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朝元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一领淡鹅黄
不知何时开始,杨婵越来越看不懂她的二哥了。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二哥上了天庭,掌了天条,反而愈发沉郁起来。她记忆中的二哥,曾经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无所顾忌,胆敢藐视一切定规成法,从不惧怕将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杨婵知道,无论怎样,二哥都会护着她,凡事有顶天立地的二哥撑着,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直到那一日,杨婵的世界天塌地陷。
这不是她的二哥!那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华山,满身杀气,将她的丈夫儿子生生驱离,雷霆万钧般击碎了杨婵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连神通广大的宝莲灯都不能阻挡他冰冷的刀锋。
杨戬的手在颤抖。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这只手,提起沉重的三尖两刃刀,指向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当愤怒的杨婵祭起上古神王留下的法宝,通体碧绿的宝莲灯发出五色炫光,杨戬的身体仿佛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他机械般的刀,捏诀,冷冷的、一字一句的吐出许久不曾使用过的咒语,高耸入云的华山赫然崩塌,坚硬的花岗岩裂开巨大的缝隙,将守护它的女神牢牢镇入山底。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杨婵咬着一口银牙泣道。
寸心转回身,慢慢走到杨戬跟前,像是怕惊扰了他一般,徐徐跪坐下来,刚要开口,却听杨戬轻声道:“或许,我的存在,对所有人都是个错误。”
龙女呼吸一滞,怔了片刻才道:“人皆有错。凡人,神仙,甚至是天条本身,哪个是无辜的?只是你兄妹身不由己,别无选择罢了。”
“那现在呢?”杨戬淡漠的瞳仁望住龙女,“我亲手,拆散了三妹夫妻,逼得她家破人亡......记得当年劈山的时候,我恨不能杀了玉帝一家良贱。如今我自己的外甥,还未曾学会说话,就被山石砸死在襁褓之中。”他回目光,僵硬的双唇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要花十二分的力气,“你说,我同那恶人,还有什么分别?”
西海三公主无法回答。
龙族自古不受天条所限,可以自行嫁娶。但寸心长在宫帷之中,从小母后耳提面命,父兄言传身教,一早就让她明白,生为王室贵胄,就必须要为自己的血统承担义务。她的大哥二哥,都是父母媒妁联姻,大哥赖祖宗洪福,与大嫂相敬如宾,二哥却厌恶二嫂至极,至死都不肯归家。三哥么,本以为同万圣公主两情相悦,却无端成了三兄弟中最不幸的一个,那么寸心就能说,这一切都是错的么?
世人皆谓神仙好,其实做神仙,享受万民供奉,首要的职责就是维护天道、庇佑百姓。瑶姬公主当年不顾欲界安危自行下界,所以受天道惩罚,难道不是应有的代价?至于因此祸及家人,不也是她一开始就应该预料到的么?杨婵亲见母亲父兄的悲剧,而后仍旧重蹈覆辙,那么终受天条之咎,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只不过这天条,正好握在她嫡亲的哥哥手中,便使得整件事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讽刺。
杨戬为官多年,于这些道理未必不懂,连他自己亦说,八公主是求仁得仁无须怨憎。只是事到临头,纵横三界的显圣真君也不有一种不能逃脱宿命的无力感。人都说“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杨戬此刻只情一杯一杯灌下,究竟又能浇透多少胸中块垒?
寸心伸出手,小心翼翼的从杨戬手中拿走了那个几乎被他捏碎的酒瓶。杨戬没有反抗,只是仰起头,阖上双眸,无声的透出一口浊气。龙女心中雪亮,却也无可劝慰,只得叹道:“天奴鼓动娘娘,叫你三妹上天预备蟠桃盛会,就是为了看你出丑。我可再尽力拖延几日,待你安顿好了再将她放出,那时......”
