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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徒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生姜
是一瓶“纵情水”。
他打开小瓶子,眯起一只眼,仔细确认了一下瓶内的余量——还好,不多也不少。
“纵情水”用过的剂量不大,正正好好可以让一名成年女性在一次纵情后,从梦中醒来。
祁平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只匕首,放在鼻尖闻了闻。
干涸的血渍凝在尖锐的刀尖,铁锈的味道,顺着他的鼻子,在他的脑中嗡嗡作响。
他的神情餮足,仿佛这一刻这把刀便是他的杜康,他的麻沸散,他忘却此时身上累累伤痕的罂粟花。
而他,像极了一把刚刚痛饮鲜血的渴血剑。
日光拂照下,这把剑,锋寒 初露。





逆徒 第七章易碎的娇气包
宵珥嘬了嘬指尖上的红糖。
嗯,甜。
宵珥身后站着位梳着垂挂髻的白净小姑娘,垂着头,双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晶莹的玉壶和玉碗,细细的壶嘴吐着徐徐白烟。
白烟并无一丝热气,宵珥却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扔又扔不得,喝又喝不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装聋作哑。
宵珥又摸了块热乎乎的红糖糍粑塞进嘴里,再一次屏蔽掉耳边响起的催促声,专心致志地瞧着那盏落地镜。
落地镜里倒映出湖心塔塔内层层楼景,一览无遗。
一层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她不喜欢去凑热闹,就端了杯酒酿圆子,又掏了盘里的几颗花生糖,悄声上了楼。
比起一楼,宵珥更喜欢叁层。
因为叁层里,她最喜欢的甜食的师傅,正在熬制一锅她最喜欢的红糖。
她闻着味儿,一路寻了上来。
热乎粘稠的红糖在师傅灵活搅弄的锅勺里,旋出漂亮的糖花印。上下舀翻间,冒着甜腻热气的红糖顺着勺子倾泻而下,琥珀色的光泽,勾着她的口水和锅里的红糖,咕噜噜冒着泡。
“想吃吗?”熬着红糖的师傅,笑容比那锅里的红糖还醇厚。
宵珥眼珠跟着锅勺转呀转,却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去那间屋子等等,好吗?做好了我就给你送过去”
宵珥恋恋不舍的拔出自己溺于锅里的双眼,在笑仙侍的带领下走进了这间屋子。
哦,是走进了圈套。
宵珥试图走出屋子催一催自己的红糖糍粑的时候,这扇看似轻薄的垂帘如何也推不动,打不开。
正在迷惑之时,刚刚领路的小仙侍轻轻松松地拨开了落地垂帘,端来了一壶冒着青烟的茶壶。
宵珥又一次恍然大悟。
她又被骗进了屋子里,喝下这碗又苦又冷的烟。
用膝盖想想都知道,这定然是花笺的主意。
放眼叁界,也只有她宵珥,能被甜食所骗,且,屡试屡验。
耻辱!
耻辱的宵珥气呼呼地抓了个麻团咬起来。
她不想喝那味道苦巴巴的烟火。
那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都是怎么能喝下去的呢?
端着托盘的小仙侍,面对持续性装聋作哑的宵珥,不急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颇为无奈。
早前听说宵珥不好惹。
今日一见,这位不好惹的战神确确实实,“不好惹”。
一身黑衣的小姑娘见到玉壶,瞬间拉下脸,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长腿一抬,一双脚稳稳地搭在了桌子上,占据一方。
小小的茶桌瞬间被一双霸道的腿脚占了个满满当当,明摆着不想给那壶碗让位摆桌。
无论她怎么劝说宵珥“高抬贵脚”,让她放个茶具,小姑娘就是有一堆借口推脱,拒不喝茶:
“茶太难喝,需要糍粑,糍粑上多浇一点红糖。”
“这只碗太丑,我下不去嘴。”
“今天山路爬多了,我脚疼,得这么翘着。”
“......”
泡着红糖的香煎糍粑端了上来,原来的茶碗被换成了晶莹剔透的玉碗,靠枕坐垫擦手巾,鲜果糕点漱口盂......被一一端了上来。
直到沧澜阁的小仙侍事无巨细,有求必应;直到宵珥再也想不出一个推辞的借口,宵珥转而开始默默装聋作哑——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任凭仙侍劝得口干舌燥,双腿站的发麻,宵珥也绝不回应一声,默默摸起了糕点往嘴里塞。
金黄酥脆的外皮,软糯滚烫的面心,蘸一口粘稠的红糖,宵珥舔舔嘴角最后一点红糖,意犹未尽地转过头:
“可以再来一盘吗?”
