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卖孩子喽!”我们也笑叫着。
“看!娘,那里!”我突然停止了笑闹,在自行车上探起身子,伸出小小的食指,惊奇地指着前方。前方较远的地方,蠕动着一条蛇一样的物体,向我们这个方向“爬行”着。
“哦,那是火车,它在铁轨上奔跑呢。”
“火车?铁轨?”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它蜿蜒着,冒着烟,雄壮威武,拖着长长的尾巴。我叉开食指和拇指,呈“八”字型,举到眼前,丈量着火车的长度。
“火车这么长啊!有一拃长!”我叫着,认为自己准确地量出了火车的长度。
母亲和姐姐都笑了,一半是嘲笑,一半是因为我童言无忌的可爱。此时火车驶到近前了,携起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巨响好不容易掩盖了她们的笑声。
从我家到舅舅家十几公里,全程是坎坷而狭窄的土路,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自行车驶在路上颠簸不停,一不小心碾过一个小坑,震动立刻传上来使人牙齿相撞令人生疼,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倒了。
好不容易到达舅舅家,舅舅、妗子和两个表哥热情地出来迎接。当舅舅把我从车座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时,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我的腿麻了。
姥姥早已去世了,姥爷卧病在床,住在西北屋不能出来,母亲带着我看望他,并要我给他磕头。说了几句话,母亲出来,来到东北屋舅舅住的那间房里。
说笑声中,舅舅泡上茶,大家都点上烟,姐姐偎在母亲怀里听她们聊天。两个表哥带着我在院子里放鞭炮。表哥比我大五六岁,跟我玩不到一起,他很快被同龄的孩子们叫走了,只剩下我自己。
我不愿回到屋子里,感觉与每个人都有隔阂,甚至包括我的母亲,我宁愿自己坐在院子里玩耍。
“强强,你过来。”姥爷叫我。我应了一声,走进他的屋子。
姥爷手打着哆嗦,从床底下摸索出两毛钱来,给我压岁。因为他不大说话,也没力气说话,因此我在他的房子里呆了好久,以此来躲避隔壁时时响起的巨大而空洞的笑声。有时候,姥爷像那座空洞黢黑的旧房子一样沉默。有时发出阵阵的咳嗽声。姥爷躺在那里假寐,有时候我观察他,发现他的脸犹如被遗忘在角落里经年未动的“铁核桃”,岁月的褶皱里淤满了黑亮的油灰。
姥爷发出鼾声时,我又回到院子里,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把精致的手工小铁铲,我很喜欢,蹲在那里许久。我回头望望两间屋子,都掩着门,我偷偷把小铲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中午了,妗子进入西屋小厨房,不一会儿便传来锅碗勺盆相撞的声音,妗子进出厨房,端菜端饭到东北屋。
“小强,回屋来,吃饭了。”妗子吆喝着我。我正在那里踢踏着南墙根下的残冰残雪。
“国华、联华?回家吃饭啦!”妗子站在大门口,向胡同里高声喊叫着,把手拢成喇叭状,左边喊喊,右边再喊喊,恬静的小村庄里荡着回音,三三两两的鞭炮参差不齐地炸响着,也不知表哥他们听到了没有。
我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走回屋里。
“这俩熊孩子,到饭点了也不来。”妗子喊完,一转身回来,见我仍在院子里磨蹭,快速走近我,一把拉起我回到屋子里。
我偎在母亲怀里,看看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看尚未落座的人们,瞪着两只小眼睛茫然地张望着。一阵叽叽喳喳后,两个表哥一窝蜂一样闯进门来,坐下开始吃饭。
“没看有客吗!你姑在呢,你们倒先吃开了,”妗子挥动双手阻挡着他们,“先去洗手。”
“不要紧,让孩子先吃吧。”母亲说。
大家边聊边吃,饭吃得很慢,这对我是种煎熬,因为那把宝贝铲子还在我口袋里掖着呢!即使在吃饭,我也不忘捂着它,怕被人发现。两个表哥吃完后一扔筷子又没影了。我也吃完了,瞅个机会又来到院子里。
太阳西斜,前邻的一棵大树投下长长的影子。忽然,北屋门口有激烈地争吵声传来,我回头望去,只见妗子和母亲出现在门口,仿佛争抢着什么东西。我看清了,是两封饼干和那罐麦乳精。母亲非要留,妗子非不要,两人争执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留下了。
母亲告别了姥爷,舅舅和妗子送我们到门口,舅舅过来抱我到车座上去。
“口袋里有啥?”舅舅问,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硌了手。我心里一阵紧张,尬住了。舅舅摸着我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我好不容易稀罕来的那把铁铲。
大家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在笑声中,我恨不能成为一只乌龟,把头立刻缩到壳里去。
“哦,大过年的走舅家,稀罕了一个宝贝回去吗?”母亲解嘲着。
“拿着吧,拿着吧。”舅舅把那只小铲又塞回到我的口袋。我们离开了,我回过头,从母亲的胳肢窝下看到舅舅的村子越来越远,我放轻松了,再次捂紧了口袋里的“宝贝”。
“知道你舅舅的名字叫啥吗?”母亲问,也不知她是在问谁。
“不知道。”我回答。
“叫‘拴’,李拴。”母亲说。
“为什么叫‘拴’呢?”
