意就隐隐浮上来,像只见到猎物的狼。“怀疑与轻信,永远是最好的□□。阿清不会轻易怀疑曾经的自己,楚云歌也不会轻易相信阿清。他们两个,自己就会先杀起来。”
风逐渐停了,沈从风懒懒走进轿子里,点起今天第三炉香。
第11章第11章
楚云歌被提着手腕,带着浑身伤痛一气奔出数里,才在深山密林间堪堪停住脚步。
将近正午,天依旧是昏昏的。林间透着稀疏的光,漏在苏易清浓长睫毛上。楚云歌看着他的眉眼,忽地温温一笑,展颜道:“苏公子好本事。”
笑容似暖还凉,在冰凉的风中一闪而过。
手腕上的血,顺着撕裂长袖晕成模糊一片。楚云歌轻轻提起衣袖,随手封了几个穴道止住伤势。
血在指尖染上润红的颜色。楚云歌的手指莹白而微尖,指甲永远修剪得干干净净,如今乍看上去,倒像是春日阁楼中的姑娘,正用手指挑开一抹胭脂。
苏易清的睫毛动了动,眼底清光一弥。下一刻,狡如灵蛇的手自蓝色衣袖中飞速探出,不声不响地直往楚云歌后背大穴点去。
楚云歌手指一僵,霎时衣袖翻卷如云,手腕急震,错开苏易清的招式。
白色衣袍上的血迹还未干,风呼呼地吹,楚云歌的心空空荡荡。
他是知道苏易清的。
年纪轻轻,已是沈从风关门弟子,一手长刀使得极好。
面容清俊,内心剔透玲珑,从来都有他自己一套处事行走的规矩。
数月前走进楚家的苏易清,沉静安定,从容与楚云歌看江南秋荻,看月下花前。而转身刀光一现,明晃晃引兵入瑶州,冷冰冰提刀破前缘。
楚云歌紧紧攥住了手。
眼前的人,这么善于掩饰自己或说,他并不善于欺骗与掩饰,他只是本真。
所以他的笑是真的笑,他当初的心,也是真的心。而时间结束的时候,探听完所有消息的苏易清,转身可换上一颗当机立断的决绝心。
入得了红尘,染得上俗欲,但翻身可脱,不为七情迷。
所以,当数月内,所有的人都在经历生死与战争的时候,他苏易清仍可高高站着,高高望着,哪怕他忘得一干二净,哪怕他一无所有地归来他仍可以自由自傲地,想救人便救人,想重来便重来,想动杀机便动杀机。
楚云歌几乎无奈地仰头,有细碎的雪落在他眼中,转瞬化水,将周围景色都剔得更加清朗明亮。
也只有这种人,有情又可绝情,才能将刀法修炼到如此境地。
苏易清一招失手,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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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手腕,定定看了看指尖。
未晌,身侧一声轻笑,如金飞玉碎,“既要杀我,何必救我?”
他皱了皱眉,看向楚云歌。哪怕浑身血污,依旧声音清朗华贵,笑意优雅从容。
苏易清摇头,静静道:“你伤势不轻,最好封住背后大穴,以真气一时走岔,反冲及心脉。”
楚云歌眼光一凝,嘴角轻勾,似笑非笑道:“是么……”
苏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内心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踌躇。
他一觉醒来,谁也不认识。这一天来见到的人,每个似乎都是旧识。有人觉得他应该提刀而上,斩杀楚云歌;有人觉得他满手血孽,再不信任。
可他全都忘了。
因为过去的。已经被遗忘的一切,现在的自己,哪怕半点善念也无法传递给别人。
一时之间,倒觉烦闷之气大是郁结,可转身不知往何而去,向前……向前也只有那不知是友是敌的楚云歌。
“我……当真是忘了。”苏易清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满山影飞军,或是从我入山开始,尾随而上。至于方才,我的确没有杀心。”
他解释得干脆又冷静,可正由于这一分冷静,反而让楚云歌平静了下来。
苏易清并不会欺骗人。即便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们两人走在江南烟水长路上,苏易清半个字也没有骗过他。
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苏易清站在他眼前,极安静地说:“你若不信,便不信吧。”
是这样,又是这样,烦躁从楚云歌眉头渐渐聚起,又渐渐消弭。
苏易清总是这样的,平静随心,而自有他的规则。
所以他想要解释的时候,自然也就解释一两句,而从不会在意对面的人,到底相信与否。
他当初在江南楚家,可以看尽风华,也可以转身决绝。所有用以衡量是非的,永远是他心中的法度。
别人从来改变不了他。
楚云歌忽地想起,在自己提剑截杀苏易清的那个雪夜,曾经问过他,究竟要到何种地步,才能让你真正明白我一回?
