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几个孩子早已捡起周围的土块和砖头砸向它们,边砸边不怀好意地调笑着,在熟悉的人群里,其中也闪烁着张天津那胖嘟嘟的脸蛋儿。
“张天津!别打了,那是我家的小黄,”我大叫着,“都别打了。”
大家望向我,还是将手里的最后一块砖头狠狠地扔了出去,那些砖头准确无误地落在小黄匍匐在地的躯体上,它哀嚎着。穿过人群我看到了小黄的眼神,凄惨巴巴地向我求救。“滚!”我怒吼了一声。
小伙伴们“轰”一下散开了,大公狗瞅准机会,拖拉着小黄拐过屋角消失在草丛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敢去追。中午小黄回来了,在太阳下惬意地打着呵欠,慵懒地舔舐着自己,我跑过去摸摸它的头,它温顺地趴伏在地面上,眼睛亮亮地闪烁着,仿佛溢满了柔情蜜意的话语要向我倾诉,可惜我听不懂它。
一段时间后,小黄的肚子鼓了起来,开始我以为它生病了,后来想明白了,心下窃喜,原来它跟母猪一样要生崽了。当它的肚子鼓胀到很不寻常的那一两天里,它几乎不再进食,用爪子四处刨地、焦躁不安,最后钻进一个废弃的鸡窝里伏下来一动不动。
几小时后,我听到鸡窝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奇怪的响声。
我惊喜地发现,小黄伏在那里,正温柔慈爱地舔舐着面前的一只小狗崽儿,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只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舔舐面前的小崽儿,样子专心细致,比舔我可温柔多了。小狗崽儿颤抖着,闭着眼睛“嗯嗯哼哼”的四处碰撞,努起嘴巴寻找着母亲,享受着母爱的温柔。
小家伙湿漉漉的皮毛很快被舔干了,由海豹变成了一只小刺猬,毛发蓬松闪亮,仿佛换了一身新装。
小黄放下这只小崽儿,侧卧在地,屈着身体努力着。不一会儿,从它的尾部渐渐鼓出一个透明发亮的、像吹起的气球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越鼓越大,最后“啪嗒”一声滚落下来,是个椭圆形的囊袋,灰乎乎的,在天光黯淡的鸡窝里闪着光亮,仿佛一尊柔软的墨玉。
小黄回转身,在那只“气球”上轻轻下口,“扑哧”一声咬破,一部分水分流淌了出来,又一只狗崽儿的小脑袋显露在眼前。小黄探出头去,几口吃完了那层“气球”的外皮,很珍惜地舔干净淌在地上的羊水,用舌头清理了几下嘴唇,开始舔舐那只湿漉漉的小崽儿。
两三个小时后,小黄成功地生下了五只可爱的狗宝宝,每一只都娇柔可爱,惹人怜惜。
“狗崽儿太多了,看小黄骨瘦如柴的,怕是养不起来啊,扔几只吧。”第二天,母亲看到狗崽儿对我说。
“不扔!”我说。
“咱家哪有东西给它吃啊,不扔的话,别说小狗了,怕是大狗也得饿死。”母亲继续劝我。
起始我不同意,后来想了想自己每天吃的那些粗糙难咽的玉米面窝头和咸菜条,我狠狠心同意了。人都吃不饱,何况是狗。
趁小黄不注意,我偷偷将三只小狗崽儿拎了出来,藏在口袋里,怀着企图杀人般的心情,闪出大门向西湾跑去。毕竟,把它们扔在草丛里长时间挨饿受冻我总是不忍。
在一个洗衣坑边,我回望身后无人,咬咬牙掏出小崽儿,一闭眼将它们扔到水坑里。
小崽儿们闭着眼睛挣扎着,露出两只小鼻孔一翕一张,在水面游上坠下很是绝望。十分钟过去了,它们仍然在坚持着,暴虐着我幼小的心灵。我感到呼吸困难,就像自己正在溺死自己。
