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酒吞北海
程翰良望向远方,很久之后缓声道:“很从容。”
很从容,这个答案竟得不到半点安慰,反而加剧了凄苦感。
程翰良低头看他,问怎么了。
李琅玉吸了口气,掩饰掉那点悲楚,“刚刚听你说北平,想到来这也一个多月了,有点想回家,想兰兰,想许妈做的汤,想院子里那棵玉兰树。”
程翰良露出淡淡笑容,和声道:“快了,咱们回去吧,陪我走走。”他不动声色揽过李琅玉的左肩,防止雨水过大打湿对方的半边身,沿着白石砖路折回原来方向。
李琅玉恋恋不舍回头,像即将远游的学子回望倚门双亲,周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二人走得很慢,程翰良起初问他海关那边如何,后来话锋一转:“我今天去看望你们央大的吴校长,他跟我说了许多事。”
李琅玉脚步一顿,略有僵硬问道:“吴校长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他卸任后就潜心科研,我与他谈起你和兰兰,他把你夸了一通。”
李琅玉笑了笑,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程翰良忽然道:“吴校长提起一件有趣的事,让我有些想不到,他说你去日本留学了,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李琅玉张口无言,怕处有鬼,他担心的还是被挖出来了。
“留学的用是怎么解决的?”程翰良漫不经心问,他芒刺在背听,突然意识到程翰良揽肩的力度有些紧。
李琅玉脑海中涌出一堆借口搪塞,但最后全部打消,程翰良一定从吴校长那里知道真相,他不能撒谎,愈加掩饰愈加心虚。
“当时有位富商给我们学校赞助项目,我赶上了,就去了,公出国。”
“上海人?”
李琅玉点点头,他果然知道。
两人继续向前走,雨渐渐小了。“怎么想到去日本?”程翰良问得很平和。
“想去了解,看看这个跟我们对立多年的国家是什么样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去了之后才发现曾经很多想法被推翻。人总是会被自我意识蒙蔽双眼,但若平心来看,敌对那一方在某些事上确实有可取之处。”
程翰良中肯道:“日本虽然面积小,但这国家很有野心。起初他们看似弱势,实则积蓄,学习他国,才能认识到不足。”他朝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上次看戏时,你有句话说得挺有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说你喜欢。”
李琅玉睫毛眨了眨,扫下一片雨水,“随口说的而已。”
程翰良却停了下来,与他面对面,一手覆在他撑伞的那只手上,全部包盖住,仿佛攥着块湿冷的布帛。他笑问:“那你现在深入虎穴了吗?”
李琅玉眼中寒光浮动,他定定地望向程翰良,黑伞笼罩的阴影投在二人脸上,“人生处处穷山恶水,我一直都在虎穴之中,从未离开。”
声音落在灰沉沉的墓园里。
程翰良生来一对鹰眼,正中漆黑微带褐黄,打量人时显得尤其锐利,而现在,他把这种目光投向李琅玉,过了好久才道:“我竟不知你对人生如此消极。”
他转身正欲离去,李琅玉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程翰良等他下文。雨又大了起来。
“你,你这辈子,可有为某事后悔过?”