端着托盘的仙侍却突然躬身朝着门口的方向弯腰行礼。
绣着祥云金线的垂地纱帘被无声地拨至两边,帘外被隔绝的喧嚷吵杂声瞬间纷纷攘攘挤入室内,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随之不紧不慢地跻身迈入。
“只要喝完这碗茶,你想吃几盘都行。”
宵珥头也不回,继续晃着脚:“想骗我喝这个烟?门儿都没有!”
来者一手轻轻提起壶把,在手中略略晃了晃,又轻轻放回托盘中,随手接过盘子,向她信步走了过来。
一旁的仙侍默默退身离去,带上了门帘,瞬间屋内恢复了清静。
“是么。”
一只壮而有力的胖手,松松捉过这只玲珑玉壶。
壶嘴微微倾斜,便吐出一股细小如水柱般的奶白烟流。
白烟顺势流入碗中,不飘不散,翻滚旋转,沸腾涌动,像是盛了一碗滚滚云海,又像是密室里蒸腾的热气,无处可逃。
这只手笼住碗口,稳稳递到了宵珥的面前。
架在桌上得意忘形的脚丫戛然而止,后背的鸡皮疙瘩仿佛也在徐徐升起,宵珥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这飘渺的烟雾更加轻盈:“叁叔,我觉得我已经不用喝了......”
被唤作“叁叔”的中年人身材浑圆如弥勒佛,脸庞方方正正,怒目而视,面若金刚,光可鉴人的麦色头顶渗出了些细密的小汗珠,一颗一颗映着她此时有些苍白的脸。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喝”
比起仙侍的苦口婆心和耐心,花笺的叁叔花季一个简单的“喝”字便已经用尽了他的耐心。
放眼叁界,没人不是求着花季出手缝补他们因历劫或受罚而残缺不全的身体。
偏偏这个看起来跟没事儿人似的宵珥,明明伤的最重,却又最不在乎自己。
这像话吗?
宵珥回翘在桌子上的长腿,恨恨地剜了一眼花季身后笑意促狭的花笺,挺起身子改为盘腿而坐。
太不像话了!叁叔来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花笺到宵珥目光中的谴责,眯着眼笑而不语,冲那碗摆在桌子上的烟挑了挑下巴——
喝吧。你跑不掉的。
“看他没用,赶紧喝”花季瞪着眼,声音不大,嗡声嗡气“我说了多少遍,人间烟火气,喝着苦,可好歹是为你好。能护住你这具身子,不至于让它崩碎得这么快。”
宵珥眼皮抖了抖,压住一身的寒意,生怕花季继续说下去,摇了摇碗里的盘旋不去的烟气,闭眼扬了手。
凉丝丝的白烟只是碰了碰嘴角,一股蚀骨的寒意便将她嘴唇冻了个麻,舌尖仿佛尝到了苦涩的寒意,瞬间失去知觉。
游龙般的白烟盘旋而下,缓缓倾入宵珥微张的檀口。
少倾,一碗满满当当的烟气见了底。
宵珥放下碗捂住嘴巴,硬生生压下了最后一口寒气,缓缓睁开眼。
那面能够映出湖心塔层层楼景的镜面恢复如常。
镜中那位盘坐的黑衣姑娘脸色逐渐苍白至透明。
薄薄皮肤下细密的血管的分布,越来越清晰。
她抬手抚上自己平滑的眉心——
那里隐隐有蛛丝般细小的裂痕浮现。
仿佛一件上好的瓷瓶,摸着光滑无比,可那绽出的皲纹却无论如何也消不去,抹不掉。哪怕是补上一层绘,却也依旧改变不了瓷器内部已经迸裂的这个事实。
而她宵珥,现在就像那瓷瓶,看着光可鉴人,可那蛛丝般的裂纹早已从着荒芜的心底,沿着神魂蔓延铺开。
那细密的烟气顺着四肢百骸,沿着五脏六腑,包裹着她每一处经脉骨髓,缓缓流淌。
不多时,额间的细密裂纹慢慢消失不见。
人间烟火气,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烽火连绵战事稠,风吹烈焰烟柱腾,供堂香火奉虔诚,火树银花灯河绽......