那时苏易清站在风中,月光将雪照得惨白。他静静看着刀,静静说,“除非,天地颠倒,山海翻覆,前尘尽忘。”
除非天不是那个天,地不是那个地。他不再是朝廷中的苏姓小官,不是神威将军的关门弟子,只是一个负刀独行的蓝衣青年。那么他们两人,或许还有一线并肩的机会。
现在,天地朗朗,山海浩荡,可苏易清,当真由于那一场厮杀,坠下山崖前尘尽忘。
世事弄人,竟然可到这种地步么?
楚云歌一时想要仰头长笑,满家血虐,上苍用以弥补的,居然只是这嘲笑般的一线机会。
一线与仇人并肩而行的机会。
他站在寒风的冷笑中,觉得天地广广,不知何往。
“苏易清,你如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哪怕说着无力又可笑的话,也依旧是笑着的。
苏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一涩。总觉得,那样一副把所有情绪都用尽了的模样,在某一个月色最浓烈的雪夜里,看到过似的。
苏易清吐了口气,天气太冷,他呼出的气像一团雾,在嘴前飘着。
看上去,像一朵柔软的白花。
佛经上说,优昙婆罗,三千载才得一开。
而雪林中目光交错的瞬间,时光漫长如万载长河,有优昙自唇上开。
楚云歌的右手微动,直朝苏易清肋下袭来。食指低飞,三指微蜷。
如果秦顾站在这儿,必定能想起这一道指法。
是一叶三千,刹那生灭。是渭水风起,烟动光飞。
如果苏易清不曾忘记渭水畔的湘泪一剑,必定也能明白当年那位长歌清啸的楚云歌,正由一场意料之外的血火,渐行渐远。
苏易清沉默不语,待那只洁白若霜的手掠至胸前的瞬间,他甚至往前倾了一倾。
风定云平。楚云歌如遭雷击,身子却是一僵。
手指静静停在了苏易清胸前衣襟上。
蓝色的衣襟,永远寂寞在风中。衣襟上停着的手指,像老去的蝶。
手指微微颤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一点幽青。没料得苏易清不退反进,他一时不及纳真气,反而叫内力顺着五指密密麻麻贯入经脉肺腑。
那是在血肉上舞动的痛,从江南的月夜里,一直痛到楚家的火海上。
颤动的手指顿了顿,终于握成了拳,回残破染血的袖中。
“苏易清,你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楚云歌终于转过身,半数白发无力垂肩,覆了满背。
真气反窜的疼痛抽丝剥茧般从体内慢慢离开,他平静地体会疼痛从有到无,眯起眼睛,看了看指尖。
看着往山中缓步而去的楚云歌,苏易清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江湖和是非的机会。
或许,也是楚云歌最后一次放走他的机会。
苏易清看着那抹白色,飘乎乎在雪里流淌。唯有袖底斑驳的血迹,在他瞳孔中开出燎原的火来。
在楚云歌走到拐角处时,苏易清忽而开口,声音飞冰溅雪般,清冷如常,“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话尾略略上提,带了些刻意的疑问。
那截碎金信笺上的飞扬字迹,沉稳端庄,可于笔锋中,又可见清萧清丽的痕迹。
楚云歌一定,猛地扬起手,僵了半晌才慢慢放下,头也不回道:“山高水长,何必相逢?苏易清,那封信,我后悔了。”
苏易清稳步上前,脚下积雪匝匝有声,“若你曾遭逢冤屈,满门血仇皆由我起,这一次,我还你清白。”
楚云歌一惊回首,回首之后,目光寒凉如刀。他看着苏易清,像是在回忆某个说不上日期的月夜,笑意也渐渐发起寒来,“苏易清……你果真还是这样。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楚云歌的清白,而是想要告诉我,当初的你未必有错,即便当真错了,也能以一人之力,回转过来。”
他从来任心而为,哪怕忘记了一切,也和当初一样,只相信自己的法度,自己的道。
于是更可高高在上地看着楚家满门人命,毫不在意地说,清白?我还给你。
苏易清被揭开了一角心思,却毫无尴尬,平静道:“是又何妨?如今的楚云歌逃命无门,所急需的,不正是一位襄助他逃出生天的人么?”
