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刘书印和刘嫂爽快地应了一声,脸上堆满笑容,转身去沏茶。母亲却数落道,“叫哥叫嫂子咋还看着地下呢……地下有钱咋得……”
我默不作声,反正双方经常串门,我很熟悉他们,刘哥瘦高个儿,两撇小黑胡,说话幽默风趣,刘嫂有时正经庄重,有时喜欢开玩笑,我知道他们不会挑理。
落座,茶香开始在屋子里缭绕,香烟也已经燃起,他们你来我往地唠起已唠了千年的家常。我很沉闷,他们没有拿我当回事儿,我完全是局外人,又不断牵挂着树底下的“软枣”,于是慢慢向门边靠,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出屋外。
站在院子里,那只山羊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草。
望望屋门,又看看院门,四下都很安静。我快速弯腰,伸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软枣”,笨拙地塞入衣服上的小口袋里。怕被发现,不敢多捡,两只口袋儿仅捡了小半满。然后两手捂着口袋儿,忐忑不安地进入屋内。
他们仍然谈笑风生,甚至手舞足蹈,愉悦地打发着时间。而我既要掩饰自己的激动,又要掩藏自己的“收获”不被他们发现,战战兢兢,难以忍受,感觉时间特别漫长。
母亲不说走,我就继续默默忍受。在需要得不到满足的漫长岁月里,我渐渐失去了请求别人满足自己需要的能力。我抬头看看母亲,只见她哈哈大笑着,显露着被烟草熏黑的牙齿,一团团烟雾经过肺部过滤,再次通过鼻孔和口腔喷发出来。
最后,一阵笑声由谷峰滑到谷底,戛然而止,空气冷却下来,进入短暂沉默期。
母亲伸伸腰,看了看窗外的阳光说,“不早咧,你们得烧火忙饭了吧?”
“还早哇,急啥,再拉拉,再拉拉。”刘嫂殷勤留客。
“不行啊,得回家呀!”母亲说完,来到外屋,扯起百般无聊的我起身离去。拐过墙角进入大街,在我们的屋后,我的赤脚被一颗尖利的石子扎了一下,我“哎哟”一声,拉着母亲一瘸一拐回到家里。
“来,我看看你的脚。”说完,母亲双手伸入我的腰侧,将我抱到炕沿坐下。
“咦!你口袋里有啥?圆鼓鼓、**的……”
我这才想起口袋里的东西,忙捂住口袋兴奋地笑道,“嘿嘿,我有软枣!”
“软枣!你哪来的软枣?”母亲已经伸出手去,从我口袋里掏出几颗,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想让她分享我的成果和喜悦。
谁知母亲不看则可,一看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朝巴孩子啊,这哪是软枣啊,这是羊屎蛋儿啊……从你刘书印哥家捡的是吧,他家养羊啊……真是吃屎的孩子啊,多咱才能长大呀……”
我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她将我的“软枣”一粒粒掼到地下,放肆地嘲笑着。那声音将我的希望和自尊一点点粉碎,刺耳难当。
后来,“羊屎蛋”事件成了她的另一项重要谈资,每逢串门或来客,不管是否当着我的面,不管我同不同意,她都要拿出来晒一晒,笑过之后,大家都心满意足。我却蜷在角落里用一把破簸箕盖住自己,羞臊无比、咬牙切齿。
对我来说,她们的嘲笑没有意义,并没促使我为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买单,相反我觉得受了某种侮辱。有时我想,倘若有个办法能让她们闭嘴,我宁愿付出小小的生命来换取。
第21章 外国人吻了建莹姐
一天,母亲告诉我,建莹姐把我哥磕晕了。
那天,家里没人来玩,母亲无聊地喝着茶水抽着烟卷,我见她猛吸一口烟后,不等吐出便捏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气,烟雾和茶水的雾气缠成一片蒸腾缭绕,就像渔夫撬掉了胆瓶上的封印,在魔鬼出现之前散布的青烟。
“哎!你建莹姐那个冒失鬼,竟然把你哥磕晕了。”母亲对我叹道,“你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个朝巴闺女儿。”