最抚拳拳凡人心,最养浩然仙人气的烟火,于宵珥而言,也不过是在她碎瓶的龟裂处,补上层层粘胶,让她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这便足矣。
她现在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看起来”。
宵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半透明的皮肤逐渐恢复了瓷白的色泽,花笺这才掏出烟杆深深吸了一口。
烟锅中,橙光微明,花笺仰着颈子,线条柔和,喉结微滚,一口长长呼出的白烟瞬间如云般铺满了头顶,飘飘展展,又沉沉坠坠压了下来。
花季瞥了眼笼罩于烟雾之下的花笺,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烟气,没好气道:“哀叹什么,又死不了。”
宵珥点点头,伸手去摸腰间的花生糖,却见花季转头冲她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瓮声瓮气道:“别以为死不了是什么好话,你自己瞧瞧那些裂纹,五十年前才刚到锁骨,现在都已经蔓到眉心了。宵珥,你自己觉得这具身子能撑多久?”
花生糖粘在一起不太容易被分开,宵珥拇指轻轻使力,掰碎了一角,却窸窸窣窣落了一袍的碎渣。
宵珥吐舌卷入那角酥糖,拍了拍衣袍,伸出右拳,慢慢张开花瓣一样的五指:
“五百年!”
一旁云雾缭绕的白烟中,传出花笺意味不明的轻笑声。
花季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将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折回她的掌心,最后只剩了食指与中指并肩而立。
“两百年呀,两百年太够了”宵珥喜笑颜开,咔嚓一声咬碎花生糖甜甜脆脆的糖衣,香酥的花生仁便立时掉落口中。
“两百年?”花季回手,冷笑了一声,“是二十年。”




逆徒 第八章叫爹爹
二十年能做什么?
宵珥咬碎了这粒花生。
二十年,就是两个十年。
九天之上,曾有一位仙人,陷入十年一梦,悟破生死,以身饲龙,赢得血战。
这是她的师祖。
上古一战,破敌千万,有一个青年用了十个十年,磨出一把天地无双的“斩尘剑”。
这是她的师父。
为了这一剑的传承,有一个少女用了一个甲子证明自己,却又一个转头弃剑而去,叛离师门,坠仙成魔。
这是她的师姐。
而她宵珥承了这把“斩尘剑”,却用十年为一个枉死的少年以剑塑身,盼其重生。
从此世间再无斩尘剑光,肯教万剑低头。
她没了斩尘剑,还有澎泽伞。
可是龙脉没了宵珥,便再无可托之道。
食指和中指慢慢弯下了腰,渐渐紧握成拳。
* * *
祁平被一个大汉蒙着眼拖走了很远的路后,那人将他狠狠一推,便将他身后的门轻轻合上。
他的膝盖骨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咯的一声。
空气中飘着香甜的糖味,唤起他许久未曾进食的胃缩摩擦,这种感觉很难受,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身子。
“你叫祁平?”
不远处有一道轻快的声音,他蒙着眼,看不见方向,只得凭着直觉转过脸点点头。
“哑巴么,问你话怎么不答。”
这是新山主花笺的声音。
他此时缓慢转动的大脑,终于有了些反应。
同样是绵软的调子,句尾的小尾巴轻轻上勾,松快活泼。
刚刚那道声音逐渐与白日一面之缘的黑袍女子逐渐重合。
这位能够让花笺始终舍身作陪的贵客,想必便是那宵珥上仙了。
祁平滴水未进,燥着嗓子回了句“是”
接下来没有任何声音,一时间,针落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有脚步声向他的方向走来。他下意识地朝那边看去。
突然,一根温暖的手指触上了他眼前的黑布。
眼皮一颤,他似乎在这根指头上闻到了这个房间里的香味。
这根指头划到他的鼻梁处,轻轻一勾,黑布掀开,灯烛骤然通明。
久伏黑暗的双眼载不动突如其来的光,祁平捂住眼睛,不多时,他在微微张开的指缝中,瞧见了蹲在眼前的宵珥。
宵珥笑眯眯地托着下巴,嘴里似乎咀嚼着什么干脆的东西,咔哧咔哧,津津有味
宵珥咽下花生糖,对上了祁平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么近距离一瞧,这双眼睛伏于羽睫阴翳之下,泛着冷沉沉的黑光。
一缕碎发黏在了他的眉间,宵珥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开。
祁平一抿唇,拧过头,避开了那只试图接近他的手。
他被打怕了。
辱骂和巴掌迟迟未至,他这才猛然想起,白虎已经死了。
祁平失血的脸色本就苍白,他转过脸,不敢去看宵珥,垂着眼道:“脏”
宵珥回自己的手,语气故作轻松地安慰这个受惊的孩子:“别怕,我不打人。”她的眼睛掠过他夹杂着泥屑的头发,失了血而灰败的面颊,沾满血污的破烂衣衫…..
