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病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马来福
本来应是百官称颂之时,却因为一件事,将这喜气给打的粉碎。
河南按察使王崇古进京述职,结果赶上了这场大朝会。本来说说好话,称颂一番也就过去了,可是王崇古并没有这么做。
“臣,河南按察使王崇古,有本上奏!”王崇古没等大家给朱载坖拜完年,便举着一本奏折出列道。
徐阶身为内阁首辅,看到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便皱眉喝道:“有事以后再说,今日新年朝会,莫扫了大家的兴。”
新修的三大殿已经改了名,分别为太和、中和、保和,这样用以避讳之前的三大殿。新年大朝会,便是在太和殿中,但此时殿中百官都安静下来。什么扫兴不扫兴的,徐阶已经说的晚了。
朱载坖倒是对此没什么感觉,他对着王崇古道:“王卿,你有何事上报,尽可报来。此为新年第一本。”
对着身旁的田义颌首,示意他去取来奏折。
当奏折到了朱载坖的手中,他展开看过之后,脸色就是一沉。
第224章 请陛下三思
奏折之中写的非常明白,新年之前,有被罢免官员孟淮逼死乡民。
这位孟淮,原本就是严嵩一党。因为受到严嵩牵连,被罢官回乡闲住。虽然孟淮被罢免,可是他家中依旧良田千倾。而且此人即使被罢免了官职,却没有夺了功名,名下的上千倾田地并不缴纳一文钱的赋税。
起因十分简单,有乡民将自己的田地投献于孟淮名下,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但近来孟淮被罢官还乡,朝廷又取消了徭役,这家乡民便想着将投献的田地索要回来。
若是同族还好,自有族中族长凭借族规制约,孟淮也不会不还。可偏偏这位同乡又不是孟淮的同族,孟淮便也不肯退还同乡的田地。
这位同乡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上吊,可是他却借过孟淮家的银子应急。孟淮觉得这个同乡并不老实,不肯退还田产还罢了,竟在年前又催要所欠银两,若是不还,便要将对方家的女眷卖了还债。
所谓年关难过,就是如此。既霸占对方的田产,又要催着对方还钱,还要卖人的女眷。事情做的丝毫不留余地,便将人逼上了绝路。
朱载坖冷笑了两声,“真是好手段,竟有如此圣人门下,给圣人丢了一手好脸面!”
将奏折扔给了田义,让他交给徐阶传看。
徐阶狠狠的瞪了河南巡按王崇古一眼,都怪这个家伙,在这大喜的日子递什么鬼奏折。陛下震怒,大家都不会好过。
看完手中的奏折,徐阶并无什么不同的感觉。这种事在乡间多有,一点也不稀奇。许多被人霸占田产的乡民,多半都只能认命沦为佃户。只是这个孟淮做事太狠,居然连条活路都不给人留。若不是非要卖人女眷,也不会惹出这等乱子。
奏折传到了吕本和高拱两位阁老手中,他们也一同看过,又交给六部尚书和诸位侍郎等官看过。
等奏折重新回到田义手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说说吧,众卿有何想法。”朱载坖在龙椅之上俯视群臣道。
徐阶是内阁首辅,这个时候自然是他先发声。
“陛下,这个孟淮简直是贪得无厌道德败坏,臣以为即刻派人捉拿,交于刑部论处!还世人一个公道,给那冤死的乡民一个公道!”徐阶痛心疾首的道。
吕本也跟着道:“臣也觉得,孟淮此人失了仁恕之道,不治他个重罪,不足以谢天下!”
高拱思索了一下,才拱手道:“陛下,臣觉得,虽然孟淮如此恶毒霸道,但若无此地位,他也没机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哗!