“因为我们那个时代很多孩子都短命,所以姥爷给你舅舅取名叫‘拴’,好拴住他,谁也带不走他,他就能好好地活下来了。”
第18章 姥爷去世
几个月之后,母亲接到通知,姥爷过世了,母亲急忙安顿好姐姐,只带着我赶回姥爷家。
姥爷家里人来人往,哭声阵阵,舅舅一家人披麻戴孝,举行着葬礼仪式。母亲和我被带到姥爷遗体前见最后一面。我看到姥爷脸上的皱纹舒展了好多,比过年时见过的又黑又皱不同,样子安详从容。
可能是他不用再煎熬于人世间的痛苦的原因吧。
母亲被安排到灵棚去哭了,把我扔在一边,我既不用披麻戴孝,也不用哭,站在墙根下,拿一支铁锥插着墙体青砖基脚与上部土坯之间的苇草。苇草有防碱的作用,来自地下的碱潮侵入砖石的基脚,继续向上,止于苇草,可以避免土坯被碱潮侵蚀。
苇草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每一次我用铁锥插向它们,都结实地嵌在苇草间或茎孔内。那时我七岁,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紧张尴尬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好不容易捱到午后。
午后,一阵骚乱之后,帮忙的人员簇拥着舅舅,将姥爷的遗体搬出来,放入一只木制的棺材内。在我们的注视下,有人七手八脚帮忙覆上棺盖钉好了。一行人抬着棺材,向野外的墓地走去,一公里的路程,撒满了悲怆的哭声。
舅舅的哭声雄浑、悠长、转折而凄惨。两个表哥的哭声单调混浊。妗子和母亲的哭声曲折婉转,悠扬动听,有故事内容,并调和着使人落泪的悲哀。女孩儿的哭声时停时有,莺莺燕燕、细微微的。
我穿着开裆裤,距离母亲一两步远,跟在后面。
“我那不容易的爹哟……你再也不管我咧……活着时受了那么大的罪……今后再也不用受罪咧……我那亲爹哟……”母亲和妗子这样“唱”道,曲调婉转,音韵悠扬。真的,与其说在哭,不如说在唱。
我很纳闷,女人天生就会有这种哭丧的能力?我很怀疑,古时一定有人为哭腔谱过曲,并秘密流传至今。我还怀疑,每个女子都在内心里默默练习过,绝不会是基因里的传承。
这哭声,抑或是“歌声”的抑扬顿挫,委婉动听、悠长悦耳,伴着汩汩而下的泪水,可谓是一幕声情并茂、画面与音乐俱佳的戏曲。
于是那些离去的老人,应该能够在孝子的高亢雄浑和义女的悦耳的哭声中,安心地升入天堂,早登极乐了吧。
舅舅在前,拄着“哀杖”,仰面向天,边走边哭,脚步踉踉跄跄,几欲摔倒。“哀杖”是用柳枝做成的,因为,据说柳树有招魂的功能。将小指粗细的柳枝砍成一米半左右,上面呈螺旋形环绕着一圈圈黄草纸。只允许男丁执握,女子无权触碰。
母亲和妗子则互相搀扶,半闭着眼睛,斜歪着脑袋,边哭边行。
姥爷的坟墓在一片麦地里,据说是老李家的祖坟所在地,墓穴早开好了,座南朝北,方方正正。一阵剧烈的哭声过后,姥爷下葬。亲人在坟前哭成一团。大家抓起铁锹埋土,土堆渐渐高出地面去,成为一座锥形的坟茔。孝子贤孙依次跪拜。
“还有人拜祭吗?”主持葬礼的执事问。
“外甥呢?让他也来拜一下。”有人七嘴八舌地提议。“外甥”指的是我。
“在那呢!”我还在一旁“事不关己”呢,母亲指着我的方向喊道。
有人过来,将不明所以的我拉到了坟前。