确实挺脏的。
她轻轻挪了挪有些蹲麻的双脚,补充道:“我不打人,但是专打坏人。你呢?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打坏人?”
祁平没有说话,低头瞧着那双挪动的靴子,眼睫微颤,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祁平”烟消云散间,新山主花笺缓缓站起身,悠悠道:“这是宵珥上神”
他知道。
“她不是白虎,所以你最好放尊重点。我沧澜山可不是没教过你规矩。”
他也知道。
祁平蜷起背脊,深埋头顶,伏身跪了下去:“拜见上神,拜见山主。”
宵珥赶忙伸手去捞这个孩子的胳膊试图将他扶起。
她不喜欢别人冲她跪来跪去,却又不好拂了花笺的面子。
宵珥手指圈上他的胳膊时,微微一怔。
她的手很小,拇指的食指捏在一起,却能松松地圈住这个孩子的胳膊。
就像单手握住了鸡鸭的脖子,只要她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瘦弱的骨头。
那些起起落落的烟云围在宵珥的周围和身后,为她渡上一层柔和的纱。
她的笑意朦胧,声音清冽“祁平,你想不想,堂堂正正的杀人?”
祁平呼吸一窒,慢慢地看向那双澄澈的新月。
堂堂正正,杀人。
多么诱人。
他压下胃里微微上涌的酸液没有说话。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掉下的馅饼也绝对轮不到他。
就像他的名字,平平无奇,祁平是也。
很快,他想起白虎的死和枕下那瓶药水,内心越发不确定宵珥话中之意,究竟是要问责,还是要让自己做出什么选择。
宵珥回手,放在膝盖上,视线与他齐平。
一跪,一蹲。
“不必这么紧张,我并无恶意。”哪怕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宵珥的笑容依然清晰明亮,她凝视着祁平沉静的双眼,嗓音轻柔地开口道:“祁平,我已经等了五百年了,可是我等不下去了。”
她的眼睛干净澄澈,映出小小的他在那方无垠的天地里茕茕独立。
宵珥弯了弯眼睛宽慰道:“你是一把可塑之剑,未来你还有很多个十年,百年,去披荆斩棘,去开山劈海,而不是在这里做杂役,耗心智。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倾尽我毕生之力,让你做一把斩妖剑,堂堂正正,挥剑山河,好吗?”
