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vallennox
亚历克斯的房间在哈利楼上,只要没有人在开醉醺醺的派对,或者演奏饱受折磨的小提琴,哈利能听见他的朋友在楼上走动的声音,陈旧的木板发出干涩的嘎吱声。这个靠近楼梯的二楼房间是个噪音集箱,能清楚听见楼梯上最谨慎的脚步声和最轻的谈话。巴里有一次试图带两个姑娘进来,哈利不得不听了四十分钟恼怒的争执,一度还有玻璃摔碎的声音。哈利自己极少参与这类小型冒险,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受到邀请,他几乎不认识任何人,然而其他人似乎早就互相认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
降临节前的深夜,有人砰砰地敲他的门。哈利当时正在读维吉尔,说是片段,但也有超过十页,而且他不得不慢吞吞地翻字典。一开始他没有理会敲门声,因为时不时会有喝醉的学生找错房间,或者在楼梯上唱歌。然而敲门声没有停下,外面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要进来。哈利随手把钢笔夹进字典里,起身开门。
“晚上好。”亚历克斯不待邀请就走了进来,关上门。
“你喝醉了。”哈利指出。
“一点。”
“你不能一直这样,你知道的。”
“一直怎样?”亚历克斯扯掉领结,他还穿着晚宴礼服,哈利能闻到他身上雪茄的味道,应该是别人的,亚历克斯并不抽雪茄。
“喝醉。”哈利回到写字台边,翻开字典,“而且你的房间在楼上。”
“也许我更喜欢你的房间。”
“美中不足的是有人会半夜来敲门。”钢笔有点漏,必须用一个特定的角度握着才不会把墨水滴到纸上,哈利心不在焉地蹭掉沾到手指上的黑色墨水,“你去哪里了?”
没有回答。亚历克斯在他床上睡着了,压皱了的襟花落在枕头边。哈利犹豫了一会,站起来,替他的朋友盖上了毛毯。离天亮还有漫长的七小时,他今晚也许真的能把这段枯燥晦涩的长诗读完了。
tbc.
注:降临节(advent)是圣诞节前的第四个周日。
第13章
哈利最终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手表告诉他现在是五点过一刻。钢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漏出了一大滩墨,像坠崖的尸体。房间里充满寒意,窗户一直漏风,门房说是“结构问题”,除非整个拆掉,否则修不好,这个问题就此搁置了下来。哈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弯腰捡起那支彻底不能用的笔,包在手帕里。
亚历克斯在床上翻了个身,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抱歉。”哈利悄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压低声音,“你想我把台灯关掉吗?”
“到床上来。”
“我可以睡在椅子上。”
“别傻了,这是你的房间。”
“我很惊讶你还记得这件事。”
“过来。”亚历克斯捡起枕头边那朵被压得不成样子的襟花,扔到地上,“我们以前经常这么做,不是吗?”
“那时候我们九岁。”
“有什么区别吗?”
太多了。哈利想这么说,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亚历克斯往墙边挪动,空出位置来:“普鲁登斯先生,如果你再犹豫下去,我们都会冻死。”
哈利伸手关掉台灯。
普鲁登斯停了下来,靠着一块岩石休息,检查皮鞋上沾了多少沙子。大概是觉得受到威胁,一只海鸥突然冲他们尖叫,展开翅膀,向泛着泡沫的藻绿色海面滑翔而去。记者回头去看他们走过的沙滩,海浪已经差不多把鞋印抹平了。疗养院只剩下门廊的一小块褐色。雾气和海风沾湿了他的头发,黏黏的。灯塔依然在远处,一点也没有变近,仿佛永远也走不到。
“后来我直接把备用钥匙给了他,得他又大半夜来敲门。”普鲁登斯在岩石上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记者跟了过去,“对着亚历克斯,你总会妥协的,只是迟早问题。有了钥匙之后他就常常过来,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我好几次早上醒来才发现他睡在旁边,连外套都没有脱掉。如果我不在,他会把小礼物放在写字台上,葡萄酒、苹果、半块国王饼、一支新钢笔。他很害怕独处,尽管他从来没有明确承认过,就算不来找我,他也不会老实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在牛津的第一年,人们已经开始悄悄议论亚历克斯的‘朋友’们,有几个姑娘,大多数是男孩,我见过其中几个,但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这些人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我从不问起,亚历克斯也从来不说。”
