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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他爹叫陈祥,据说不务正业,整个人轻佻浪荡,还喜欢喝酒,酒后放言无忌,张牙舞爪挑衅众人,因此家庭极度不睦,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陈伟有四个姐姐,大姐已经十七八岁了,打架时,除了陈伟,经常全家一窝蜂上,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糟,吵得四邻不安。

    “听,陈祥家又打起来了,”这是我在父母口中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语气里有鄙夷,也有种优于他人的自豪感,似乎看不起陈祥,“这个陈祥啊,真是太不像话。”他们总这么说。

    久而久之,恨屋及乌,我对陈伟也看不起了。

    一个午后,我和张天津在陈伟家屋后玩蛤蜊皮的游戏。在我们这里,大家喜欢吃蛤蜊,就是那种白蛤,煮了之后剥干净,加入鸡蛋和面糊作汤,味道鲜美无比,有人能喝五碗。蛤蜊皮通常被扔到屋后。在那个年代,除了我家屋后,几乎每家屋后或屋侧都有这种东西,白花花的一片。这些被废弃的东西,被我们利用起来,成为好玩的玩具。

    我们在一堆蛤蜊皮中挑挑拣拣,找出个大、皮厚的那种,装满一口袋儿,然后找一块平坦的泥土地,蹲下来开始“压指儿”。“压指儿”是大人喝酒时猜拳行令的一种,拇指胜食指,食指胜中指,以此类推,小指胜拇指,谁输了谁喝酒。

    我和天津每人握着一枚蛤蜊皮,然后“压指儿”。他输了,于是将手中的蛤蜊皮放在地上,鼓面朝上,等着挨揍。我手执一枚蛤蜊皮,鼓面朝下,瞅准地上的蛤蜊皮,狠狠地打下去,“咔哒”,地上的蛤蜊皮被击碎了。

    “倒霉,”天津嚷着,然后从口袋儿里又拿出一个,“再来。”

    谁口袋儿里的蛤蜊皮干净了,谁就输了。这游戏特别好玩,常常一个下午都玩不厌。有时候,我们连走好多个胡同去寻找大而坚硬的蛤蜊皮。偶尔能找到文蛤和花蛤那就最好了,可以保持半个月不败的战绩。

    我和天津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阵争吵声响起来。

    “妈逼,平常不回家,回家就醉醺醺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又去哪喝酒了!”十七八岁姑娘的声音。

    “咋不喝死你……呵,你还敢动手?我让你动手,我让你动手!”

    我和天津侧耳听听,声音是从陈伟家传出来的,我们两个怔在那里。

    “走,咱们看看去。”张天津说。

    “这多不好啊……”我说。我不愿意去,次要原因是看人打架稍显尴尬;主要原因是陈伟的四个姐姐一个比一个漂亮,又泼辣剽悍、满怀热情,在路上偶尔碰到她们,她们喜欢用**辣的、直率的目光盯着我跟我打招呼,每每令我面红耳赤,避无可避。

    所以我不去他家,被他四个姐姐围在当中太尴尬。另外,我也害怕她们在打架时会不慎暴露出凶狠残暴和面目狰狞的一面,这与她们文静时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会毁掉她们留存在我内心里那**辣的、直率的目光。因此,与陈伟对门那么多年,我甚至搞不清楚他家三间房子的内部结构。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张天津已经拉着我绕过墙角,进入胡同,轻轻推开陈伟家大门闪了进去。这边是陈伟爷爷住的三间瓦房,静悄悄的,估计对于儿子打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再往那边便是陈伟家住的三间房,正屋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断有污言秽语、肢体相搏、桌翻凳倒的声音冲将出来。

    张天津拉我凑上前去,探出头向屋子里张望。屋子里推推搡搡的,陈伟坐在角落里大哭着,谁也顾不上他。陈伟的母亲和四个姐姐骂骂咧咧,推搡着陈祥,陈祥招架不住,节节败退、气喘吁吁,在屋子打着转。

    “喝醉了就找事儿。”

    “让你再欺负俺娘!”

    “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改!”