我蓦然伸出手去,把它们一一打捞起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再次装入口袋飞快地跑回家去,把“嗯嗯啊啊”委屈不己的三只小崽儿还给了正在四处张望、一脸焦急的狗妈妈,一回头,看到了站在身后一脸疑惑的母亲。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熟睡中被一个看不清脸庞的陌生人抱走了,那个人脸是平面的,没有五官没有视觉也不用呼吸,他抱着我来到池塘边,一扬手把我了扔出去,我落在池子里,冰凉的水一下淹没了我,我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窗外漆黑一片,狂风呼啸着,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窗外张贴的塑料纸上“啪啪”作响,几道闪电在窗子上擦出惨白的光芒。我一向害怕下雨,认为大雨会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土房子一块儿冲走。
更要命的是,屋顶开始漏雨,几滴雨水落在我的脸上,我就是被它打醒的,我腿部的薄被上已经洇湿了一大片。我四处望望,雨落在姐姐的被子上,落在锅台边,落在盛放麦子的水泥厢上,落在地面上,到处都是。
“他奶奶的,这破房子!”母亲被淋醒了,一骨碌站起身来找盆找碗接住那些漏下的雨水。父亲也醒了,嘴巴里嘟嘟囔囔的,咒骂着该死的天气。
“你看!天晴的时候让你修修那屋顶,你就是不听,现在下雨了……你看这破屋就跟筛子似的。”母亲埋怨着父亲。
“我哪有空儿啊!旁人好像整天闲着没事儿似的!”父亲“据理力争”着。
“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姐姐也醒了,大声地念着刚学的课文《寒号鸟》。父亲和母亲早已经吵作一团。
不知大家有没有体会过,在半夜熟睡中被凉水激醒的感觉,那难受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三岁没娘,五更离床”说得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在初秋的夜里,盖着薄被在梦乡中穿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可这种美妙被雨水打破了。不一会儿功夫,母亲埋怨着将各种盆儿和各种碗儿摆满了整个屋子,炕上地下到处都是。
我们在满炕的碗盆之间横七竖八地躺卧着,各自躲避着漏雨。尽管大小不同的雨滴敲打在大小不同的碗盆上,仿佛奏着叮当作响、珠敲玉碰的音乐,可在此情此景,估计肖邦也不会享受这种听觉。我的心情简直遭透了。
“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好天你一定得修修那屋顶了。”母亲怒道。
“你吵吵啥,大晚上的还睡不睡觉了,明天早上我就给你修屋顶,不然光听你唠叨我也不能长命。”父亲也怒道,他的声音比窗外巨雷的吼声都高,仿佛道道的闪电划破我的心脏和脑海。
雨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晴了,第三天也是晴天,第四天也是……
“你怎么又要走了,不是说要修修那屋顶吗?正好趁今天天晴,不然过几天又要下雨了……”母亲说。
“你吵吵啥,旁人不死也让你吵吵死,我明天就修……”父亲说。
“你说了多少个明天了,再磨叽磨叽又要下雨了,又是‘懒人行功,不是下雨就是刮风’……”母亲说。
“你再吵吵!你见旁人有空了吗?你没看我整天忙着么?你再说我是个懒人试试……”父亲说。
……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去看狗,发出幸福的哼叫声。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小黄,“哗哗”地落下泪来。
第二天,我又去看小黄,却发现只剩了两只小狗崽儿,我猛然转身跑回屋去问母亲,母亲淡淡地说:“昨天晚上我们俩吵架后,你爸爸踢门走了,走之前从鸡窝里掏出了三只小狗崽儿……”
第14章 鸡粪换葱
“鸡粪换葱喽!”胡同里传来吆喝声。
“鸡粪还能换葱?”听到后我迷惑不解,转身跑了出去。
