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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姐姐说,“好了,可以吃了。”说完,她抄起一块儿鱼饼递给我,然后拿起另一块鱼饼。我们根本不必假装礼貌地问一下母亲吃不吃,反正她也不吃。在我的印象里,孩子吃家里最好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

    我端详着那块儿鱼饼,张大嘴巴咬了下去,咬掉一块鸡蛋后,一片小小的鱼尾显露了出来。

    “娘,你看,小鱼的尾巴!”我兴奋地大叫着。

    母亲向我看了看,微笑着说,“好,快吃吧!”说完继续吞云吐雾。烟雾将她的微笑轻轻地笼罩着,我看不见她,只看见了被我紧紧捏在手里的那片小鱼的尾巴。

    那年我大概3岁多,姐姐6岁,母亲36岁。4间低矮的土房子,残破的院落。破旧的村庄,时满时涸的池塘,贫瘠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土里刨食儿的农民百姓。有些故事母亲不说,就可能永远湮灭。

    其实,一切都无所谓。我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从来也没有醒过。所以那些关于真假的故事,或好或坏,都只是我梦里的一个个插曲,一个个情节。

    说实话,当我写下它来时,我才意识到母亲给我的不是感动,而是自己从坚硬的心房里被岁月挤出的,一点点悲天悯己的心酸。




第5章 死过三次(1)
    我命中犯水,有好几次几乎死在水上。

    第一次,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身怀六甲,肚子里孕育着我。太阳站在正南了,母亲要做中饭,当她走到缸前,才发现缸里一滴水也没有了,铝制的舀子滑过坑坑洼洼的土陶缸底,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刺啦刺啦”声响。母亲提起舀子,碰到了一些坚硬的东西,将头探进缸内,看到陶缸上部内壁结了一圈厚厚的冰。母亲用舀子敲敲那些冰,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冰层纹丝不动。

    父亲不在家,他那时是村干部,被撤了一把手后,仍然对村子里的工作充满热忱,不是替这家打狗,就是替那家撵鸡,有个谁家母猪难产驴子生病的事儿也得需要他的帮忙,所以,他没有时间到井上挑水也就情有可原了。

    无奈之下,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去挑水。出门之前,她安顿好姐姐,让她不要乱跑,然后把扁担担在肩上出发了。

    那时候的冬天格外冷,母亲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大棉袄和棉裤,穿过窄窄的胡同,踏着地面上被寒风冻开的裂痕,向五百米开外的水井走去。寒风在树梢上呜呜作响,仿佛刀子一般削向她的脸。坚硬的地面上,遗留着挑水的人走过后洒落的水滴,结成了一枚枚分币大小的冰斑。

    5分钟后,母亲到达井台上。那口井已经很多年了,从没枯竭过,水质甘甜可口,是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源泉。井台很高,砌着巨大的石板,汲水之人长年累月的造访,逐渐磨平了石板上的花纹,一到冬天,滴水成冰,汲水人洒落在井台上的水滴,慢慢结成了一层相当滑溜的薄冰。

    母亲看看那层薄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望而却步。她回顾四周无人,站在井台边犹豫不决,这水挑还是不挑?要是能来个人就好了。

    这时胡同口里走出一人,正是居住在水井旁的男主人,叫做张亭玉。他也出来挑水,肩上悠哉游哉担着一副扁担。走近井台见到母亲后,打招呼道,“五婶啊,你也来挑水啊。”母亲“嗯”了一声。

    张亭玉走上井台,却不着急打水,先抬起右脚摩擦几下脚底的冰层,转身对母亲说,“五婶啊,你得注意,这井台太滑了,你来我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冰少,估计还可以。”母亲答应了一声,走上井台。她双脚站定,提着扁担将一只水桶慢慢伸向井底,但见井底的水面上,还缭绕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水蒸气。

    水桶几乎接触到水面时,母亲的脚滑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去,她惊叫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张亭玉并没有打水,一直在观察着母亲,见到危险他立刻伸出手拉住了母亲。

    母亲胆战心惊,她从井台上退下来,桶也滚到一边,捂着脖子脸色苍白地嘟囔着,“这水啊,说啥我也不打了,渴死我也不打了……”