    陈祥退到桌角的椅子边,陈伟娘“嗷”一声大喊,胳膊一挥,全家一哄而上,把陈祥扑倒在椅子上,顿时,无数个拳头和无数双腿劈头盖脸砸下来……我和张天津再也不敢看了,望望四周,悄悄退出了院子。

    “你说陈伟的爹会不会被打死?”张天津问。

    “应该不会,”我说,“他们家里天天打架,也没见死过人。”

    “太吓人了,”张天津说,“我以后再也不看打架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玩‘打宝’吧。”我表示同意。

    “宝”,就是用两张纸叠成长方形,一横一竖压在一起相互折叠,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打宝”则是对方将一个“宝”放在地上,将另一只“宝”用力甩下去,借着强劲的气流,尽量将地上的“宝”掀翻,掀翻之后对方地上的宝便归你了。

    这个游戏让人乐此不疲。

    我们千方百计找纸叠宝。烟盒,本子纸,书纸,报纸都是可以折叠的对象。有人将包装鞭炮的锡纸用来叠宝,那样叠出来的宝既结实挺括,又闪闪发亮,让我们羡慕不已,美其名曰“电光宝”。也有找多层厚厚的箱子纸叠宝的,叠出的宝又大又重,简直是“宝”世界里的巨无霸。

    更有甚者,找又厚又硬的油毡纸叠宝,这种宝锋利、沉重,是枪械里的重机枪,无人能敌。不过也难说,有人用多层纸张压实,叠成又厚又硬的小宝,再利用其过人的膂力和打宝技巧,往往能够出奇制胜,将“巨无霸”和“重机枪”翻个底朝天,简直让人不可想象。

    张天津长得胖乎乎的,有一股子蛮力,但也傻乎乎的,所以我不怕他。我们两人在大街上找了一个平坦的地儿,痛快地打起宝来。很快,他口袋儿里的宝,差不多都被我赢走了。

    “真倒霉,”张天津嘟囔着,“砸蛤蜊皮赢不过你,打宝也赢不过你。”

    正在这时,陈伟家那黑漆的大木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一个人从门里蹦出来,仿佛在逃命。我们看去,正是陈伟的爸爸陈祥,他“哐当”一声摔上门,边跑边回头,口中骂骂咧咧的,很快从我们身边跑走了。

    “看老子不回来算账!”只听他反复说着这句话。我和张天津相视一笑,继续弯下腰打宝。

    只听“吱呀”又一声响,陈伟的爷爷陈长胜走出了大门,他半眯着眼睛,手里剥着花生壳,嘴巴里咀嚼着花生粒,慢慢悠悠走过来,一副天塌下来跟他无关的样子。他拐过墙角,绕到他家屋后,俯下身去,挨个查看种在那里的榆树。

    那些榆树有粗有细,有的碗口粗,有的细如甘蔗。在细如甘蔗的树下均有一只枯死的树桩。那一定是老树枯死后新种的树。

    陈长胜挨个看完他的树,又抬头看看在风中颤动的叶子,然后嚼着花生,哼着小曲,迈着方步回去了。

    我和张天津继续打宝,一直打到天黑,也没看到陈祥叔回来。陈伟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27章 收麦
    几阵西南风后,麦田变得焦黄,家家户户传出磨镰刀的声音。“哧啦哧啦”,“哧啦哧啦”,无论早或晚,磨具擦动镰刀的声音都在院子里回荡。

    “明天去割麦,提前准备准备。”二爷从麦田里回来对父亲说。

    父亲磨镰刀是一把好手,不知何时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磨刀石,有砖头大小,有砖头的两份厚,在石面上蘸点水开始下手,他将镰刀的锋刃与石面呈10度角左右,在石面上前后来回拉动,“哧啦哧啦”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四五分钟时间内持续不停。我喜欢这声音,这是铁和石相遇后深情的音乐。磨着磨着,铁和石仿佛绵软了,由不情愿的“哧啦哧拉”的抗拒转为“沙沙沙沙”的低语。