站在胡同里向南看,看到了洪洋娘,她一向和善可亲,是我最喜欢的大嫂子,只见她一摆手喊住了葱农。葱农推着一辆很大的独轮木推车,两旁各躺卧着一只大扁篓,中间的横架上码着鲜绿的大葱,排排大葱在青灰色土墙和棕褐色木推车的映衬下,杆白叶碧、鲜翠欲滴。两人讨价还价了一会儿,葱农从推车上卸下一只扁篓,提着一杆大秤,跟着大嫂子走进她家。
我凑上前去,倚在她家大门框上向里看,看到葱农手执铁锹在鸡窝里铲出一堆堆的鸡粪放到扁篓里。扁篓堆满后,两人抬秤,计数算账,把等价的大葱交到大嫂子手里。
葱农推着独轮车离开了。大嫂子笑眯眯地,边走边在大葱间“啪”揪下一片葱叶,用手指抹一下尘土便放入嘴巴里,香甜地咀嚼着,看着她朵颐的样子,我的口水不自觉溢满了口腔。
我喜欢吃大葱,那味道又香又辣,生吃滋味最好,就着大葱我能吃一大块窝头,趁着葱农还没走远,我急忙跑回家去。
“娘,我们也用鸡粪换葱吧!”我大叫着。
母亲快步跑出门去,喊住葱农,带着他来到我家废弃的鸡窝前。我乐呵呵在后面跟着,兴奋不已,像他们甩来甩去的一只小尾巴。
“是废弃的鸡窝吧?”葱农看了看鸡窝,并没看到鸡。母亲点点头,趁着小黄不在窝里,把两只小狗崽儿抱到一边儿说,“挖吧。”
葱农伸出铁锹,撩开鸡窝地面上的表皮,失望地摇了摇头,继续向下挖,还是一层层黄土。
“这鸡窝废弃多久了,表面全是下雨淤积的黄泥,这样的‘鸡粪’我不能要。”葱农冷冷地说。
我看了看鸡窝,的确,那鸡窝的顶部东一块西一块全是窟窿,木条和苇杆全破落了,上面涂的泥巴早被雨水冲散了,在鸡窝底部淤成一层厚厚的黄土。
“那你再深挖挖,底下应该有点儿。”母亲说。
“不挖了,数量这么少,不值得。”葱农摆摆手离开了。我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心凉凉的、酸酸的,对鸡窝的愧疚胜过对鲜葱的渴望。
“我带你姐弟俩去串门吧。”母亲说。我觉得她是想让我尽快忘掉鸡粪和鲜葱的事儿。
母亲在前走着,我和姐姐在后跟着,我有些无精打采。母亲带我们去了二大爷家、六叔家,又去了奶奶家,奶奶家座南朝北,对门住着三大爷,那屋大点儿,这屋小点儿,形成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儿。走出奶奶家门口,母亲望了一眼对面,三大爷的门开着,黑洞洞的,静寂无声,像废弃多年的窑口,母亲只看了一眼,便拉着我们迅速离开了。
三大爷叫张祖庆,49岁了尚未娶妻,独自一人生活着,脾气古怪,与兄弟们鲜有来往,却与大姑和二姑走得很近,我们都猜不透他。
“走,去你三爷爷家玩儿一下。”走出小四合院的大门,经过三爷爷家时,母亲说。
三奶奶刚去世不久,三爷爷总显得孤单落寞,整天憋在家里。去他家玩儿,据母亲所表达的意思是多少安慰他一下。三爷爷的牙齿全掉光了,下嘴唇跟鼻子挤在一起,仿佛一个多褶并塌陷的圆包子,我们踏进屋子时,他正在堂屋里摆着小桌喝茶,见我们来,三爷爷不情愿地站起来打招呼。
“等等呵,我给俺孙孙拿点儿好东西。”给母亲倒上茶后,三爷爷起身,走向悬挂在房梁上的一只竹篮。他踮起脚尖,从里面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根油条,撕下一半儿来,转身递到我的手里。
那个年代对我家来说,油条是奢侈品,是人间的美味。我舍不得吃,小口小口地咬着。
“好吃吗?”三爷爷伏下身笑着问我。
“好吃。”我低头回答。
姐姐在一旁看着我,又看看三爷爷,嘴巴蠕动着,期待着。可是三爷爷并没有想给她油条的任何意思。姐姐实在忍不住了,一只小瘦手快速伸向我手中的油条。
“啪”的一声,三爷爷出手如电,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她的小手上。
“一个熊闺女家,还吃什么油条啊!你还敢抢?”三爷爷批评着。
姐姐哭了。我吃得越开心,她哭得越伤心。母亲赶紧抓起我们的手,敷衍了几句回家了。
晚上了,天暗了下来,挂在天上的月亮也是黯淡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母亲去点灯,却叹了一口气,煤油没了。