    “婶子啊,你别再打了,你就在那等着,我帮你打上,你只管挑回家吧。”张亭玉不由分说,快速打上两桶水,将其倒在母亲的水桶里,面对我母亲的千恩万谢,他只是平静地说,“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之后,母亲常常对大家提起张亭玉,言语中不胜唏嘘,“人家张亭玉这个人啊,真好哇,要不是人家呀,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只是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我还揣着个小的呢!”很快,全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知道了张亭玉救了两条人命,一条是张玲儿的妈,一条是还未出生的我。

    但“大恩不言谢”,这件事情很快不了了之了,我也慢慢长大了。

    在我三岁的一天,母亲嘱咐姐姐看好我,就下地干活了。爸爸不在家,屋子里只剩下姐姐和我。我耍赖说,“姐姐,我要出去玩。”磨到最后,姐姐没办法只好说,“好吧,我带你去找咱娘,咱娘说是在北坡,我曾经去过,我现在带你去。”

    姐姐带着我向村后走去,也就是那座水井的方向,在水井的北面,紧靠着一片池塘,叫做后湾。姐姐带着我绕过后湾,去向北坡,走到半路,看见草丛里时不时飞起蚱蜢,我欢呼一声,立刻跑到草丛里捉蚱蜢去了,姐姐也来帮忙,忘掉了去找母亲的事。

    过些时候,我们抓了不少蚱蜢,有大也有小,花花绿绿的,姐姐捡了一只空酒瓶,将蚱蜢全塞了进去。然后提着瓶子兴冲冲地往回走,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后湾池塘边,我提着酒瓶看了看,发现那些蚱蜢聚在一起互相挣扎,于是对姐姐说,“它们都渴了吧,我给灌点水喝。”姐姐说,“咱娘不让到湾沿转悠,咱还是快走吧。”我不听,硬是来到湾边,在被人挖出的深坑边落脚,将瓶子按入水下开始灌水。

    灌着灌着,一条蚱蜢突然窜出瓶口,在水面上挣扎,我伸出手去,打算捞起那只可怜的蚱蜢,但脚下一滑,“哗啦”一下溜入了水坑。

    水坑本不深,也就到成人的膝盖吧,却足以淹没我瘦小的身躯,我在水里一起一伏,比那只蚱蜢好不了多少。姐姐见事不好,立刻跑来拉我,但落脚处早被我扑起的水弄得湿滑无比,还没等她拉住我的手,也一个趔趄跌入水中。

    我们两个在水里面挣扎喊叫着,瓶子里的蚱蜢也都浮在水面上挣扎。当时场面过于紧张,我连害怕都忘记了。

    说来凑巧,一个行人路过池塘边,也不知道姓自名谁,见此情景,飞快跑过来,一前一后将我们提出水面,当我们坐在远离水边的岸上大口喘气时,那位救人的**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干脆对本次活命没有印象,姐姐也很快忘记了救我们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后来我很少去水边,平平安安地生长到8岁那年。

    8岁那年,我开始跟我一个刚出五服的弟弟打得火热,他叫张天津,长得白白胖胖的,年龄比我小一岁,但身高比我高两寸,有一天我到他家去玩,正赶上他娘去西湾洗衣服,也要带他去。我想了想,父亲不在家,母亲正在家里睡午觉,姐姐跟她的朋友一块儿玩去了,我回家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于是偷偷地扯着张天津到一边,请他帮忙给他娘说一声也带上我。

    没想到,这位婶子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就像两条小尾巴,跟着她来到湾边。

    婶子找个平坦又坚硬的所在,就势蹲在岸边,右手拿盆伸入池塘里打水,很快投入洗衣服的工作。天上的大太阳热烈地翻滚着,一个干燥而炎热的午后。

    婶子工作投入,忽略了我们的存在。我们站在岸边跃跃欲试,不一会儿,脱掉鞋子进入水里,不时回头看看她。此时,婶子轻轻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嘱咐了一句,“当心啊,别紧往里去,水深!”可她这句话没有力量,在我们听来更像是鼓励。我们胆子变大了,不再那么拘谨,继续向深水处试探。

    太阳猛烈干燥,池水却清凉无比,我们伸出小手撩起一片片水花,那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划过天空,随即散落成串串水晶,在明亮的阳光下晶莹透明。我的心开始痒痒了,回头望一眼埋头干活的婶子,用一只小胳膊捅捅张天津,悄悄地说,“不如咱们洗个澡?”