殿上众臣都看向了高拱,他的话里有话啊。
朱载坖自然不能让老师自己扛着,他看向吏部尚书张居正道:“张卿,你也是朕的老师,如何看待此事。”
“臣不敢妄论,不过却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张居正眼角余光扫过高拱和王崇古二人,“臣想问,是孟淮命这乡民投献田产,还是这乡民自愿投献田产若是孟淮逼迫这乡民投献田产,那便是罪大恶极。若是乡民自愿投献,那便是自取其咎。”
“不错,张尚书此话讲的有道理啊。”
“陛下圣明,乡间尽有这等刁民。不惜一死,也要发泄此等执着恨意。这孟淮虽然狠了一些,但也是无奈之举。”
“是啊陛下,此事有待查证。若是孟淮被人故意陷害,岂不是冤枉的很。”
“孟淮并非不讲理,田地本就投献于他,便是他的。那银子也清清楚楚就是从孟淮罕中借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也不是他杀的,岂能如此轻易便入人以罪。”
许多大臣家中都有类似情况,自然更喜欢听张居正所说的话,因此纷纷替孟淮辩解。
虽然看到朱载坖对这个孟淮,有明显的厌恶之色,但也顾不上诸多。大家的家族之中都有类似情况,将来若是被人翻出老帐来,那还了得。
可是朱载坖也喜欢,并不认为这是在替官员士绅们开脱。这反而是一个契机,给了朱载坖完美的借口。
“依众卿所见,这孟淮竟是毫无过错了”朱载坖笑问道。
看到朱载坖脸上的笑容,众大臣们忽然心中都打了个突。这位陛下可不是嘉靖皇帝,与臣子互相呕一阵子气便可。陛下虽然年轻,但登基不过多半年,便将个风雨飘摇的大明治的开疆拓土四海安定。要真的惹怒了陛下,谁也没好果子吃。
给事中郑冒此时出列道:“陛下所说不错,这孟淮确实有错。”
朱载坖笑着问道:“何借。”
“不仁。”郑冒看出朱载坖的表情不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这样说来,这孟淮是没有触犯我大明律法了”朱载坖面色平静道。
郑冒现在汗已经开始冒,但是陛下垂询,他敢不回答吗。
只得强打起精神,小心应对道:“若按大明律法,这孟淮犯了强抢民女之罪。”
朱载坖却不停的再问道:“逼死人命,只是个强抢民女之罪。如此量刑,岂合情理”
偷偷看了朱载坖一眼,郑冒低头道:“不合理,只是孟淮却并没动手伤人,是那同乡自杀而死。若是入罪的话,怕是给不了多重的罪名。”
“如此也简单。”朱载坖俯视着这名给事中道:“我大明律法,何时规定可以投献田产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投献,也只有大明的朝廷和朕才受得起。他一个小小的被罢免的罪官,居然敢接受投献,莫非他想谋逆不成此为十恶不赦之罪,按律当斩。”
殿里的群臣都是一阵倒吸冷气,陛下这帽子扣的未免也太大了。关键是这种事不只是那孟淮一个人,天下有举人以上功名的读书人,可都是如此做的。
若是陛下要治那孟淮谋逆的罪名,只怕朝堂上的人也都得死光。
朝臣们有人露出轻视之意,有人面色阴沉,还有人只是一笑。虽然都较隐蔽,可是朱载坖在上面看得清楚。
果然郑冒急忙道:“陛下使不得,凡是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会受人投献。若是按陛下所言,这天下有功名的读书人便都要死光了。到时,还有谁来替陛下治国牧民。请陛下三思。”
第225章 众卿选一个吧
这话虽然不错,但是却让人不容易接受。
天下都是这个样子,根本无从下手,如何去管。若是陛下处罚的重了,岂不是让天下人都侧目。
王崇古这时躬身道:“陛下,孟淮此人若不重处,将置百姓于何地正如郑大人刚才所说,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会接受投献田产。若是天下有功名的读书人,多出几个象孟淮这样的人,岂不是要将大明天下搅的大乱!”
郑冒急忙道:“陛下,这只是孟淮自己做下的事,并非别的读书人也如此不知仁恕之道。此事只是个别,岂能将一杆子扫翻了一船人。”
朱载坖淡淡的道:“依你之见,是将这孟淮重惩以儆效尤”
“正是,此人品德败坏,不知道仁恕为何物,丢了读书人的良知。臣请陛下夺了他的功名,罚银……百两!”郑冒建议道。
“侵占他人田产,又将人逼死,难道就处罚的如此之轻”朱载坖冷冷一笑道:“他的这位同乡,也是朕之子民。一条命就这么没了,他难道就不能抵命吗。”
左都御使周延这时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不可,虽是孟淮逼死了人,可是人却并非他亲手所杀。夺功名、罚银,都是应有之义。但是以杀人之罪使之抵命,便有些过了。”
朱载坖也不着急,只是淡淡的反问道:“周卿,你的意思是,若其他有功名的读书人也做出这等事,便也只是如此处理吗此次只不过是王卿将事情报了上来,朕不信大明只有孟淮一人如此做。还有多少人做下类似之事,皆是朕所不知道的。若是不在少数,怕是大明危矣。”
周延立时住嘴,他感觉有些不对劲,陛下这是要脾气发作了。再与陛下抬杠,只怕死的不够快还是怎么的。
“此也是臣所担心之处,陛下可有妙策。”周延滑头的很,否则也做不到这位置。
“有两个方法解决。”朱载坖露出得逞的微笑道:“此事的根本,便是士绅与百姓争利。所以,第一个,便是将这孟淮处斩,将其所侵占的田产发还投献人家。日后若有同类纷争,便依此办理。第二个,便是取消士绅免税之制,使之一如普通百姓一般缴纳赋税。众卿莫要以为,此事是为小事。于大明实为性命交关之大事,不可轻忽,众卿选一个吧。”
朱载坖这两个选项,其实结果都一样。第一个,只要有投献便一定会有纷争,结果一定对士绅不利。第二个,则是直接取消了士绅免税,改为纳税。说白了,第一个就是钝刀子割肉,疼的时间长。第二个呢,就是给天下士绅一个痛快。
除了这两个选项之外,便没有第三个选项了。若有谁想要将水搅浑,朱载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众大臣刚才已经讲了许多道理,但是到了现在,却发现朱载坖用图穷匕现,将所有大臣都给逼到了墙角。
现在就点明了,士绅免税就是对百姓不利,这是根本矛盾。
徐阶这时不能不说话了,他小心的道:“陛下,这士绅免税自唐太宗创科举之时,便有了。太祖一手建立大明,也随前朝定下了这等规矩,这是祖制。若是因为这一件案子,便将这等历经数朝,且是祖制的规矩改了,是不是有些草率。”
朱载坖淡然道:“这祖制改的也不是一条两条了,先帝在时,宗室和勋贵也都要缴纳赋税,甚至连俸禄都减半。朕是如何做的朕可是将天下百官的俸禄都提升了上来,让百官有个体面,也能免除窘境减少贪腐。怎么到了士绅与百姓争利之时,便不能改了”
“自李唐以来,优待读书人是不假。北宋年间,真宗曾赋诗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这本是激励天下人读书的,可不是让读书人与天下百姓争利。书读的好了,为大明建功立业,朕自然让他高官厚禄。若是读书便为与民争利,则其心可诛!”