深林雪落,有风来。
楚云歌哑然,几乎想要鼓掌拍案,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只不过长发摇动的间隙里,两人各自的心思都一闪而过,难觅其踪。
“帮我?在影飞军追踪下,在沈从风剑下,在秦顾眼下?”他低声道:“不谈圣上密卫影飞军,不谈三千轻兵入南苗的沈从风,单单那位秦顾,今日一见,你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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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易清颇为认真地想了一想,沉吟道:“虽见其勇,然粗莽鲁直,难有大谋。”
楚云歌嗤笑一声,踱步往林中走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拒绝背后的苏易清。
野兔在积雪里窜跳而过,压低的声音从叶间露出半星。
“千面人秦顾,秦乡留。可惜,三年前见到他的时候,我也如你这般想。”
满山皆静人声轻。他两人沿上而上,直走了一个下午,待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走到低矮小屋之侧。
看出楚云歌刻意带他绕了路,模糊了方向,苏易清也不言语,安安定定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缀着。
月中薄雾满满白,满襟星辰一袖风。
楚云歌是个出身极好的贵族弟子,哪怕现下两袖破碎染血,他依旧可以走得从容淡定。
伸手打开破旧木门的时候,也沉稳自若,如扣朱门。
木门咯吱一声,摇摇地打开。苏易清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楚云歌的脚步走了进去。
回头看,屋外雪寒月白。他隐隐觉得,新的人生将要开始了。
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秦顾,策马百里飞奔至随州。
秦顾这个名字,说不上多妙。
可他的字,叫乡留。
三顾其乡,终不得返。
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中,在姓氏与名字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四蹄雪白的良驹在到达随州驿站的时候,悲嚎一声,轰然倒地,竟是一气跑得太快,累死当场。
驿站早被封禁,四周士兵与官吏远远迎了上来,为首小官看着地上的马,将发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一日前,朝廷的赵公公,横死在随州驿站中。
秦顾抖了抖衣袖,紫色袖缘上还嵌着秦家金色族徽,在月光下颇为耀眼。
轻裘银貂,紫衣宝马,还未动作,一身富贵已极逼人。
他像所有好出身的贵族子弟一样,眉眼弯弯,笑得有些跋扈。
哪儿还有白天里,穿一身黑甲,口直心快、粗莽无谋的模样?
秦顾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倒地的马,随手挥了挥马鞭,即刻有几人欠身而来,将马尸抬走。
看见身边文官瑟瑟发抖的模样,秦顾含笑道:“江赤尉,寒冬腊月,怎出了一头大汗?”
被提及姓氏的小官腿一软,强撑了许久的膝盖与青砖咚一声碰撞。
秦顾轻笑一声,悠然走进驿站内。屋中,白布下的尸体早已凉透,血干涸在石砖缝隙里,黑漆漆一片。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挟过一张柔软绸布,轻轻擦了擦手,脸上笑意却越发悠闲起来。
烛光昏暗的驿站中,薄利唇间的白色牙齿,像找准猎物的飞箭。
“楚云歌,这一笔账,需得好好算一算……”
他的眼神利如急电,声音中,却不见半点杀意。
那张绸布飘摇着落在血迹上,像舞动的白蝶,终于枯萎堕地了。
第12章第12章
深林,老屋,薄雪路。
无月无星,寒涧水汽自山石间胧胧聚起。
昏黄灯光从窗边晕出来,唯有一支刚折的梅,横在窗棂中。
继而浮上了一只手的影子,缓缓取下梅花。
“是今天刚折的梅,却又不在机关阵附近。”苏易清瘦长干净的手拈了拈枯细枝干,蜡黄的一朵花在他鼻尖晃了晃。“阁下在深山中,还能日日换置私宅,倒是叫人叹服。”
楚云歌斜坐在床,正倚着软枕,挟了极细长的银针挑出烛中蜡花。闻听这话,低低笑了一声。
“日日置换?何以见得?”