风声大作,树叶擦出“沙沙”的呜咽,淅沥淅沥声打在伞顶,像炮弹一样,有种山河飘零之色。李琅玉攥紧他的袖口,目光大胆直接。指缝里渗出雨水,爬过平坦手背。
程翰良微昂头颅,眼睛却是更加冷冽地俯视他。
“没有。”
这是他的答复,干脆利落。
李琅玉听到嗡嗡的声音,是从心脏里发出的,他呼出几口气,慢慢松开手,垂了下来。刚刚如同梦里走了一遭,这个答案让他清醒了。
小叶将车开了过来,距离他们一百米,他按响车鸣,嚷道,雨下大了,得赶快回去。
李琅玉挣脱出那只被程翰良握着的手,头也不回,一个人奔向雨里。
无穷无尽的雨幕,像牢房里的一根根铁筋。
他迈开腿,一泼水洼被踩得沙泥俱飞,西裤上斑斑点点。他抬起头,望向那遥远的天空,灰色密布,乌云背后还是乌云。一个世纪的风雨仿佛都泼在他一个人身上,他顾不上脸上的水渍竖流,眼里挤满了湿热的液体,鞋底浸入大把泥水,每跑一步都陷在沼泽似的。
他跑了很久,一百米,明明很短的路程,却好像跑了十年似的。可还是跑不出这漫天雨牢。
小叶早早将车门打开,他冲了进去,坐在位上,良久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他竟然对那人抱有一丝侥幸的期盼。
愚蠢至极。
第23章百年枯骨恨难消1
广州一行结束时,北平正好立冬,屋外皆是丧气的阴灰,小胡同敝旧得如口枯井,大风刮过时总能掀起两斤黄沙,吃得人咂巴咂巴嘴,嚼树皮一样磨得牙齿恨切切。
李琅玉带回一件广州盛行的牙雕工艺,给程兰的是瓶双妹牌香水,三姨太专门要了条三炮台香烟,她喜欢集里面的画片,光《水浒》这一套就了八十枚左右,至于其他的小点心则给下人那稍了些。
程兰闻着香水,脸上一片粉光,李琅玉告她,之前你说想要块端砚,但那东西实在不好带,路上易碎,后来我想想,女孩子总喜欢点打扮,还是香水好些。
三姨太故意拆台,程小姐,你可别当他真心,他定是忘了才最后买这作补偿,男人的话要是能靠住,那母猪都能上树。
程兰翘起嘴角,把他招呼到房里,拿出件围巾,给他套上。“这是你走时我织的,不好的话别嫌弃。”
“傻丫头,我怎么会嫌弃,挺好看的。”
程兰目光明亮,带有羞色,李琅玉在校时称她师姐,后来唤她兰兰,虽是亲昵叫法,但总觉得少了什么,这一句“傻丫头”倒是可爱的多。
李琅玉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又听她道:“央行最近在招经理,你文理成绩和英语都不错,若去应招一定没问题,要不这几天试试?”
李琅玉随口应好,见程兰低头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她半吞半吐道:“等你应招成功,我就跟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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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让你搬回来一起住,到时他定就同意了,之前许是看你没立业所以才有顾忌。”
如此周全细致的一番话,李琅玉不由神情顿住。
他在广州那段时间过得可谓惊心动魄,一门心思盘算在程翰良身上,若非程兰提起,他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无论如何,他到底是程家女婿,夫妻一事还不是好躲的。程兰身体不好纵然是个借口,但时间一长,总会落点闲话。
还需从长计议。
程兰见他半天不语,便有些不安,李琅玉先稳住她,让她莫急,招考不是问题,他定会全力以赴,一切还是水到渠成为好。
他说完自己也定了定心神。
程翰良一回来便有事情找他,这不,他带着张管家又出了北平,据说华北形势不好,乔司令召集一干人商讨,算算日子估摸三天后才回来。
李琅玉将整件事串起来,思前想后。依程翰良性子,他肯定会让人去查那位资助他出国的上海富商,只要稍稍刨下根,他真正身份便瞒不住了。
而程兰那边若是敷衍多次,也会生疑。
再者,徐桂英他儿子不可能永远关着,不久后就能出来,等到那时,便失了最佳时机。
三座大山封住后路,他是困死的马骡,消极待命只会成为鱼肉,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愈想愈忡忡,结果一夜未睡。
凌晨五点,晨光熹微,李琅玉从床上坐起,他掀开被子,窗外一打白亮自树杈间照了过来,身下的玉兰花图案床褥冷幽幽,星星点点的亮斑像雪一样落在上面。李琅玉一动不动,半支膝靠在床头,仿佛在演默片,见人不见声。
不行,不能等。
即是一着险棋,他也得走。