“不必。”杨戬开目,定定的望着头顶藻井,“这件事,我会亲自禀报娘娘。从我这里说出去,总好过她从别人的嘴里知道。”
寸心低头想了想,须臾点头道:“也好。不想你此刻仍能虑到这些,倒是我白替你忧心了。”话音未落,她已觉自己失言,忙看杨戬时,那人却似充耳未闻。幸好房内昏暗,不曾照见龙女面上飞红。
☆、第27章
“华山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杨戬接过寸心递过来的茶杯,浅了一口问道。
龙女颔首道:“比你稍早一些罢了。苏州百花园同华山圣母庙都有耳报神上奏,只是不及泰山的这份详细。”她有点赧然的望着杨戬,“我原以为,这样大的事体,杨婵会先同你商量。你兄妹一向无话不谈,我又何必口孽?只是......”寸心低下头,望着公道杯里雪白的茶汤,半晌才道:“怨我一时不察,被昌容发现泰山的密报,拿去呈给了天奴,这事说来,几是因我而起。”
杨戬摇头:“三妹行动不避耳目,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就算柳昌容不卖我,你以为天奴就不知道么?”他一口饮尽杯中茶,又道:“我往日去华山,也见过那姓刘的书生数次,亦曾出手将他赶走,不曾想三妹还是……是我冷落了她,丢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华山,所以才……”杨戬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龙女替他续了一杯茶,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她觉得此事究其根本,无论如何怪不到杨戬头上杨婵所求,乃是依依牵手细细画眉,就算留在哥哥身边寸步不离,解得开她深闺寂寞、顾影自怜么?但杨戬此刻万分自责,寸心也不由得替他难过,只得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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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你办的原没错。若不如此,被天奴拿住她夫妻,借题发挥,那不但你三妹受苦更甚,说不定还要累你丢官,到时又有谁来保她?如今且先混着,说不定几时就有转机,总好过像七公主一般,终生在天河尽头面壁。”
杨戬的心绪似乎好了些,打量了寸心一眼道:“你不该这时分来见我。被人瞧见,岂不生疑?”龙女见问,宛然笑道:“我这一遭,可是过了明路的。”一头说,一头自袖中抽出一方明黄帛绢。
原来近年因汉帝昏庸,纵容宦官当权,致使盗贼蜂起,生民流离失所,天下怨声载道。不合下界有个书生樊旭,在祭天盛会上公然推倒供桌,践踏香果,痛骂昊天无德,降下昏君贼宦,祸害人间百姓,把扬州土地吓了个半死,忙不迭具折上报。玉帝揽奏,气得须发倒竖,大发雷霆之怒,直要将那不知死活的书生打入十八层地狱方罢。还是王母在旁解劝了几句,意思天庭无须亲自出面与一介凡人计较,传旨地府夺他几年阳寿也就是了。玉清宫主人正在气头上,哪里肯依,立逼着寸心拟旨,传召司法天神亲下凡尘,将这撒野的书生提上天来,以备御审。
寸心尚未动笔,只闻天奴在旁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所不知,要说咱们这位天神大人,百事都好,就只一条看不得读书人受苦。也难怪,真君出身书香门第,跟读书人亲近些,原是应该的。”玉帝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道:“依你便如何?”天奴便道:“其实也无须劳动真君大驾,捉一书生而已,老奴派个人去就是了。”
“你的人不成!”王母一哂道,“你们下去,一开声便露了马脚,如何拿人?况且这是刑狱差使,你职同内官,也不宜代有司行权。”她朝一边提笔静听的龙女使了个眼色,寸心便会意,忙放下毛笔禀道:“陛下,不如奴婢与真君同去,也好从旁提点。”玉帝这才无话,犹自气吁吁的,带着天奴往郁仪楼去了不提。
这里寸心笑着将帛绢递与杨戬,又道:“中书令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寻到你的错处,细细写了报与他知。”杨戬接过帛绢扫了几眼,面上神情已不复方才那般萧索,只皱眉道:“神殿这几日压了许多文书,还得我一一看过方能分发下去......明日吧,明日晚间,我同你去扬州。”龙女便起身,拾了茶具要走,杨戬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道:“方才你误入法阵,因何却不呼救?”