苏易清拈着那支梅花,踱步走近,在他对面寻了张凳子坐下。
长夜漫漫,孤灯双影。
火苗发出轻微的滋啦一声,烛光在面对面的两人眼中跳动不息。
苏易清怔怔看着那盏云纹灯。青白玉色,有赫赭的浸痕,火光在莲形灯盘上晃动。他见玉色润透,一时喜欢,用手扣了扣,才清声朗气地回答了问题。
“床上有积灰,窗前干净透亮。四张凳子,一张无灰。灯是近日被用过的,可屋中无粮无水,仅有早晨的一支梅花和几身置换衣物。”
他十分客气地交代了自己看见的东西,就不再说话。
显而易见的,这儿仅是楚云歌的歇脚小屋,或是夜晚稍作,或是白天停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处用以长久停留的地方。
楚云歌弯了弯嘴角,手腕一震,床上些微积灰脊背即被内力荡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上是刚刚换下的,浅白微黄的绸衣,在灯光下还能隐约看见阴刻的纹样。
“狡兔尚且三窟,我如今四处逃命,朝不保夕,自然不敢逗留一处。所幸,有楚家微薄家业……”
苏易清支着下巴,看楚云歌挟在指尖的,足有半臂长的银针,像一缕欲散不散的清烟,渺渺杳杳。
锦衣,玉灯,银针。
铺在床上的,薄而凉的缎垫,绣着一山烟水。
若是秦顾站在这儿,必定会悠悠一笑,道声富贵滔天。
数十年前,江南有绣娘名文,不绣凡花俗叶,只刺山水诗词。她所留下的刺绣,千金难求。而楚家附近子规山上,这处楚云歌逃命时也不会用以休憩的地方,竟铺着一幅烟水雾山。
楚家百年煊赫,于此可窥一二。
银针仍在烛火中跳动,针的尽头,微微弯曲,像横着一只欲飞的蛾。
在炽热火焰中展翅向死的飞蛾。
这世上,生与死的距离,不过火起风灭间。
而情……更有多长?
雪山密林,寒风荡荡,所有无法言说的心思都蒸腾在小屋中。
楚云歌手腕温柔一转,银光如水飞流,似寒凉冰雾在皎洁指尖汇聚成烟,那抹极细的银光,从指尖到眼前,将楚云歌满眼星火都绞成破碎琉璃。
苏易清看得一怔。
他看楚云歌浓长睫毛,下面缀着两粒清萧明澈眼睛,像被无数江南烟雨涤荡过的溪中白石。
楚云歌挟着银针的手,骨节分明,微有薄茧,这双手,该在乌檐白墙的三月风雨中,倚歌震剑。
苏易清怔怔地看着那带着寂寞的手。
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风呼呼地吹,门猛地嘎吱一声。
苏易清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攀住桌沿,可眼前那细细银针挑动的光,仍未抚平满心惆怅。
那只秀气的手,用温雅的动作,将美丽的银针缓缓放下。
他只听见似近似远的温柔笑声,像带着些温度的水,将他残余的清明覆盖了。
“阿清,可惜……机关并不在灯管中啊。”
苏易清眼前一缕白发悠悠一荡,像天边柔软残云,舒卷流散。
紧接着,他就陷入一场沉甜睡梦。
楚云歌轻轻站起,小心提起衣袖。银制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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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还在火边长久停留……
藏在银管中的云生香,无色无味无烟,触火即起,可生大梦三千。
“临别相赠,唯有这酣然一梦了。”
楚云歌推开门,提脚走了出去。
屋外,雪满苍山。
苏易清在做一个梦。
他知道自己在一场难以醒来的梦中,四周沉沉如雾,他在云间。
以一种奇妙的视角,他看见了自己,和楚云歌。