“磕晕?建莹姐怎么把他磕晕的?我哥死了吗?”我问。
“没死,当时磕没气儿了,上医院救活了。”
建莹姐是二爷的大女儿,比建强哥大10岁,她想努力当个好姐姐,常带我哥玩耍。那天,她把哥放在木推车的扁篓里,推着他在院子里奔跑,遭到了二爷的大声训斥。建莹姐不服气,推着车子跑到胡同里,胡同里坎坷不平,每一刻都在颠簸着,哥哥在扁篓里哈哈大笑,有惊吓也有惊喜。
建莹姐从哥哥的笑声中得到了鼓励,速度更快了。前面出现一道向下的斜坡,建莹姐在兴奋中未刹住车,径直向下冲去。车子脱手了,在她的尖叫声中翻入一道深沟里。“啊!”只听哥哥惨叫了一声,再也没音了。
建莹姐冲上去抱起哥哥,摇着他呼唤他,都没有反应,她吓坏了,将哥哥一路抱回家去,向二爷哭喊着。二爷扑上来,摸了摸软塌塌的哥哥,立刻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强哎……我的建强哎……你到底咋了……”
“快去叫你五叔!”二娘对建莹姐说,“看看他有啥办法。”
建莹姐跑到我家,和我娘一起跑向生产队找我爸爸。爸爸二话没说,骑上生产队里唯一的那辆自行车,驰向二爷家。
“二哥,先别哭了,”父亲劝住二爷,“赶快抱上他,去窑郭卫生院。”
二爷抱着哥哥,父亲载着二爷,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奔驰,仿佛逃命般被日本鬼子的刺刀追逐着。窑郭村是乡政府驻地,那里有唯一的一间卫生院。父亲被二爷的大哭声催促着,汗流浃背,把昏迷不醒的哥哥抱进诊室。
医生慌忙戴上听诊器,听了听,又摘下听诊器,仔细观察着哥哥。
“没事,只是昏迷了。”医生说。他扶起哥哥,捶打前胸、抚摸后背,一袋烟的功夫,哥哥“嗯”了一声醒了过来。二爷在面前紧张地望着他。
“爹?”哥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二爷。
“唉。”二爷应着,松了一口气。
回家之后,二爷狠狠批评了建莹姐,并将木推车加了铁锁,自己不用绝不打开它。
自那之后,建莹姐时常呆呆地望着锁住的木推车,看起来很伤心,像被剪断了翅膀。那把铁锁,又剥夺了她一项快乐。
不几天,有人从田里回来四处传扬,说在村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外国人,那些外国人长得像妖怪,还喜欢吃小孩儿,没事儿大家别去凑热闹。这可真新奇。听说后,我们小孩子不仅不怕,反而纷纷跑到野地里,看那些长满络腮胡子、蓝眼睛的外国人。
外国人很和气,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用“叽哩咕噜”的外语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扯着红黄蓝三色的胶皮细电线,每隔二十米挖个小坑,灌上水,将一截截明晃晃的铁管相互连接就着坑眼儿打入地下,将电线与突出地面铁管的顶端相连,然后示意我们远离。一个外国人在远处按下按钮。
“砰”的一声闷响,震彻着我们的耳膜,一股股泥浆从每个孔眼里冲天而出跃上云霄,把我们吓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在勘探石油。
我们站在一边儿,边向嘴巴里塞甜脆的胡萝卜,边傻傻地看着他们。
“What are you eating? e somethi?”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感到害怕,不禁向后退去。他停在那里摊开双手,不像有威胁性的样子,一手指着我手中的胡萝卜,一手指向自己张大的嘴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皱着眉头迟疑了好久,我才把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他。
“Thank you!”他笑着说,那笑容像涂抹着天空的阳光。他转身走去,到盛水的塑料桶边,倒水将胡萝卜洗净,“咔嚓”咬下一截儿,大吃大嚼起来,边吃边赞叹,“Very good!great!”