他抖了抖手肘,下床,来到书桌前,找出一袋信封与一张信纸,思索片刻后下笔,然后又将手指上的那枚婚戒取了下来,放在信封里,密封上胶。等到早上,大家差不多都起来了,他将信交给小叶,叮嘱他等程翰良一回来便亲手给他。
然后,敲响程兰的房门。北平庆安园里的银杏正在落叶,那里的银杏大道是一年一次的好景色,明日咱们一起去看看?程兰自然说愿意。
接着,出门去北大医学院找贺怀川,以失眠为由要了瓶安眠药,另拜托他帮忙联系一下江浙川沪等地货运局,他需要冯家的货检记录以及售出目的地。
最后,回来路上去车站买了张离京车票。
前前后后花不到五个小时。而这,也不过是一夜思量后的结果。
李琅玉回到卧室,拣了几件轻便衣物放在包里,又从来时的行李中拿出一个药瓶,里面装有□□,这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原本想着作为下下之策,现在如矢在弦,不得不发。
他捏着那瓶药,手背上浮出微不可查的苍白,心脏提前预见似的狂跳,那瓶药仿佛异化成一条响尾,歹毒地朝他吐信。
李琅玉握紧手心,将一切掷于包中,拉上拉链。
窗外乌鸦站在梢上,发出刺人的呱叫,李琅玉心头一惊,连忙拉上布帘,挡住那只漆黑的监视者,然后背过身靠在窗边,整个人如出壳游魂,两眼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有想。
他听见钟摆走动的声音,听见屋外匆忙的脚步声音,听见各种臆想的声音,它们都在传达一个共同的声音,给他的
“过了河的卒子,走的都是不归路。”
翌日早饭过后,李琅玉叫了辆车,跟下人打好招呼,便带着程兰出了门。外边红日灿灿,虽有冷意,却看得人心情舒畅。
程兰问他为何不直接用家里司机,他道当地拉客的知道怎么逛才是最好路线。
庆安园在北平外三区广渠门附近,开车司机热心快肠,是个能侃的伙计,从华北战事谈到小年轻的风花雪月,市井段子信手拈来,似茶馆说书先生,也无怪乎他是拉客的,嘴皮子功夫着实到家。程兰觉得十分有意思,抖机灵的大粗话对她来说很新鲜。
铁皮车开了一个小时,在岔口时司机绕向右边,这与李琅玉事先查的路线不符,遂问缘故。
“左边那条路有家工厂,昨日突然爆炸,油罐全倒了,火灾闹得挺大,现在还没拾干净,右边虽然绕点远路但是安全。”
李琅玉探头去看,确实没有车辆走左边。
到达庆安园是在下午一点,李琅玉不知从哪弄来辆自行车,载着程兰逛了两圈,最后一同坐在银杏叶铺就的大地上,谈起以前的事来。
“四爷十年前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李琅玉折下身边的一根碎草,随意衔在嘴里。
“我那时生了场大病,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面相比现在冷清许多,但也没变多少。”
“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自然很好。”程兰补充道,“阿爸对手下虽然严苛,但重情重义,不曾亏待过别人。”
重情重义?李琅玉心底冷笑。“他有提过入军以前干什么吗?”
程兰从他头上摘下一片叶子,道:“你是说唱戏吗?我初听这事也很吃惊,印象里他在我面前唱过几次,为什么唱就记不清了,好像有《林冲夜奔》,大家说,阿爸以前跟的是位姓傅的班主,可惜那位傅师父误入歧途,国难当头给日军做了汉奸,整个戏班子都不在了。”
李琅玉突然幽幽地注视她,不言不语好一阵,把程兰看得心里发毛。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看得出来,四爷对你确实不错。”他扔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拉着程兰回到车里。
路上,李琅玉递过来一杯水,给她解渴。程兰喝下没多久,便觉睡意上头,努力撑了小会儿还是抗架不住,最后靠着李琅玉的肩膀睡过去了,李琅玉关切地喊了几声,没应。
也是这个时候,他蓦地卸下那副温柔面孔,转过头对司机冷声道:“师傅,下个路口左拐,去长安饭店。”
当日晚上,天津。
程翰良刚从酒席中离身,几位将军就北方战事做了商谈,乔司令话里有话,句句藏刀,无一不是试探。临到末尾,饭店经理正好送来几盒糕点,甜的。程翰良不喜甜食,程兰也不喜欢,其他人纷纷表示不要,程翰良略一思索,最后还是下了。
回北平的路上,张管家开车,估计得要凌晨两点才能到家,程中将阖目休息,神色凝重,这次来津,乔司令给他暗中下了警示,一言一行都被那人在眼里。
张管家也瞧明白了,斟酌再三后还是将心里憋的事说出来:“四爷,你还记得上次让我一直盯着的徐妇人吗?”