“你可以想象,亚历克斯的社交触须布满了牛津和伦敦,向周围的乡村俱乐部延伸。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从院长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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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没人愿意搭理的末日论信徒。他把我也拉进了他的社交世界,那些晚宴、沙龙和酒会,尤其是沙龙,听起来很迷人,但其实就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争夺话语权而已,每个人都在高声说话,互相打断,完全没人在听,吵得像一群野鹅。我是亚历克斯的影子,人们要不就假装看不见我,要不就过度热情。有一段时间亚历克斯很喜欢去那些秘密的左翼集会,听狂热的学生讨论要怎么拆解他们自己所在的阶层。巴里常常在家里举办这种集会,对,‘中间是a不是e’的巴里,他的全名是布兰登莫顿,后来在外交部工作。”
“等等。”记者皱起眉,“布兰登莫顿是个苏联间谍。”
“对,巴里曾经在学校办过左翼杂志,军情五处早在1955年就把他放上了监视名单,但他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外交部待了十几年,事情到1972年才彻底败露。巴里想借道伊斯坦布尔逃跑,被击毙在渡轮上。军情六处一直到1991年才公开巴里的档案,后来还拍成了电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知道,就是因为那部电影我才知道莫顿这个人的,从没想过他和卢瓦索先生有关联。”
“大学、白厅和唐宁街是个很小的圈子,我们都多多少少有些关联,不管我们想不想。”
三个抱着厚毛毯的游泳者从前面走过,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把毛毯铺在冷冰冰的沙滩上,脱掉宽大的毛衣,露出下面的泳装,瑟缩着,向海水走去。记者和普鲁登斯带着一种旁观飞蛾扑向火焰的神情看着这几个游泳者。他们嬉笑着,互相推搡,扑进冰冷的水里,发出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兴奋的叫声。
“也只有布列塔尼人能这样。”普鲁登斯评论道,直起腰,拍了拍岩石,像是在向它道谢,继续向灯塔进发。
“还有多远?”
“三十分钟上下。你需要额外的休息时间吗,年轻人?”
“不用,谢谢。”
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在沙滩上出现,向防波堤延伸。木板浸透了水,变软发黑,腐烂严重,但至少比走在沙子上舒服些。海风呼呼作响,记者担心录音笔无法清楚录下普鲁斯特的声音,暗自后悔没有把笔和线圈本带出来。
“亚历克斯喜欢布列塔尼,不过在我们那个时代,旅途非常劲,我们一般会坐从康沃尔出发的夜班渡轮,在布列斯特下船,换火车去圣马洛,两天时间就这样耗了。那是我成为《视点》外派记者之前的事了,之后我太忙,连抽出一个下午都很难。很多人不知道《视点》除了巴黎之外,在波恩也有一个办公室,我在两个地方都待过。你留意到亚历克斯往德国寄了不少信吗?那个地址就是当时的《视点》报社,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九十年代再回去的时候,那里改造成一个超市。一个超市!看在上帝分上。”普鲁斯特摇摇头,“公平而论,当时去康沃尔也不轻松,乔治举办婚礼的那个夏天那是1953年7月我和亚历克斯冒雨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颠簸了一天半,我们两个都不是熟练的司机,车是巴里借给我们的,一辆引人注目的亮蓝色布里斯托400,可惜半路上坏了,无论如何无法发动。我们在荒郊野外走了八九英里才找到一家令人生疑的小酒馆,浑身湿透,酒保看了我们一眼,开口说打一个电话要两英镑。”
这两个年轻学生别无选择,只能付了钱。在亚历克斯向车行的一个带着浓重苏格兰口音的修理工描述问题时,哈利脱掉滴水的外套,打量着这个阴暗的地方。唯一的顾客是角落里一个趴在桌子上的男人,戴着脏兮兮的无指手套,看起来似乎没在呼吸。雨水敲打着布满污垢的玻璃窗,酒保审视着他们,多半是在琢磨还能从他们身上榨出多少钱。
亚历克斯挂掉电话,摇摇头:“我们要在这里过一晚了。”
酒保懒洋洋地报了一个价钱,因为太过荒谬,哈利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些钱足够我们买一个游泳池的汽油了。”
“要不就是这里,要不就外面,你们自己选。”
客房在楼上,低矮的天花板擦到哈利的头顶。两张单人床并排放在窄小的气窗下方,床垫像个流沙坑一样凹陷,铺着发黄的被单。壁炉点燃之后,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刺鼻的烟味。唯一一盏灯没有灯罩,投下闪烁不定的昏暗黄光,两人走动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得撞上滚烫的灯泡。行李都还在车上,他们裹着粗糙的、散发出霉味的羊毛毯子,等炉火把铺在椅子上的衣服烤干。
“要是我们半夜被十八世纪装扮的土匪割开喉咙,绞碎做成狗食,这全是巴里的错。”亚历克斯对壁炉说,在毯子下面蜷缩成一小团。
“也许这里并不是提起凶杀的好地方。”哈利打量着墙上的一块喷溅状棕褐色污渍,“你觉得这是水渍吗?”