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延德三人也都在殿上,这时听到朱载坖要让士绅纳税,便同时出列。
“陛下心怀天下亿兆生民,实乃仁义之圣君也!”朱希忠领头,三人齐声道。
张溶又接着道:“陛下所言之事,正中天下之弊端。先帝在时,便令勋贵与宗室一体纳税,而至天下士绅纳税之时,便为严嵩一党所害。其中起因,未必与此无关啊!”
徐延德也紧跟着道:“陛下所说极是,只勋贵与宗室纳税,我大明的岁入便增加了百万两银子不止。这天下士绅之多,远超勋贵和宗室之合,想必国用必会更加充足。若有灾荒,朝廷便也不用再捉襟见肘。”
朱希忠则面向群臣道:“诸位大人,大家都是辅佐陛下治理天下的股肱之臣。谁也不想治理河堤之时,无钱可用,硬生生看着大水淹没百姓田地。谁也不想,在赈济灾荒之时,无粮可赈,而看着百姓易子而食。朝廷岁入充足,则百官行事也好做许多。陛下这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我等与万民为江河小溪汇于海,而陛下则是甘霖普降。”
高拱也站出来道:“国祚绵长天下太平,天下读书人才有一展抱负的机会。诸位大人,可明白其中的因果。”
张居正对着徐阶连使眼色,示意自己的老师也说点什么。
徐阶就是再傻,这时也看出风向来了。今日大朝会这一出,没准就是陛下自己事先安排好的,这件事是不办也得办。
“陛下明见万里,世易时移,这规矩因循守旧,是应该改一改了。”徐阶一脸的激动道:“老臣也曾想过,如何救民于水火,为此常常寝食不安,但苦苦思索却也无有良计。幸得陛下今日之论,才将老臣点醒。士绅一体纳税之事,该做!”
吕本一看这形势,便也表态道:“陛下为大明中兴之主,当不会错。且陛下已经给百官加俸,又取消了高利贷,天下官员皆从中受益。有陛下这等仁智贤明之主,臣等幸何如之。虽有些许付出,也是臣民应尽之义也。”
徐阶等于是定下了调子,而吕本则循循善诱,让百官都知道好歹,莫要闹事。
第226章 收回特权
朝臣之中没一个是傻子的,看眼前的情形便知道,这定是陛下授意而为。
有心反抗,可是陛下手段高强。先将军制改变,牢牢掌握军权,又给百官提升俸禄以增体面。而后又拿出一个典型的反面士绅,狠狠的敲打一番,由乡间常见的矛盾上升到了士绅与百姓的利益之争。又拉上了勋贵与宗室为榜样,挑起与文官之间的矛盾,使之成为助力。
尤其是朱载坖在这等新年大朝会上,突然袭击以快打快,根本就不给百官任何拖延的机会。这一套组合拳打出去,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有理有利有节,拳拳到肉。将朝中众大臣给打的都懵了。一时之间,大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监查司的总管太监黄锦,这时递与田义一份文书,而后轻轻退在一旁。
黄锦以前可是嘉靖身边最亲近之人,这时向田义送文书,显然是递交给陛下朱载坖的。
朱载坖取了文书,扫了几眼,便让田义给了徐阶。
徐阶只看了一眼这文书上的字迹,便立时变了脸色,虽然是大冬天的,可冷汗却湿透了背心。
这文书只是一份材料,关于徐家的。也是年前之时,因松江府有七八个乡民的田土被徐阶之子徐琨侵占,去徐家讨要说法。结果徐家涌出上百家丁,将这七八个乡民捆缚起来,从头到脚给浇了粪便,甚至将粪灌入乡民口中。
文书上甚至写明,按大明律灌人粪一口者杖百。
虽然没有死人,但是此事也极为恶劣,可大可小。大者足够朱载坖罢了徐阶的官,抄没他的家产,并处以流刑。小者,便是杖责徐阶的儿子及其家丁,并责令交还田产赔偿乡民。
朱载坖只将这一纸文书交与了徐阶,而没有公之于众,便是看在他表态支持自己的份上,网开一面。
徐阶也知道,自己刚才首先讲出支持之言,是救了自己。若是有半句不配合,只怕今天就是自己倒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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