    父亲抬头擦擦汗,用拇指的指肚轻轻擦过锋刃,试探着镰刀的锋芒。他点点头,再磨另一面,直到两面光洁如镜,射着青光,几乎照出人影,让人望而生畏。

    “别玩镰刀啊,它太快了。”父亲对我说。

    第二天清晨,二爷套好车,载着二娘、建莹姐和哥哥,照例驶到我家门口,催促着刚掀锅吃饭的我们。

    “咋还没吃饭……不是说好了要早起吗!”二爷抱怨道。我们全家无言以对。

    “我先走着,你们随后快来……里里里……外外外……”二爷吆着牲口先行离开了。

    “我让你早起你不早起,你看看都天多咱了还没吃饭……”父亲看二爷走远了,抱怨着母亲。

    “那你咋不早起呢?咋不做饭呢?凭什么只是娘儿们做饭?你偶尔做个饭还能伤天理么!”母亲辩解道。接着,两人你来我往争吵起来,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将吃饭和割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远远望去,麦田里稀稀拉拉布满了人,每个人都热汗淋漓,热火朝天向小麦进攻,不规则的麦茬东西一块,南北一块,整齐的麦浪被破坏得千疮百孔。我不觉惋惜起来。麦田将熟时我见过麦地沐风的时刻,那种感觉令我神往。

    当我们全家来到麦地时,二爷家已然收割了小半块儿地,捆好的麦秸整齐地沿着地垅摆放着。当然,哥哥没有割麦,他在收割后的麦茬里采野花,满地里追逐着翩飞的蝴蝶,将捕捉到的蚱蜢和蝗虫用狗尾草的长茎串了一长串。

    “别动那镰刀,割着手就麻烦了!”当哥哥试图拿起镰刀帮忙割麦时,二爷训斥着他。

    “我玩玩儿不行嘛!”哥哥抗议道。

    “镰刀能玩儿吗!放下!愿意干啥干啥去!”二爷加大了音量。哥哥忿忿不平,扬起镰刀飞速斩断了脚下的一株打碗花,然后将镰刀一甩跑远了,边哼着歌曲边扑蚱蜢。

    “咋放的镰刀!镰刀能扔吗!就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二爷被哥哥激怒了,起身归整好镰刀,再度俯身割麦,口中兀自喃喃自语。

    “上一边玩儿去,别在这碍事儿!”当哥哥玩够了回来,试图抱起麦秸走向地排车时,二爷又训斥着他。哥哥乐得如此,把腿一蹬又跑远了,跟蝗虫在田野里一块儿自由地玩乐着。

    快晌午了,二爷结束了自家麦地的收割,回头望望远远落后的我们,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疲惫地坐在田埂上,划亮火柴点了支烟,喝了几口水,拿起镰刀迈入我家麦地。我们的麦地仅一埂之隔,是有意抓阄抓在一起的。

    终于收割完了,二爷再度套上车,他负责装车,我们负责搬运,成捆成捆的小麦在地排车上堆成一座小山。二爷鞭子一挥,“驾”,用力吆喝一声,大驴奋动四蹄,喷着响鼻向前奔去。

    我们的打麦场在村西池塘的南沿,经过多年的使用,硕大的圆形麦场平整结实,泛着青光。几天前,二爷已经仔细地清除打理过了。我们七手八脚将小麦卸在打麦场。

    所有的小麦集中到场上后,二爷从家里搬来一只大铡刀,父亲负责下铡,二爷负责填麦秸,将每一捆麦秸拦腰斩断。

    “为啥要铡断麦秸呢?”我问。

    “这样晾晒小麦时好翻动,也能节省碾麦时的时间和力气。”父亲回答。我得到答案,也去帮忙,大家齐动手,将铡开的麦穗部分摊到场内,将麦秸推在场边。

    之后,铡好的麦穗在场内被均匀摊开,开始了一两天的暴晒。手爷手执长长的三戟铁叉,在烈日下来回翻动那些麦穗。为防止丢麦,父亲通常要看场,拉一只蚊帐搭在场边,一连睡几个晚上。

    “嗯,可以打场了。”接近正午的阳光白得耀眼,将麦穗晒得似乎要着起火来,二爷捏着又干又脆的麦穗满意地说着。

    午饭后,二爷拉来了一只大碌碡,汗流浃背,盯着场内的麦穗喘着气。碌碡,一种由整块石头凿刻而成的圆柱形,直径约有20厘米左右,长60到80厘米不等,两边有眼,通过两边的眼儿套上外框,以便拉动。要么人拉,要么依靠畜力拉动碌碡,反复碾压着麦秸,迫使麦粒脱壳。