寸心回眸笑道:“老六既送我来寻真君,明摆着你就在此处,总不会眼睁睁看我去死吧?”杨戬闻言也是一个莞尔,才要说话,只见龙女蹙回身来,将那白瓷酒瓶一并拾起,就手中晃了晃,见其中尚有小半瓶,因道:“我在西海时也好饮酒,只是自上了天庭,便被他们拘着,滴酒不沾。真君既有这样好东西,不如偏了我吧!”说罢也不待杨戬答话,一仰头将余酒饮尽,转身去了。
扬州,七月半。
天色尚未黑尽,傍晚的玉带河边,翠柳绕堤,水平如镜,低低的小石桥上,来往的人们如同行走在一面巨大的铜鉴之上,不时有几只绿头鸭子划水而过,打破了一片如画的宁静。昨日盂兰盆会才过,河湾处仍有几只不曾被流波带走的莲灯,笼罩在刚刚泛起的暮霭之中,若隐若现。
月渐中天,一只画舫自清辉澹水处慢慢行来,船头一个书生迎风而立,头戴雷巾身穿直裾,瘦骨嶙峋的肩上搭着两根细细的带子,时不时被风吹起。他怔怔望着河上的月影,口中喃喃念着什么,若有所思。
“先生!”岸上有人唤道。书生看时,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立在树下,正朝自己招手,身边跟着一个女孩子,一身鹅黄襦裙,也正踮着脚尖向这边张望。书生忙请船家靠岸,听那男子言道,他兄妹从巴中初到此地,访友未着,妹子便闹着出来赏月,偏巧周围的船都被人包了,只有这艘尚在岸边不远。那男子满怀歉意道:“未知先生可否容我二人同乘,船资方面,杨某自当从厚。”书生见他仪表不俗,话说得分外恳切,又带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似歹人,便欣然应允。
此二人便是杨戬和寸心,扮作兄妹来见这书生樊旭。龙女从未办过这样差事,未见书生之前,曾问过杨戬如何打算,谁知显圣真君只道“先见了人再说”,她也不好多问。其实究竟这书生怎样,寸心也不十分在意,她在凡间时去过扬州多次,知道此处珠帘十里玉水灵山,想着若能教杨戬排遣几分忧思,倒也不是坏事。
及至上了船,落座攀谈下来,寸心便觉讶异那樊生年纪不过三十余岁,却颇为博闻广记,竟是个满腹珠玑通材达识之人。显圣真君倒还尚可,只龙女上天这些时来,几曾有过这样闲暇,当下遂起了玩心,要加意考校这书生学问。她方要开口,只听岸上又有人叫:“樊施主!施主且住,了帖子再去!”
☆、第28章
那书生便笑道:“今晚这是怎么了?人人都来访我这舟客!”说着又命船家靠岸,但见岸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和尚,手内拿着一页花笺,上前恭敬打了个稽首道:“樊施主,我们方丈遣我来送帖子,说是下月初八请施主到庙里饮茶随喜,顺便见见几位朋友。”说罢双手奉上,又施一礼道:“请施主务必赏光。”
樊旭接了那花笺,也不细看,随口打发小和尚去了,仍撤了跳板,叫船家开船,口中只道:“往河心去,凭谁再叫,也不靠岸了!”进得船舱来,将那花笺往案上一丢,向杨戬二人抱拳道:“简慢了,咱们方才说到哪里?”
杨戬笑问:“先生颇得释家垂青,怎地面上不见喜色?”樊旭一哂道:“说来话长,去年高瞑寺的住持妙空做寿,我送了一首诗去,不合竟得了他的意,叫人将拙作裱起来挂在了方丈墙上,”他一脸哭笑不得,“此后逢人便说我是他知音,又几次三番叫人来请我去会文,这便如何是好?”
寸心叫他说得好奇心起,忙问道:“先生送了首什么诗?”樊旭便就案上提笔,在那花笺背面写道:
“一夕灵光出太虚,化身人去意何如?