第6章 死过三次(2)
    “我可不敢!”张天津小声地说。我猜他心里其实也对洗澡蠢蠢欲动,要不然他早大声出卖我了。

    “你可真小胆。”我故意说道。

    “要淹死了怎么办!”他又说。

    “你娘在这里,能看着你淹死?”那一刻我只想到,即使真有人被淹死,也一定是他,谁让他长得白白胖胖的,“你问问你娘,让洗就洗,不让洗散伙。”我继续怂恿他。

    张天津回过头,将脸一拉,浮现出一副略带撒娇又满含委屈的样子,“娘,我想和小强哥在湾里洗澡!”

    婶子正握着一条粗布裤子与搓板猛烈摩擦,沉浸在那种悦耳的“刺啦刺啦”声中没有听见。张天津见状,伸出右手撕扯住自己跨栏背心的左吊带,脸面更加委屈了,他大叫道,“娘!”

    婶子猛然抬头,望着张天津,看样子她被吓了一跳,张天津立即说,“娘,我要在湾里洗澡!”

    婶子迟疑了一下,她得考虑一下安全问题。但她对孩子的疼爱占了上风,因为她看到张天津的眼圈红了,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她说,“好吧,别上深水里去,洗洗快上来。”话音刚落,我偷偷瞄了天津一眼,发现他的眼圈立刻恢复了正常。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婶子偷笑了几声,心说,张天津啊张天津,你还会来这一手!

    张天津扯我一把说,“快走”,说完我们两人兴高采烈地扑上岸,三下两个脱个精光,“扑通扑通”跳回到水里,像四肢着地的动物一样,在浅水里匍匐前进,搅动着池底的稀泥。所到之处,每留下一只脚印,就从那里盛开出一朵漂亮而延展的泥花。水里清凉无比,我们非常惬意。

    童年的时光美好而漫长,无忧无虑让我们忘掉了时光为何物。

    8月份的天气,偌大的湾上,只有我们三个人,除此之外,就是东边、南边横着的两座村庄,东边是我们张家村,南边是小小的王家村,西边则是一片静寂而辽阔的令人晕眩的原野,一马平川。

    我和天津在水里嬉戏打闹,水面没过我的腰际,水底高洼不平,偶尔踩到一块其他高台。我俩笑着,笑声在水面上浮动着。婶子不时看看我们,幸福地微笑着。偶尔我站在高台,向小小的王家村遥望,那座不过六七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老人讲,每逢王家村人乍翅儿时,张家村都会以这样的话教训他们,“哼,小小的王家村,我们张家村每个人吐口唾沫,也会淹死你们!”

    我们越玩越嗨,离岸边越来越远,水底的情况越来越复杂。

    我记得去年大旱,全年没有下雨,池塘干涸了,阳光的暴晒干裂了塘底,道道裂纹触目惊心,小鱼儿的残骸印在干裂的泥块上。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无事便扛把铁锹在塘底挖泥鳅,将偌大挖得一片狼藉,每个高台旁边都暗藏着大坑。今年这个雨季来临,上天喜降甘霖,雨水重新灌满了池塘。

    我和天津正要横渡整个西湾,把手伸向天空,握紧小拳头,露出大半个胸膛,斜着身体豪迈地前进,模仿着解放军横渡长江的气势。两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后,但我以压倒性的优势占了上风,气势昂扬地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我想鄙视一下张天津,可没等回头的时候,突然我脚下一软,坠入了一只深坑,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池水便吞没了我。这是咋了?我心说,事情发生的太快了。

    后来,张天津逢人便笑话我,“小强哥走着走着,前半秒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后半秒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孙猴子七十二变也不过如此吧!”每次他跟人分享我这个窘事儿,我心情都很复杂,感到无话可说。

    我拼命挣扎着,双手拍打着水面,探出头去猛吸一口气,瞬间又被吞没,那绝望无助恐惧的滋味,我发誓再也不想尝了。张天津吓傻了,手足无措,张着大嘴巴向后退缩,连喊救命都忘了。

    之后张天津每次笑话我时,偶尔我会反驳他,“就你那胆儿,连声音都给吓没了,当时要不是我爬不出深坑,我就抡圆了抽你!”

    婶子听到响声终于抬起头来,她试探着问,“小强,你在跟天津闹着玩儿吗?”

    说实话,她的问话我没听见。要是听见的话我就反问她,“我都这样了,像是跟人闹着玩儿么!”

    婶子终于慌了,她扔下衣服,挽起裤腿跑入池塘,举着双手,像企鹅一样,一步一擦向前挪,边挪边大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西湾淹死人了!”