“跪下,对着坟拜一拜,跟你姥爷告个别。”那人说。我看看大家,“跪下,磕头就行。”有人嚷嚷着。这回我懂了。我以前看过葬礼,记得跪拜的样子。
我头朝坟墓,跪在那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还没等起身呢,后面传来了阵阵哄笑声。
“有模有样呵!”
“穿着开裆裤,屁股蛋都露出来了。”
“屁股蛋?连小鸟鸟都露出来了。”
拜完后,我起身,有人笑得更欢了。我很得意。
“你拜得很好,虽然小鸟鸟都露出来了……大家都夸你了,你姥爷在地下一定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笑着对我说。
我拜得很好,我拜得不错,至于露鸟鸟的事儿,我并不在乎。
之后的几天里,母亲一直沉默寡言,有时候独自落泪,很伤心的样子。
“刚听到你姥爷去世的消息,我并不觉得怎样……你姥爷下葬之后,这几天我常常想起他,有时候晚上梦到他朝着我笑……我很早没有娘,现在你姥爷也没了,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母亲对我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倒没觉得怎样,姥爷给我的印象,仅限于又黑又瘦,满脸皱纹,皱纹里淤满泥灰,只能躺在床上的一个老头而已。
母亲又独自去了一趟舅家,在姥爷坟上烧纸,坟前烧纸,即是为阴间的亲人送钱,或许,以这样的方式,让逝者安息,让自己获得心灵的安宁。
有时,我拿出从舅舅家“偷”来的那把小铲,仔细地端详着。
“既然你稀罕它,你就拿走吧……想当年这把小铁铲还是你姥爷亲手做给你表哥的呢……”
我记得舅舅曾这样对我说。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论亲人与否,只要彼此交流产生共鸣,就会相互在对方的心灵种下种子,种子萌发,连成一线。无论谁走到哪里,一旦远了,线扯紧了都会痛。
一旦某个人离开,只有对方的种子枯萎了,大家才会忘掉彼此种下的情感。但在此之前,你会不停浇灌它,直到精疲力竭,与他的情感完全枯萎,时光才会医好你的创伤。
有时候依然会痛,但并不明显。
有一件事我还忘了说。
那天,当我们离开坟茔之前,舅舅和表哥把他们手中的哀杖全部深深地倒插在坟茔的黄土中。其中有一棵发芽了,历经寒暑,不仅没有枯萎,反而茁壮成长。后来,我结婚时去拜过一次,给坟墓立碑的时候也拜过一次。
当年的那根哀杖,如今已成长一棵巨树,两人抱拢才能合围,树木参天,投下巨大的庇荫。
“哀杖成树,后世子孙一定发达兴旺。”有人如是说。
第20章 羊粪蛋事件
一天,我和小伙伴在屋后的大街上疯跑,突然发现,在布满瓦砾和尘土的路面上,竟然散落着许多“软枣”,黑乎乎的,圆皱丑陋,立刻激发了我的味蕾。我感觉口水在舌边打转,再次回味起软枣的甜软甘美。我装作不知,依旧与伙伴们疯跑着,却时刻注意着脚下的“软枣”。这些“软枣”,应该独属于我自己,我想据为己有,绝不向他们吐露关于软枣的任何秘密。
为此,我的内心忐忑不安。
我跑着闹着,心脏狂跳不已,仿佛在惦念和守护着一些不属于自己却触手可及的东西。小伙伴们并不管这个,他们放肆地穿街而过,盘旋往复,来回践踏着那些“软枣”,更多的“软枣”被踩碎踩烂混入尘土。
我担心不已,心疼不已。