“最好是。”亚历克斯拍了拍枕头,躺下,“就算修理工明天一早赶到,我们也会迟到十二个小时以上。”
“我们明早可以打电话解释。”
“迟到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为什么?”
“减少社交时间。相信我,哈利,不是每一个卢瓦索都和我一样有意思的。”
“可以想象。”哈利看着天花板,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你还没有介绍幸运的新娘是谁。”
“老实说我也没见过她,是父亲介绍给乔治的,姓哈特福德,她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有个不值一提的爵位,但是地产多得多。可怜的姑娘,她应该还没有发现乔治真正爱着的是飞机。”亚历克斯沉默了一会,两人各自躺在那里,听着壁炉里的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你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吗?没想到他在圣诞节前回来了?”
“我记得。”
“有那么一段时间,”亚历克斯清了清喉咙,“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他其实和飞机一起坠毁在海峡里,回来的是个幽灵。乔治只是看上去很苛刻,但从来不是个严肃的人。你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一个套在空军制服的苦行僧。”
“我记得你写了个故事,一只大鸟吃了人什么的。”
“我不能相信你可以把故事扭曲成这样。”
“你就是这么写的。”
“哈利。”
“什么?”
“这里太冷了,我能过去你那边吗?”
“如果我说‘不能’,你会乖乖待在原来的地方吗?”
“不会。”
哈利叹了口气,“过来吧。”
这不是个安稳的夜晚,雨击打着这栋日久失修的小木屋,楼下的酒吧时不时传来金属和玻璃碰撞的叮当声。只要门外传来木板嘎吱的声音,哈利就会猛然惊醒,担心会有拿着刀的影子潜进来。亚历克斯,劫匪理论的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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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反而没有这样的顾虑,一次都没有醒来。
他们天刚亮就离开了小酒馆,拒绝了昂贵的蛋饼和培根,饿着肚子回去找那辆故障的车。一夜暴雨之后,布里斯托400现在深陷在泥浆里。修理工差不多中午才到,花了三个小时敲敲打打,换了一个轮胎,最后和他们合力把车推出了泥坑。两人总算在下午茶时间继续出发,赶在日光完全消失之前驶上了那条通往大宅的碎石路。
像往常一样,玛莎等在门厅里,比哈利印象中更苍白一些,而且比他矮了一个头。她一看见哈利就捂住了嘴,感叹他“长大了这么多”,然后质问他们为什么“一副被揉皱了的样子”,听完亚历克斯的解释之后把他们赶进了厨房。
厨房和哈利记忆中一模一样,长桌、大壁炉和圆形气窗,连放土豆的藤筐也还在原处。为了准备婚礼,这里堆满了腌渍待用的肉类和未完成的花环,一盆鲜奶油放在桌子上,亚历克斯沾了一点,放进嘴里,被玛莎用勺子敲了手背。他察觉到了哈利的目光,眨了眨眼。
玛莎把哈利安排在他以前的房间里,西翼二楼。哈利把行李箱拖进去,放在地毯上,走到窗边。扶手椅比他记忆中小,木头看起来脆弱不堪。他推开窗户,外面的栗树在暮色之中变成了一丛剪影,雾气笼罩的田野泛出浑浊的灰褐色,新建公路的灯光在其中闪烁。
床单和枕头有些微肥皂和灰尘的气味,哈利挪开枕头,下面当然什么也没有,也许他可以问问玛莎有没有见过母亲的手帕,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拧亮台灯,重新打量这个小房间。整整十一年后,他再次到家了。
tbc.