“Very good! Thank you! Another one,please.”他又指着自己的嘴巴笑着请求我。我翻过裤兜,摆摆手表示没有了。他遗憾地离开了。我重新翻回裤兜,有点难过,觉得欠了他什么。我跑回家去。
我家从不种这类东西,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时间,不像我二爷家,大半个天井被开辟成小菜园,一到夏日,菜园里就满目琳琅、赏心悦目。于是我跑到二爷家,跟哥哥和建莹姐说外国人的事情,特别提到了胡萝卜。建莹姐和哥哥瞅瞅二爷不在家,各自装满了一兜胡萝卜,向野外跑去。
向我请求胡萝卜的外国人不知去哪了,于是我们站在另外几个外国人旁边,掏出胡萝卜塞进嘴巴,有意咬得“咔嚓”作响,胡萝卜的汁水顺着我嘴角流下来,脆生生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终于,有一个外国小伙子回头望向我们。
“Excuse me,May I have a carrot?”那个小伙子走近我们,对站在我们之间的建莹姐问。这个小伙子比之前的那个更高更帅,蓝汪汪的眼睛仿佛幽深的湖泊,微笑仿佛湖面上闪动的波光。
建莹姐看着他,又看看我。
“他一定是向你要胡萝卜。”我说。建莹姐将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她。那人摇晃着手中的胡萝卜,微笑更加灿烂了。
“Um,Yummy! What’s your name?”他嚼着胡萝卜,点头赞叹着,用那双湖泊似的蓝眼睛盯着建莹姐。
建莹姐十五岁,人生中最好的年龄,碧玉年华、怀春季节。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庞,一对乌黑清亮的大眼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她望向那对蓝眼睛,她的一泓潭水立刻被一片湖泊包容了。建莹姐从未被一个男孩子这样看过,尤其是又高又帅气质闲雅的男孩子,她的脸红了。
“You’re like an angel.Your name is Angel.”他又“叽哩咕噜”地说道。
“啵。”那个外国小伙子趁着建莹姐惊慌错乱的时刻,俯向她的脸,吻了她一下。
“啊!”建莹姐迅速转身,尖叫着跑开了。
或许那个吻,在那位外国小伙子的国度里很是寻常,可是对于落后闭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乡村来说,这个吻无异于污辱。在家里,我甚至从没见过父亲吻过母亲。亲吻,在大多数父母看来是邪恶的,他们给亲吻叫“亲嘴儿”,一想到这个词儿,他们的身上从内而外就会渗出粘乎乎的邪恶。他们受其激励和怂恿,却在拼命抑制它。
我和哥哥认为那个外国小伙子欺负了姐姐,对他怒目而视。外国小伙子看着跑走的建莹姐失落地垂下了脑袋。当他抬头望见我和哥哥眼中射出的寒光时,迟疑了一下,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我们无能为力,那些外国人就像有魔力的妖怪,在我们的心目中巨大而神秘,令我们不敢报复,唯有在心底里狠狠地问候着他们的母亲。
第22章 大胆的建莹姐
建莹姐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一头扑到炕头,蒙上被子大哭起来,谁问也不说。我和哥哥也跑回家,坐在一旁伤心地望着她。直到由舞臂嚎啕转为莺莺燕燕。
过了好长时间,建莹姐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眼睛都红肿了。发现我们望着她,再次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到底咋了?出啥事儿了?你……”二爷问,“她怎么了,你们知道吗?”二爷转身回望着我们,我和哥哥望向建莹姐。我刚要说话,但见建莹姐抬头飞快地瞄了我一眼,我闭嘴了。
“不知道哇!”我扯了个谎。
“到底啥事儿啊?别人欺负你了?我去找他!”二爷对着建莹姐扯嗓子喊道。
“不用你管啊!你走哇!”建莹姐抬起头来呛火道。“咋说话啊!没大没小的!”二爷一甩手愤愤离开了。
晚上,张建莹躺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着,第一次失眠了。外国小伙子那高大的身影和帅气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着,还有那两汪湛蓝的“湖水”,仿佛穿透了她的心。猝不及防的那个吻,像块儿通红的烙铁,让她的脸发红发烫。