有人无意中将这些“软枣”散落了,一定会回来捡起的,这是我的担心。而更多的“软枣”被碾落成泥,是我所剧烈心疼的。我既担心,又心疼,感觉到精疲力竭、沮丧无比。
小伙伴们存心似的,越往密集的“软枣”处奔跑。最后,这些“枣子”被他们踩碎殆尽,它们的香气难抵陆游笔下的梅花,与我的失望一道,永远消失了。
夕阳慢慢收网,将一整天的热情缓缓抽离地平线,我两手空空回家,蹿上大炕,趴在炕脚卷起的被褥上,小心翼翼地哭泣着。父亲依旧不在家,母亲通常八点多钟才做晚饭,他们对孩子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向来没有洞察力,一度让我怀疑他们是否会在意我的生死。
他直接忽略了我。而她,只会在我不需要的时候来烦我,而当我真正需要她的时候,她的敏感力却消失了。所以,无人来打扰,也没人在乎我因用力压抑无声的哭泣而耸动的肩膀。黑夜渐渐笼罩了村子,我疲惫地睡着了,在梦中感觉自己不是任何人,只是被关在门外那只既无窝棚也无食物的小黄。
几个月后,姐姐上学去了,母亲心血来潮带我到邻居家串门。我拉着母亲的手走出破旧的院落转到屋后,从大街向东五十米,再向左拐,转入一条死胡同。胡同狭窄阴暗,两旁的院墙摇摇欲坠。半米高的青砖基脚被侵蚀的已无棱角,砖和坯的碎末不规则地散落下来,渗出的白色碱苔布满了整片基脚。
基脚上部,是土坯或泥制的围墙,与基脚的接合处因咸碱的侵蚀向内凹陷,碱掉的土末在脚步的震动中簌簌向下流淌着。
在死胡同的尽头处,就是刘书印家,他们是我们家的常客,是好朋友,只见两扇木制门紧闭着,上面布满青苔和沉灰。
无需敲门,捏住木门上部的铁环,用力向右扭动,里面的栓关即被挑起,放手后,栓关横躺在另一个方向,轻轻推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黑沉沉的门洞。母亲拉着我跨过半尺高的门坎儿,走进门洞内,我抬头看看门洞顶部,粗大的檩条上面排列着整齐的芦杆,这些芦杆既无风雨阳光侵袭,又无灶灰侵染,显得很是洁净。
我握紧了母亲的手,内心有稍许紧张感,即使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串门,不是在偷窃,可是心依然“砰砰”跳着,肌肉在轻微的痉挛抖动。
跨出门洞外,天空明朗了许多,阳光从门洞檐侧射入院内,接着看到天井当中立着一株大树,遮天蔽日,将大半个天井罩在其中,树下清凉怡人。转头看看北屋,三间西北屋矮小,三间东北屋稍高一些,都是木门木窗,窗上贴着窗纸。在西北屋侧门下的一棵铁钎旁,拴着几只皮毛白中发黄的山羊。
“吖吖吖”,山羊见有人来,向屋子里的人发出警报。此时,我惊喜地发现,山羊身旁,和大树下,散落着数不清的“软枣”,颗颗硕大,粒粒饱满,我心中一紧,没有说话,口水立刻涌了上来。
刘书印迎出门来,笑着招呼道,“五婶儿,是你啊,快进屋,小强啊,快进屋……”
母亲一拉我的手,我们一前一后被让进屋内。母亲又收紧我的手说,“快叫哥,叫嫂子……”我倚在母亲腿旁,面无表情,怯生生地看着地面,说,“哥,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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