第14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哈利凑近了亚历克斯,假装在看窗外的草坪,“上尉已经讲了一个小时的海战了,要是他再提一次‘驱逐舰’这个词,我就要把酒泼到他脸上了。”
婚礼明早在小礼拜堂里举行,宾客今天陆续抵达,汽车一辆接一辆地碾过碎石路,见缝插针地停在前院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之间。一个小型鸡尾酒会安排在日光室里,杂物都被搬走了,换成两张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长桌,整齐摆放着各式拇指大小的甜点心、裹着糖浆的坚果、配着橄榄的火腿,以及切成小块的腌鲱鱼。装果酒的宽口玻璃壶外面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临时请来的侍应端着香槟和小饼干在人群里穿梭,用冰凉新鲜的酒换走宾客手里的空杯子。乔治和卢瓦索男爵是两个逆向运行的太阳,周围聚集了一圈颜色不同的行星。乔治身边是穿着深蓝礼服的空军军官,而正在和男爵热切交谈的都是些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哈利和亚历克斯躲在远离公转轨道的落地窗边,盯着那个高谈阔论的前海军军官看了一会,为了不显得可疑,各自移开了目光。
“中校,不是上尉。”亚历克斯把空杯子放到长桌上,拿了一杯新的,“他也没有别的谈资了,颠来倒去都是‘向u型潜艇开炮’和‘拯救落水飞行员’这两个故事。不过我听说的版本是,中校第一次出海,船就被鱼雷击中了,他逃得很快,爬上了救生筏,在海上漂了一晚,第二天被一艘医疗船捞起来,再也没出过海,在多佛指挥部哪个发霉的办公室里坐了两年,但是热衷于四处吹嘘自己击沉过纳粹驱逐舰,不留神的话你会被他说服的。你看到上将了吗?方下巴,比所有人都高一个头,拿着茶杯,一滴酒都没喝过的那个。”
“看到了。”
“那就是迪格比的父亲,和中校互相鄙夷,从来不说话。我们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迪格比看起来不像他父亲,巴里说这家人就像鹰和山猫生出了小犀牛。”
哈利冲玻璃杯里的酒笑起来,咳嗽了一声,掩盖过去。
“既然我们提到了巴里。”亚历克斯搜索着卢瓦索男爵附近的行星,“站在爸爸右边的灰色领带,戴着眼镜,那就是尊敬的大使阁下,我希望他还没发现他儿子把车借给了我们。”
“他的胡子是真的吗?看起来像舞台道具。”
“也许这是他进入以色列大使馆的通行证。”
两人都低声笑起来。亚历克斯从长桌上拿了一小块卷着腌鲱鱼的点心,咬了一口,皱起眉,露出牙疼的表情,抱怨鱼肉尝起来盐渍粉笔,不明白玛莎为什么坚持做这玩意。他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香槟,碰了碰哈利的手肘,让他留意一个正从玻璃壶里舀果酒的矮胖男人,“布鲁默先生也来了。”
“我从没听你提起过这个人。”
“爸爸的事务律师,处理他的房产、信托基金和遗嘱。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处理离婚,但是爸爸和妈妈始终没有走到这一步。”亚历克斯示意一个侍应过来,把空杯子放到托盘上,拿了几块嵌着砂糖和杏仁片的小饼干,分了一些给哈利,“布鲁默先生总是记错我的名字,叫我阿德里安,也不是不能理解,最小的儿子和一切都没有关系,没有人会心记住排在最后的卢瓦索。我很庆幸以后需要和布鲁默先生打交道的是乔治。”
“然而最有意思的是排在末尾的卢瓦索。”
“谢谢你笨拙的奉承,普鲁登斯先生。”
一阵笑声传来,短暂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几个皇家空军军官不知道分享了什么内部笑话,连乔治也难得地露出笑容。通往温室的门开了,莱拉悄悄走进来。男爵的女儿有着和亚历克斯相似的绿眼睛和下颔线条,金发剪得很短,走路的姿态令哈利想起草丛里的羚羊。她先过来吻了吻弟弟的脸颊,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乔治身边,悄声交谈,乔治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一个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女人走进了日光室,所有对话都短暂地中断了,人们过了半分钟才移开目光,重新拾起之前的话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女人径直走向卢瓦索男爵,带有金属小坠饰的耳环随着她的脚步而晃动,两人互相僵硬地点了点头,始终保持着距离,没有说一句话。随后穿着长裙的女人走开了,冲莱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拥抱了乔治,递给他一个绑着缎带的木盒子。莱拉对她说了些什么,女人打量着日光室里的人群,像是在找什么人。