天青地白,水光泽泽,长风浩荡。
高楼百尺,临水而立,楼顶高台,四周纱帘被风卷得几乎横飞。
楼下,天水相接,波光起伏。苏易清站在最高处,风吹散纱帘,吹得他衣襟鼓荡不休。
兀的,在滚滚长风下,他生出难以自禁的豪情来。
光影浮动间,高楼有箫声。
低沉甘美,优雅沉静,轻轻一滑,典雅委婉的声音从高楼呜咽而下。
苏易清心中一荡,回身看去,只见对面扶栏上,楚云歌斜身而坐,一身素衣随风飘飞。
唯有那双皎洁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支玉色澄净的箫。
那支碧绿的箫,不知被摩挲了多少遍,带着些老旧的沉韵,沁在动作优美如蝶的手中。
苏易清低头一笑,两人黑发在风中缱绻如鸦云。
箫声一滑,灵泉般跳跃而来。
是江南竹林中,烟雨中的竹根清泉,流遍了枯石奇花,笼起烟山飞云;是三月春生,草长莺飞,花至远方来。
瞬息间,箫声一颤一拧。
是鸿雁自秋水惊飞而起,飞过莽莽江山,卷起万山千水中烟尘如雾,长风如啸。
渐有野马飒踏而来,惊雷阵阵,吹散天地浮云,荡入四肢百骸。
若你曾见千里平江,铁剑长吟;若你曾见孤绝寒涧,轻舟直下;若你曾见,莽莽沙地长风无寄,青羽自九霄而下必定也有疏阔襟怀磊于胸间,难以自禁。
高楼照水,临风直立,有佳公子,持箫倨坐。
刀光翩跹而来,朗照一楼风烟。
箫声急响,刀锋嗡鸣。
光如游龙,委于九湖,弹指刹那间,自刀锋化归青天,飞跃四海。
高楼百尺,欲上青天。江南之外,当有一整个江湖的自由。
风如水,从头浇灌到肺腑,虽无冷意,竟激得苏易清两眼一荡。他斜斜持刀,踏着满楼箫声,舞刀如云,一时酣畅淋漓,朗声吟歌。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奏留云借月章。”
刀光恣意骄傲,飞舞纵意,他随刀而行,在阳光与纱幔的间隙中,看见楚云歌一双幽深柔软的眼睛。
忽地,箫声峥嵘,从楼顶磅礴流泻,将周围声声色色、光水烟风都化作了剑影刀光。
每一粒手指弹动的音节都是挥舞的剑气。
萧然刀气在高楼里零落如雨,楚云歌白色的柔软衣襟在风里猎猎掀动。
刀光在箫声中暗藏、扭转、舒展……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周围霎时深寒,连空气都带着肃杀锋利,那道刀光终于冲破光影,自小楼中破天而起。
好浩荡的一刀。
好辉煌的一刀。
漫天刀气弥漫在整个高楼中,被风吹散入五湖四海,往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飞去。
飞在红尘之上,飞在富贵之上,飞在一整个天地之上。
那是属于刀者的傲气与恢弘。
四周轻纱垂幔轰然炸开,如美人临风,长袖鼓舞。
坐于重重锦幔纱帘下的楚云歌,长发尽被激荡得散乱如云,随风飘扬。
他猛地直身而起,以箫为剑,洒然一笑,持玉横跃。
手腕优雅旋转,碧玉萧身在长袖下辗转。
无声无息,声息俱寂,失去了箫声的小楼中,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
刀光寒凉清寂,玉色灿若长虹。
当的一声,箫与刀终于遇到了一起。
他们两人靠得极近,乐器与武器碰撞出的光辉落在他们眼中,一个光灿如星,一个冰雪炸裂。
一瞬如光阴百载。
楚云歌持萧退行,吴衣当风。他朗声长笑:“浮河泛海不知年,尊前莫问蓬莱浅!”
继而抓过案上酒罐,一掌拍下封泥,绵长酒香霎时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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