秋丹不用炉中火,凡事心头一点除。”
写毕吹干墨迹,递过来与寸心观看。龙女歪着头想了想,只觉得这诗平平,不见如何出色,不知那住持因何珍而重之。杨戬在旁看见,思索片刻,竟“喷”的笑出声来,又道:“这住持得罪了先生么?”
樊旭见问,知他看懂了诗意,遂笑道:“他倒不曾得罪我,只是这老和尚生性重财轻义趋炎附势,有钱的财主去了,他便请到僧舍留茶,见了无钱的士子,便摆出好一副嘴脸,爱答不理。我原是为讽他,谁知他竟不解其意,反以我为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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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提壶为杨戬续了一杯茶,换了话题道:“杨兄既是行商,想必见多识广,不似我等寻章摘句闭门造车之人。”杨戬微笑:“读不得万卷书,只好行万里路。只是近来年景不好,行路越发艰难了。”
“岂止艰难!”樊旭叹道,“如今世道,民不聊生,百姓哭告无门,只好遁入佛道之流,以期之来世。”他用手指敲敲案上的花笺,愤然道:“可就是这本该众生平等的佛门,也混进如此嫌贫爱富欺压良善的恶人。五年前江南大涝,这老和尚只为富人超度,全不管穷人饿殍遍地!”樊旭越说越气,“老天将我等降生在这末世,犹如身陷火宅,逃又逃不得,改又改不了,只能骂一句苍天不公,叹几声人世飘摇罢了。”
杨戬听他骂天,面上八风不动,只淡淡道:“先生既有大才,就不该蜗居乡野。好男儿当许身报国匡扶正道,方不负为丈夫之一世。”
那书生摇头道:“二位有所不知,我昔年忝为太学弟子,也曾上书北阙,痛陈时弊,怎奈今上耽于逸乐不理朝政,纵容阉丑横行,清流尽皆下野。我书房有一联,是吾好友孟博兄临终所赠‘老病缠身,一点仁心难济世;江海孤舟,三分傲骨不同尘’,可谓抱憾终生。”
他这里满腹愁思,龙女却一心只想教杨戬疏散疏散,不愿他们顺着这话题说下去,饮了一口茶道:“这联颇见风骨,可见先生结交的朋友都是淹博名士。我前日在别处看了一句孤联,说是至今无人能对,不知先生可否赐教?”说罢提笔写出,众人看时,只见那纸上写着:
“万瓦千砖,百日造成十字庙。”
樊旭一见,当即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遂也提笔,文不加点写道:
“一舟二,三人遥过四通桥。”
寸心抿嘴笑道:“现成景致,先生用得倒巧,只是我还未写完。”说着又在下头添了一句:
“庙外有三分水,二分竹,添一分明月。”
那书生亦不多言,望纸上一挥而就:
“桥边造五步楼,十步阁,望百步江花!”
寸心见他如此敏捷,刚要称赞,不料那书生一发来了兴致,重新扯了张纸,写了一行字道:“这联虽好,只是意犹未尽,我续了两句你看!”