“小强,去你顺姑家买煤油去。”母亲递给我一只酒瓶,塞给我一毛钱。
顺姑家开着小经销,在我的印象中,顺姑在我们村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她开的小经销里各种物品应有尽有,大大超越了我的想象力。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主席一说,在我眼中,顺姑就是主席这个概念。据说我们跟顺姑是亲戚,但不知道是从哪里论的。顺姑有五个闺女,老大已经十几岁了。
“我不去!”我抬起头,擎着两只没有底气的黑白眼睛望着母亲。在家里敲鸡打狗我还行,其他的我都白给。去东家要棵葱,去西家借盅油的活儿通常是姐姐去,谁的门她都能进,谁的话她都能接。可是今天晚上姐姐跑出去玩了。一想到要跟人打交道我就缩到壳里,心“彭彭”直跳,像个乌龟如临大敌一样。
况且,开经销的顺姑好像不喜欢我,每次她都开我的玩笑,闹的我满脸通红下不来台,让我感觉无处躲藏,因此去一次悔一次,尽管她每次都额外赠我糖果或点心吃。母亲曾告诉我,顺姑很厉害,在她的管教下,大女儿张凌十五岁就会蒸馒头了。
有一次,顺姑带全家下地干活,快晌午了,顺姑安排大女儿张凌先回家蒸馒头。凌姐一边唱歌一边蒸馒头,学着过年时母亲用面团蒸各种动物的样子,把一锅馒头全部蒸成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形状,凌姐心灵手巧,雕琢的动物栩栩如生,盖上锅大火烧完十五分钟后,又焖了十分钟,喜滋滋地等着大家回来,一同围在锅前啧啧称赞她的手艺。
中午时分,太阳**辣的,顺姑汗流浃背,带领着大家走进家门,凌姐高高兴兴地牵着顺姑来到锅前。
“当当当当。”她嘻笑着掀开锅盖,将双臂伸向满锅张牙舞爪的“动物”们,等着母亲的言语奖赏。
“这他娘的都是蒸了些啥!”顺姑看到后勃然大怒,从中抓起一只滚烫的“鸽子”狠狠地扔在了大女儿的脸上,“旁人在地里累死累活,你倒在家里调皮作乐,以后再这么干,看我不打死你!”
“呜呜呜呜……”凌姐大哭着跑开了,捂着被子哭了一中午,饭都没吃。
“你去吧,买完煤油还可以买几块糖。”母亲说完又递给我五分钱。那时候一块儿糖才一分钱,五分钱就是五块儿糖啊。我一年都吃不到几块儿糖,在那缺东少西的年代,糖果是孩子们的奢侈品。
“那我也不去!”尽管想到糖,口水在嘴巴里打转,我也不愿意去。
“真是窝门上的汉子,”母亲奚落着我,“你呀,要有你姐姐的一半儿就好了。”她叹口气,“在家等着,我自己去买。”她走了,我也不好意思跟上去,就在黑暗的屋子里呆着,关上屋门,心仍在“彭彭”跳着。
第15章 小酒鬼
天越来越冷了,听母亲说,要过年了。
顺姑照旧托她的小女儿张正儿送来了一小捆带鱼和一小块方肉,二爷、三爷、六叔儿家都有,在我记忆中,年年如此。这一小捆带鱼和方肉就成为我家过年最豪华的食物。我们再包顿水饺,放几挂鞭炮,就算过年。
“大爷和四爷为啥不在村里住?”我问母亲。
“你大爷和四爷当兵在外,出息了,成了城里人,高不可攀了!”母亲说。“城里”对我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天堂,而“城里人”则是天堂里的常客,我沉默了。
母亲照例准备我和姐姐的新衣服新鞋,全部都是手工自己制作的。母亲织的白棉布,买几包染料,想要什么颜色的下料染一染,晾干后裁剪而成。
另外,母亲有一只厚厚的旧本子,内页里插满了大小不一的鞋样儿,有鞋帮也有鞋面的,剪得整整齐齐。
“哟,脚又见长了。”母亲拿出一张鞋底纸模,让我踩在上面试看并轻叹着。她将这张鞋样附在另一张纸上,按照旧鞋样的形状,在那张纸上沿边超出一厘米左右细细转动着剪刀裁剪着,剪成一张适合我脚的新鞋样儿。接着母亲取出一张“浆布”。
“浆布”是什么?“浆布”是纳鞋底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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