她想恨那个外国小伙子,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的心灵也被打开了,由内而外仿佛涌动和流淌着既甜蜜又痛苦的汁液。
她惊醒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她睁开眼睛望向漆黑的屋顶。平静了一会儿,才感到潮水退去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凉凉的,仿佛被搁浅在湖岸上。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建莹姐独自一人走去了野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还偷偷在兜里装满了丰满、匀称的胡萝卜。我叫上哥哥偷偷跟着她,看她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过时高时低的野草,再次接近了那些正在工作的外国人。却远远地躲在几棵茂密的柽柳后面,望着昨天见到的那个小伙子,眼神躲闪着。
小伙子不经意间发现了她。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慢走近了她。姐姐向他拿出藏在兜里的胡萝卜,两人比比划划吃着萝卜相互交流着。只见小伙子作了个邀请的姿势,带着姐姐向他们的帐篷走去。我和哥哥猫着腰悄悄跟上去,看他们两人闪进了一座帐篷。
透过帐篷的缝隙,我看到小伙子拿出鲜红的苹果招待她,还拿刀从一根包着塑料皮、圆滚滚的食物上切下几片儿拿给姐姐品尝。后来听建莹姐无意中透露,才知那叫火腿。姐姐贪婪她咀嚼着,从未闻过一种四处漫溢,惹得偷窥的我俩口水直流,真想迈步冲进去抢了来吃。
突然,外国小伙子搂住了姐姐,这次姐姐没有抗拒。出于害怕、惊讶和不齿,我和哥哥转身离开了,在遥远的村口,恨恨地望向那顶绿色的帐篷。
十几天后,在田里劳作归来的人们开始传扬外国人离开的消息。建莹姐听到后,马上穿戴整齐、梳好头发向野外跑去。我和哥哥依旧偷偷跟着她来到外国人工作过的地方。那顶帐篷消失了,地表上只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印迹。姐姐一动不动,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似乎在抽泣。
那座帐篷,就像暂栖在那里的一只候鸟,注定被季节赶走,不会为谁而停留。
我难过地想,建莹姐,她的第一次恋爱,就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又不知从何时结束的情况下,随着候鸟的迁徙而消失了。
“那个狗东西已经走了,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哥哥在她身后大叫道。“狗东西”这个称谓,在我们村子,是对随意欺负别人、无情无义之人的代名词。
“你说谁是狗东西?”姐姐回过头,狠狠地发问。
“就是那个蓝眼睛的妖怪,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人欺负你!那人死了才好呢!”哥哥骂道。
姐姐向我们快步走来,站在哥哥对面,只听“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抽在了哥哥脸上。她打完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几天,村子里突然悄悄地流传起一些猥亵的言论,说是村西头张老二家的大闺女不知羞耻,跟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鬼子搞在一起。
“我亲眼见了……两人都进帐篷了……谁知道她俩干些啥……外国人人高马大,她也不害怕……”
“这么说,她还想找个外国姑爷?”
“狗屁,人家还得要她!早拍拍屁股走了,这个傻妮儿!……”
“这一传扬,这闺女儿多半嫁不出去了……谁能相信啊,张建莹这闺女儿竟能干出这事儿来,我绝对想不到……”
“你们都在外面胡咧咧啥了?”一天,建莹姐怒气冲冲地找到哥哥和我,劈头盖脸地问。
“我啥也没说!”哥哥理直气壮。
“谁说谁是小狗子!”我吓坏了,发着毒誓。
八十年代,闭塞的小村落,保守的性别观,谁又能想到一个大姑娘家竟然跟一个外国鬼子搞在一起,但传言越传越凶,使人不得不信。终于,这些闲言碎语落进了二爷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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