“徐桂英她怎么了?”
“我查出一件很蹊跷的事,跟李少爷有关。”
“说。”程翰良受不得他想讲又卖关的样子。
“我们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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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人发现徐桂英经常在警察局附近逗留,还每次托人送东西进去,后来找了个人去问,得知她想送东西给一个叫李生的地痞无赖,而这李生据说又是她儿子。这可就奇怪了,她儿子不是李琅玉吗,而且也没听李少爷说有什么兄弟。”张管家疑惑重重,“四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程翰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他懒洋洋抬起眼皮,有路灯光亮揉进眼底,声音略乏道:“还能怎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呗。”
“那……要抓吗?”张管家持着疑虑,他现在有点弄不清程翰良的想法,照理说,他应该动怒大发雷霆,可是他没有。
入冬后的风随着汽车疾行刮得喧嚣,夜色稀稀疏疏投进车里,仿佛打了霜,身上浮起一层冷意。等到很久,终于进了北平城内,张管家听到那位久久不言的男人这么道:“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第24章百年枯骨恨难消2
深夜,车子开进程公馆大门,张管家望见屋内仍然灯火通明,不由心生纳闷:“大晚上的这些人怎么不关灯?”程翰良眉头紧拧,催促下车。
他阔步入屋,站在大厅中央,张管家亮了声嗓子,一众下人便立马赶到他面前,个个脸色难看,成了一排长霉的茄子。
“怎么回事?”他微眯双眼,睃视所有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出头鸟,脑袋恨不得扎进地砖里,磨磨唧唧的样子令人不耐。程翰良突然转头瞪向程兰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他厉声喝道。
那小丫头差点被这一声吓破胆,颤着两条软巍巍的腿向前挪了几步,五官皱巴巴,眼看下一秒就得哭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小姐,找不到了。”
程翰良心底一惊,着眼目,瞳孔里闪过厉色,“说清楚!”
“姑爷说带小姐出去玩,结果两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去哪了!”
“不知道,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张管家在一旁将程翰良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这铁定是动大怒了,还是几年来没见过的阴狠模样,刚刚还在讨论那位身份成谜的姑爷,现在就出了这种事,他不禁也提心吊胆起来,扯开嗓子骂站着的一干人。
程翰良沉下脸,表情冷漠,叫人不敢瞩目,他忽然道:“把小叶给我喊出来。”
小叶迷迷糊糊地眨着睡眼,被撵到大厅,见到脸色不善的程翰良后站得跟电线杆一样笔直。
“李琅玉去哪了?”
“啊?我不知道啊。”他摸了摸脑袋,左瞧又瞧,再看向程翰良时,便发现对方狠狠瞪着他,那样子简直要将他一枪崩了似的。小叶一个寒颤,脑袋迅速恢复清明,“我,我想起来了,姑爷有信给你。”
他三步两步奔回屋子,拿来李琅玉交待给他的信件,程翰良劈手夺过,无情地撕开封口,一只婚戒滚落出来,响叮叮地在地面上绕了三圈,边缘亮晃到刺眼。
程翰良展开信件,眼底迅速凝了一泼墨,那信中内容十分简洁,不过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分明是早有准备。他敛下眼睑,轻轻地冷笑,将那封信揉成一团,跨步走向书房。
大门合上,人人皆惊。
张管家巴巴地等了一宿,直到早上七点才被叫了进去。程翰良坐在书桌后面,案上摊着地图,整个人伏在破败的光线中。
“派两拨人,一拨把来今茶馆附近的饭店旅馆酒楼都盘查一遍,另一拨守住所有离京站口,特别是南站。”
张管家点头应声,不经意向上一看时,发觉有血丝布在程翰良的眼中。唉,这李少爷只能自求多福咯。
“还有一件事。”程翰良顿了顿声,“你赶快去趟上海,查一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位富商。”
刨根挖底,他倒要看看,这小狼崽子到底是谁家养的。
交待完后,张管家小心离开屋子,就在他走到门边时,突然发现垃圾桶里躺着天津那盒糕点,外包装上是位当红女星,如今被□□得惨兮兮,至于里面可想而知。他愣了愣,只一秒,心底便突然明了,慢悠悠地下楼去。
还能是什么道理。
纵我有心惜玉,你却一心向亡。
那位小狼崽子也是挺能耐的。
小叶接到一同外出的命令,仍处于半糊涂之中,遂问即将赴沪的张管家:“姑爷到底怎么了?”