    整个村庄,每人几亩薄地,忙完之后人们大都很闲,仿佛蹲在家里专等着听信儿,听到喊声,迅速地涌到了村西口。见有人来,婶子的胆子壮了一些,脚步挪动加快了,我的挣扎也越来越慢,随着呼吸和喊叫,碧绿的池水被我不断地吞咽到肚子里,马上我就要呛死了。

    就在我精疲力竭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掌将我猛然提出水面。

    婶子将我带出深坑,轻轻地放下我,我屈着双腿,试了好几次才敢落地,屈腰塌背、两眼无光,完全失去了之前雄赳赳气昂昂的豪迈,依傍着婶子一步步挪到岸边。岸边早已人山人海,男女老少聚在一块儿,都以一种既惊讶又同情的目光盯着我。

    我抬头扫了几眼,就像一场梦一样,谁也没有看清,但羞耻感还是战胜了死前的后怕和重生的侥幸,我迅速蹲到水里去了,我也有羞耻感。那道道目光,多像一把把锋利的剃刀,一刀刀无情地削着铁笼里的一只小动物。

    据说我的眼白愣着,明显是受过惊吓和过度疲惫的后果。有人识得大体,从人堆中将我的短裤扔了过来,那条短裤浮在水面上,很快洇湿了,我慢吞吞地捡起短裤,站起身来,尴尬地穿上短裤。

    母亲似乎是最后一个到来的,她分开人群,焦急地喊叫着,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万幸,她连鞋都没脱,裤腿也没挽,就跳到水中抱住了我,在向婶子道过谢后,分开人群抱着我慢慢回到家中。我爬上大炕,闭上眼睛假寐,脑海里闪动着所有人或同情或遗憾或失望的目光,和所有不得不庄重肃穆的表情,是那么耀眼。

    我头晕晕的,恐惧却消失了,我百无聊赖,不知道该干些啥,只能假装睡觉,因为不知死为何物,所以生命于我而言还没有概念。当恐惧消失后,我没有意识到得救后的感恩。

    小伙伴们在一起时,我喜欢谈论我三次濒死未死的故事,我听老人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因此我感到欣慰,我竟然错误地以为,我是个后有福报的人,只是需要时间,也许,等我长大就好了。



第7章 在院子里游泳
    生活中,我与父亲鲜有交集,我感觉他与我无关,我和他的关系,就像一个孩子在看一场冬夜的露天电影。我在暗处,他在明处,生活的影像一帧帧走过,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偶尔露面,在银幕上抽烟、喝茶,和母亲吵架,隔着一层虚空,我摸不到他,他看起来忙忙碌碌的样子,不断地抱怨。

    有时他突然走下银幕,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像个多事的陌客。

    一天午后,母亲躺在炕上睡觉,扭曲的嘴角下流出透明的涎液,我被梦惊醒了,听窗外的蝉声和室内的呼噜声织成一片,使我倍感无聊,百万年来关于冒险和好奇的人类基因的传承和积淀,让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时刻躁动不安。

    我偷偷溜出去了,决定到西湾洗澡,3岁时那次溺水的经历我早忘了,相对于水能够夺取人的生命这个遥远而虚无的事实,水对我充满无限的吸引力。在炎热的夏季里,既没电也没冷饮,再没有比跳入水中嬉戏更令人酷爽的事情了。

    院墙反正都垮塌了,篱笆门也烂到几乎都不存在了,没有外物能阻挡我。邻居要么在炽热的田里干活,要么在自家院落的树荫下修镰磨刀,没人注意我,我像流浪的野狗一样自由。

    我悄悄前行,每个毛孔都在提醒防止有人在窥探或盯梢。我对自己不自信,对自己做的事无法判断对错,我小心翼翼,以别人的眼光来默默调整自己的行为。走着走着,距离西湾渐近,我的思想突然开了小差儿,记起了几天前的一场大雨。

    那一天,接近中午了,父亲一早出门尚未回来,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猛烈地摇动着院子里的大榆树。我和姐姐慌忙从院子里跑到屋里,躲在母亲身后,各自抱着她的大腿向屋外张望。院子里带着小鸡觅食的大母鸡立刻“咕咕咕”地叫起来,将周围的小黄鸡们一一聚扰到它的身下,有几只好奇的小鸡探出头来,母鸡“咕咕”叫了几声,小鸡们一缩脑袋,全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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