祁平抿起嘴,定定的看了看她,又看向似笑非笑的花笺。
花笺挑了挑眉:“去留之路,自由你选。无论你要走哪一条路,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烟雾缭绕中,祁平似乎看到了一双隐藏在这浓云冷雾间的眼睛,这双眼睛妩媚动人,却始终凉凉地看着他。
祁平想了想,微微点点头。
一身黑衣的宵珥蓦然一笑,仿佛有些释怀:“好,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第二位徒弟,也是我最后一位徒弟。”
说罢,她张开双手,掐住祁平的腋下微微一提,轻松将他抱了起来。
宵珥背后的花笺声音不悦:“小耳朵,他……”
“没关系。”宵珥看了眼浑身紧绷的祁平,转过身笑道:“他不重的。”
这个孩子眼中的警惕和紧张让她油然升起一种作为人贩子的罪恶感。
虽然她这种“诱拐”的行为也确实和人贩子没什么区别。
可是有些话也诚然如她之所言:她等不下去了。
五百年,她山河遍问,等不到岐桐的来生,劝不回师姐的回心转意。
二十年,她要倾尽毕生所学,教会一个懵懂的孩童学会肩负山河。
二十年,她要上天入地,在这副躯壳崩碎之前,重新寻找一副能够承载她神魂的新壳。
不知不觉中,宵珥抱着怀里一动不动的祁平走出了沧澜山的山脚。
瑰色的夕阳铺满了远方的后山。
祁平被种种吃惊的目光注视了一路,心头有些微妙,眼见宵珥毫不吃力地抱着他,且并无将他放下之意,祁平想了想还是小声开口:“我想自己走。”
宵珥回目光,轻轻放下怀里一动不动的孩子。
身后是玫色的柔光,宵珥高高的马尾也染上些夕阳的霞光。
她弯下腰,与孩子视线齐平,神采飞扬,笑意盎然:
“祁平,现在我来教你第一课。”
祁平一眨不眨地地注视着她的眼眸,认真聆听。这双眸子里有他小小的身影和他身后的万水千山。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以后你我已是师徒,以后——”
“你可以叫我爹爹”




逆徒 第九章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
人间冬至,阴极之至。
宵珥极目远眺,目送着夕阳缓缓下坠,敛起最后一抹霞光。
风拾阶叶,长夜将至。
蔼蔼暮色中,宵珥盘腿坐在云莱殿最高的房檐上,手里还端着一盘白玉软糕。
她随手夹起一块蘸满了黄豆粉的甜糕,又放入另一只碗中的白糖滚了一周,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进嘴里。
她眯起眼睛,放眼望去,这九天之上,日日春色如许,年年花开不败。
岁岁年年长相似,年年岁岁何穷已。
她揉了揉眼睛,听见万籁寂静的廊檐下,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宵珥探头一瞧,顿时乐出了声。
她的目力极好,一眼便瞧见廊下走来的这位仙君面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面粉。
“玉面”仙君仰起头,见她笑得前仰后合,视线凝着她空无一物的背后,神色隐隐担忧:“枣泥糕蒸好了,醪糟玉圆汤也熬好了,你快下来。”
宵珥听话的站起身,端着盘子单脚跳了下来,衣角微卷,稳稳落地。
宵珥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前,仰头去瞧这个身条高高拔起的青年。
“去岁冬至日,拜我立我旁。”
眉眼乌黑的俏面上,粉迹斑斑。
她抬起手,为他细细地擦掉面上的斑驳,拂去肩头细雪般的粉末。
一如当年将他带入云莱殿后,裹着湿毛巾,为他小心翼翼的擦去脸上的血渍。
瘦瘦小小,一吹即倒的孩子,一转眼长开了五官,褪却了稚嫩,清朗疏阔,宛如青松,立于长风。
“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
宵珥摇头晃脑地道完这句诗,正欲伸手去捉那笼淋着桂花蜜的柔软松糕,中途却被一只手截了胡。
这只手松松握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热乎的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每一根指头与指缝。
风微日落,壁月皎皎当空,花阴徐徐满地。
她就着月光,端详起这只骨感极佳的手。
春笋般的手指骨节匀称,手背筋脉分明。
就是这样一双有力的双手,可握长剑振骏气,挥之如惊鸿掠影,流光若长虹倒电。
而现在,这双手正松松地攥着她的手腕谨防逃脱,另一只手灵活轻柔地擦拭着她略略粘腻的指头。
宵珥低头凝视这双已然可以包住自己的长手,偷偷觑了一眼祁平,但见他神色细致专注,仿佛在擦拭自己手中利剑。
于是宵珥感慨又宽慰地抽出手,拍拍他的肩,顺手擦了擦未干的水渍,不住地夸奖道:“好孩子,爹没白疼你!”
祁平不接话,默不作声地递上筷子。
宵珥不怎么正经,见他年少老成,总爱有事没事逗他几句,比如让他喊喊自己“爹娘”过过嘴瘾。祁平也从起初的羞涩难言,到最后麻木无言。十数年过去了,宵珥对这个恶趣的称呼依然乐此不疲。
宵珥接过筷子,小手一握,“噗”的一声插入那块弹软的蒸糕,手一扬,串起那块松糕放至嘴边啊呜一口咬掉一个小角。
热乎乎,黏糊糊的红糖顺着筷子缓缓滑下,糖心再一次糊住了宵珥的手背和指尖。
只是一个转身盛汤的功夫,那双刚刚拭净的双手又一次沾满了黏糖,祁平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那碗醪糟玉圆汤轻轻端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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