龙女看时,只见上写:“月缺月圆,暮暮朝朝,暗夜尽头方见日。”
“先生这是要考我了。”寸心微笑,略一思忖答道:“花落花开,暑暑寒寒,严冬过后始逢春。”
“好!”樊旭口中道,笔下却又续一句:“日落苍烟,卷珠帘翠幕,凭栏观堂前旧燕。”
龙女也不示弱:“春归杨柳,登蟹屿螺州,临水叹眉间新愁。”
樊旭不言语,只一径落笔:“燕栖霞,霹雳雷霆霜霖雪,露雨由天降。”
这句写出,寸心便犯了踟蹰,握着笔的手指直沁出汗来,此句共用十三个带“雨”的字,如今要对,须得也寻十三个偏旁一致的字来遣词造句,又要语意通顺,只是仓促间哪里想得到?她正犹疑,一边杨戬伸手要过笔来,从容写道:
“愁锁俜停,俊俏伶俐似仙侣,佼佼佳人自在旁。”
“妙哉!”樊旭拊掌大笑,“姑娘笔底生花,不想令兄也是个中高手!”龙女瞄了杨戬一眼,面上一红,须臾抿嘴笑道:“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原算不得佳人,只是借眼前的人事一用罢了,也算不得出奇。”她忽然心生一念,脱口道:“‘家兄’博览群书,惯会对句,先生若还有好的,只管放马过来,我哥哥必有佳句相对。”
杨戬不防她如此说,怔了一怔,刚要推辞,只听樊旭笑道:“不能再续下去了,再续,我也没词了!”杨戬暗自松了一口气,也笑着将笔放下:“这都是拆字的小把戏,寻章摘句挖空心思,小巧而已,要认真在这上头展才,就是胶柱鼓瑟了。我唯愿无喜无悲,只把酒观云,不浇块垒。”
“正是,若逢太平时节,吾但得一霜一桂,可守花见月,且伴青山。”樊旭叹道,“只是我等当此乱世,大厦将倾,岂由得我们独善其身?不得已,老骥伏枥,烈士叩舷击狂浪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句都是胡编,技术含量约等于0,不要和我计较。
☆、第29章
“先生这是出句么?”杨戬一笑,随即对道:“可叹是,螳臂当车,愚夫仗剑藐苍穹。”他未说完已觉不妥,才要解释,那樊生早听出来了,心下愀然不乐,打量了杨戬片刻道:“古人云,君子多乎(胡)哉。”
杨戬一怔,知他心生怨怼,又不好直说,只讽刺自己面白无须,不似君子,想了想原是自己出言不慎,也不争辩,自斟了一杯茶,笑而不语。却听寸心在旁笑道:“一定要长胡子才是君子么,要依着我说,这句应该对夫子曰,小人繁(樊)须(旭)也。”
一语既出,杨樊二人都忘了尴尬,那书生更捧腹道:“姑娘冰雪聪明,不似我这腐儒,嘴尖皮厚腹中空。”龙女忙提壶帮他添了一杯茶道:“先生自谦过甚,我看您倒是锦心绣口,只这腹中么......”
“腹中如何?”
寸心眨了眨眼道:“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三人又笑了一回,樊旭叹道:“姑娘责的是,可是合时宜又能怎样?如今君子多在野,小人多在朝,胸无点墨扰乱朝纲,不能为百姓做主,保境安民绥靖四方,就连老天也不肯照顾众生,风霜雪雨百般摧残。”
他如此忧愤,龙女却不能领会。她生来是龙神,虽然不至视众生如蝼蚁,却也知道“国有兴衰,人有祸福,万般皆是上天注定”,因此虽见凡人苦恼,心里却只叹“蚍蜉撼树”,因道:“先生心系天下,原是极好的。但人生苦短,如沧海一粟,渺若尘埃,凡人不过流行坎止,随遇而安罢了。再说天下安危自有位尊者谋之,我等布衣寒儒心中有数就是了,何必指天骂地自种祸患?”
樊生却不领情:“知而不行,直是未知!”他愤愤然道,“天下承平的时候,就是高官贵族的天下,一旦到了九州倾覆,这天下,忽而又成了匹夫的天下,要凡夫俗子们一同承当苦痛了。”
“想不想承当,都要承当。”寸心劝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明哲保身徐徐图之岂不更好?”