然而亚历克斯已经走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温室里。哈利站在原处犹豫了一会,放下酒杯,跟了过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温室里闷热潮湿,泥腥味和兰花的甜腻香气混杂在一起,像湿手帕一样捂在人脸上。亚历克斯不见踪影,哈利从低垂的植物卷须和油亮的绿叶之间走过,有些迷失方向了。温室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木桌,零散地放着手掌大小的蕨类盆栽和郁金香球茎,还有一双沾满泥的手套和成套的园艺工具,喷壶不久前有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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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沾着亮闪闪的水珠。
西斜的夕阳穿透大块的玻璃,泛出一种剔透的、带着血红的金色。哈利开始出汗了,衣领勒着脖子,他把领结扯松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拆开。他叫了亚历克斯一声,无人应答,粘湿的空气堵住他的喉咙,像海绵一样吞没声音。种着可可树苗的角落似乎有什么动静,哈利向那边走去,不小心踢翻了两个陶土花盆,匆忙弯腰把它们摆回原处。
“我看见了。”
哈利抬起头,亚历克斯冲他笑了笑,从摆放热带兰花的架子后面走出来,打了个手势:“这边,哈利,这个玻璃箱热得像个烤炉。”
亚历克斯推开了通往花园的小门,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个干燥晴朗的午后。哈利跟着他穿过草坪,路过喷泉。喷泉看起来被翻修过了,补好了大理石的裂缝,石头上因为风吹日晒形成的灰黑色污渍也被洗刷过,不怎么成功,但至少现在哈利能分清鱼鳍和鳞片了。水从鱼嘴的细小尖牙之间涌出来,落进清澈的池水里,那里面还养了几条鱼,躲在石像的阴影里,嘴巴一张一合。亚历克斯把手伸进水里的时候,小鱼四散而去。哈利坐在水池边缘,看着不远处开满粉色花朵的玫瑰架,一块褪色的牌子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写着“布莱克利玫瑰”,下面是一行小一些的字:“1949年康沃尔园艺锦标赛冠军”。
“那是你妈妈,对吗?”哈利打破了沉默。
亚历克斯耸耸肩,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理石水池,心不在焉地用礼服外套擦了擦手上的水。
“至少应该打个招呼。”
亚历克斯仰头去看哈利:“你说起话来就像莱拉。”
“而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发脾气的小男孩。”
“那是件坏事吗?”
“不是吗?”
“你不能把问题推回来,哈利,这是作弊。”微风把细碎的水珠吹了过来,亚历克斯把头靠在水池上,半闭着眼睛,“我上一次和妈妈见面是在,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六年前,七年前,而且不是在这里,是在学校。复活节假期前后,她来和我过了一个下午,给我带了一盒巧克力。你不觉得奇怪吗,人们想敷衍孩子的时候总是带甜食,好像这样就能骗住他们似的。我根本不喜欢巧克力,况且我当时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既然她不想见我,我也没必要见她。”
哈利没有回答,找不到适合的话。亚历克斯似乎突然对池边的野草产生了兴趣,揪了一棵,仔细研究它的叶片和根茎。花园里一片寂静,听不到鸟叫,连风也短暂停息,只剩下喷泉的流水声。哈利滑到草地上,和亚历克斯坐在一起。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她在疗养院,肺病什么的。”
“我只是在重复乔治的说辞而已。也许我一直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从来不问,不想证实。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分开了,我太小了,不记得这场闹剧,乔治和莱拉肯定记得清楚,但从来不说,玛莎也不。”亚历克斯用力把手里的野草丢出去,但这株轻飘飘的植物没法飞很远,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裤腿上,“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
哈利刚想说什么,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一个人影在门廊上张望,套着熟悉的蓝白条纹围裙玛莎在寻找失踪的小卢瓦索先生和他的同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顾不上衬衫和外套,趴到草地上,躲避女管家的视线。
树篱就在不远处,那道裂缝还在,但现在对他们来说太小了。哈利和亚历克斯手脚并用地爬到灌木丛旁边,艰难地挤了过去,带刺的枝桠在哈利手背上划出了一道伤口,亚历克斯的外套纽扣被树枝勾住了,哈利匆忙帮他解开,手指上又被尖刺割出新的小伤口。两人飞快地绕过马厩旁边的沙地,冲进茂密的树林,屏息躲在树枝、藤蔓和蕨类组成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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