张管家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戳了戳他脑袋,似笑非笑道:“小叶啊,你可长点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叫什么姑爷。”
李琅玉将程兰安顿在长安饭店客房里,她睡得很平稳,昨日那杯水中掺了点安眠药,半途他又喂了一次,挨到午后应是没问题的。现在是九点,差不多快走了,他拾好行李,又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程兰,微微沉思后,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放在枕头边。浅灰色针织毛线料,很暖和,他确实喜欢,可是喜欢也不能带走。
来今茶馆是李琅玉与程翰良约定碰面的地方,他专门在饭店和车站之间选了个折中点,以便迅速离开。这家茶馆在北平小有名气,一共两层,李琅玉在二楼择了处隔间,叫了点心与茶。
这个位置观感很好,正巧能将下面的情况尽眼底,来今茶馆以雅致闻名,一楼正中央搭了个小台子,一把木椅,一张红案,俏美人转轴拨弦,琵琶声铮铮鸣脆,唱的是李叔同先生的《忆儿时》。
李琅玉轻轻扣动小指,伴着节奏敲打黄木桌面,“哒哒”声缓慢有序,黏着悠扬曲调浮在半空中,他看上去愉悦放松,脸颊撑在左手上,脑袋半歪,轻声跟着歌女哼唱起来,完全不像是与仇人会面的样子。
程翰良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他对面。
“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这两句被俏美人唱得柔情入骨,任是铁石心肠者也不由为之一动,李琅玉浮起嘴角,转过头,眼里明光靓靓,“好听吗?”他问程翰良。
程翰良端详他,一眉一目皆是无邪,几秒过后,他答道,好听。
李琅玉仰起鼻尖,眉毛可爱地扬了扬,“说起来,咱们在某些事上还挺一致的,广州那会儿,我曾问你,这世上可有绝境,你说没有,只要敢走下去就不是绝境。这句我现在还记得。”
程翰良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道:“所以你是打算走下去了吗?”
李琅玉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锋锐,“不然呢?”
程翰良笑出声,侧过身子正对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的这条路也是绝境?”他注视着这个骄傲无畏但又蠢透到家的年轻人,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
李琅玉耸耸肩,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答道:“那就试试看。”
良久,程翰良将审视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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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挪了回来,一楼小台子上已经换成说书老叟,街亭失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风声鹤唳到悲愁垂涕,经由那老叟的演绎全都历历在目起来。
“兰兰在哪?”他压低气息问道。
李琅玉正在给盘子里的一只水煮虾剥壳,颇为细致,他随口道:“程师姐目前很好。”“目前”俩字咬音略重。
程翰良眼底冰冷,五指紧紧蜷在一块,“琅玉,我自认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脾气向来暴戾,也就这些年稍稍敛了点。你告诉我,兰兰在哪,我可以放了你,既往不咎。”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那只虾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鲜嫩肥软的白肉像玉一样剔透,李琅玉钳着虾尾,蘸了蘸醋,递到程翰良面前,一双眼笑得单纯。
程翰良皱着眉,似在思量。
“怎么,你不敢吗,怕我下毒?”他作势回去给自己吃,程翰良在这时抓住他的手腕,就着那骨节修长的手指咬了下去。
浸了酸的虾肉尝起来倒是酥嫩,只是那半碟醋惹得过多,舌头有些发涩。李琅玉往两盏杯里倒满茶,饮了一口,程翰良稍稍迟疑,也做了同样动作。
楼下传来看客的掌声,李琅玉不慌不忙道:“我第一次与师姐说话是在图书馆,当时她一个人看书,外面下大雨,所以我故意拿走她的伞,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去,谎称一时急用,她对我的说辞毫不怀疑,然后为表歉意我就送她到宿舍门外。当然,我没跟她说过,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她每天何时去图书馆,也知道她每次都很晚离开,更知道她教养甚好,不会拒绝人。”
程翰良闻言,冷冷开了口:“你真是够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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