“这世道已到了不能徐徐图之的地步!”樊旭一口顶了回来,“譬如人生重病明日就死,怎能再用舒缓的方剂?现今一贵一贱已如云泥之别,就拿法司衙门说起,升斗小民只要胆敢私自售矾三斤,贩酒三斗,或是卖盐十斤,就是死罪。可今上竟任由宦官买官售爵,
[宝莲灯]朝元路 分卷阅读27
千石粟米便可进爵一级,若有万金,做太尉都不是难事。满朝文武俱带铜臭,偶有好官振兴吏治,却被迫害出京。都城里紫衣朱门贵不可言,谁知乡里田间,白骨曝于荒野,千里杳无人烟。若上天有道,怎会容这般宵小横行、祸害百姓?我辈读书人蒙圣人教化,自当仗剑扶黎、修齐治平。可叹吾生之须臾,时不我与,不能得遇明主,展我宏图。就连这山林水月良辰美景,都稍纵即逝,不复再得。”
寸心自小长在龙宫,从不知凡间亦有宦官横行,此刻见樊旭伤感,想想自己与杨戬虽与天地同寿,尚且有不得已处,每每受制于天奴这小人,何况凡人寿数短短几十载,不也替他感伤,一时竟寻不出话安慰,正思量间,只听杨戬淡淡道:“先生谬矣。眼前江水虽然东逝,但此江万年以来皆在原地,正如天上明月,虽有圆缺,却亘古长存,连岸边晚风白露,暮色烟云,俱为天下人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我置身其间,当以清风洗心,明月萦怀,岂可妄自菲薄,徒生悲叹?”话音未落,正逢风卷帘栊,一轮皎月中天,幢幢蟾影浮于江上,又借着水色映进船舱,一室清辉满溢窗间,在杯中,在眼内,在心底,摇曳生姿。
樊旭纵然一腔愤懑,也不禁被这美景感染,一笑道:“杨兄一番话,如清波涤尘洞彻虚明,如此良宵得兄妙言,我满心郁结一扫而空惜乎船上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寸心伸手一指茶杯,抿嘴笑道:“无酒却有茶,以浓茶代寡酒,更见风骨!”三人大笑举杯,刚要相碰,只听岸上又有人高声唤道:“船家,我家樊相公可在船上?”
“唉,”樊旭持杯的手停在半空,喟然道,“人在世间,终不能俗。”说着起身朝舱外看时,只见一个总角童儿提着灯笼在岸上张望,见樊旭探头,忙大呼道:“相公,可找到你了!大娘叫我来寻相公,说是里长又来催科,挨家敲门,搅得四邻不安,大娘叫你速往家去。”
樊旭闻言,将杯重重墩在案上道:“前番是我出钱,打发了这厮去,今日不知又拿什么名目来,总是要敲诈银钱罢了。”他尽自无奈,还是起身勉强笑道:“我原想与先生兄妹对月赏文,不想连这半宵闲暇都不可得。也罢,”他慨然抱拳道,“船资我已付清,请贤兄妹替我赏月,我自回家驱虎!”说罢一径下船去了。寸心窥着杨戬的神色,只见他也是面带惋惜,想了想笑道:“你不是来拿他的么?就这么放他去了,不怕我回瑶池告状?”
杨戬摇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原来这樊旭当日曾在洛阳太学就读,同李膺陈等人因不满皇帝任用匪类阉竖,常常聚在一起,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无奈皇帝听信宦官谗言,以为这班书生共为部党、诽讪朝廷,有乱政之心,因此下召有司画影图形大索党人。谁知这数十个太学生非但不逃,反倒昂然投案,三木五刑加身而毫不变色。宦官们审不出贼情,又攀不出同党,也觉无趣,关了几年,就将他们放出,解回原籍罢了。
见寸心讶然,杨戬徐徐道:“我来之前,查过此人前事。那赠他对联的,就是江夏八骏中的范滂范孟博,亦被党锢之祸。难得这樊旭心系天下,忧国忧民,这样铮铮铁骨,就是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奈何,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话虽如此,但显圣真君原也有一腔抱负,当初下山匡扶周世,就是不愿见生灵涂炭万民遭殃。谁知一千年后,他自己竟也伙同当初最憎恨的天道一起,充作鹰犬,捉拿女仙,甚至逼害亲妹,连一个口出狂言的书生也容不下,原本奉为圭臬的理想而今只能讳莫如深,其中苦闷又有谁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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