    父亲扛来一根五米左右的长杆,细端缚在碌碡上,自己握着粗端,靠近碌碡两米处拴着那头被蒙着眼睛的大驴。“外外外……啪……”二爷一挥鞭子,碌碡、大驴和他开始了场中的循环转动,二爷掌握着方向,大驴狠命地拉着那只碌碡,那些麦穗在碌碡的碾压下渐渐被压扁、压碎,一颗颗金黄的麦粒脱落下来。

    一轮过后,大家用三戟铁叉逐渐挑走上面的麦秸。经过几轮的碾压,场上最终剩下细碎的麦秸,麦糠和麦粒。大家将其堆在一处,二爷看看风向,拿起大木锨扬场。他从麦堆中铲起一铲,“刷”一声扬向天空,那些麦糠和麦粒的混合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麦粒整齐地散落成一线,麦糠则软绵绵地落在一旁。父亲手执大扫帚小心地清扫区分着麦粒和麦糠。

    优美而节奏的动作,悦耳的响声,渐渐成堆的金黄麦粒,交织着丰收的喜悦,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幅画。

    麦子终于扬净了,我们拿过准备好的鱼鳞袋,将扬净的小麦悉数装进袋子,一趟趟运回家去。麦收过后,挑几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再将小麦悉数搬出去,放在阳光下暴晒,直到麦粒缩小,咬到嘴巴里“嘎嘣”一声脆响时,才悉数归仓,储存起来。

    这是全年的粮食,一定要妥善保管。

    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只大陶缸,将晒干的麦粒带着午后阳光的焦热倒入大缸里,摊平压实。母亲再找一小撮棉花,塞入一只小酒盅内,再将几滴“敌敌畏”倒入酒盅,把酒盅放在摊平的麦粒上,嵌入麦粒中,最后在缸顶盖一只厚重的木板,上面压上砖石。

    “啊!”我叹道,“你怎么把‘敌敌畏’放在麦子里?”我知道“敌敌畏”是一种毒药,也看到过它淋在棉花叶上棉铃虫纷纷披靡的样子,况且母亲一再告诫我不要碰触“敌敌畏”,否则我的小命儿就玩完了。

    “朝孩子,”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把农药撒到麦子里,是放在酒盅里,毒气挥发,虫儿、老鼠就不敢来糟蹋粮食了。”

    也是,一年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这几缸小麦上,怎能不慎重对待。

    至此,农忙并未结束,还要赶在小麦收割后的田地未被夏日的阳光晒裂之前套种玉米。二爷搬出单眼木楼,套上大驴,他扶楼,父亲撒种,将一粒粒玉米播种在麦茬与麦茬之间的土垅内。

    几天后,最好是来一场雨,大家就会惊喜地发现,那些麦茬之间,闪耀着碧绿的秧苗,那是玉米已经在茁壮生长了。那些碧绿,仿佛焦黄的麦茬生发的新芽儿。

    也有人在麦茬间播种了高粱,这些高粱成熟之后,不仅可以做好吃的高粱饭,它的穗亭还可以用来缝制盖垫。



第28章 捕蝉
    天越来越热了,树上次第奏出蝉鸣。

    一天晚上,我在蚊帐里睡着了,醒来时周围漆黑一片,摸摸周围,除了姐姐之外,谁都不在。我感到害怕,把姐姐叫醒了,俩人在一团黑暗里不知所措。难道爸爸和娘丢下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黑暗和阒静像汹涌的大海,漫过门缝和窗台,就要吞没我们了。

    就在这时,屋门响了,是一把铁钩在拨动门闩的声音。我和姐姐更害怕了,我紧紧抱住了姐姐,不敢出声。母亲口中的“妖怪”要来了,要来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孩子。问题是,我们并不确定我们是否是听话的孩子。

    我家的木门分为两扇,右门扇的中部有一个横向的长五厘米、高一厘米左右的孔眼。里面有门闩,门闩上有等距的几个孔眼。门闩既可以从屋内开合(直接用手栓门),也能从屋外开合。在屋外开合时,需要一把“钥匙”,这钥匙是用一根粗铁丝弯成的,一头是一个弯钩,一头带有一个圆环作为把手。开合时,站在门外,将“钥匙”的弯钩插入右门扇的孔眼内,用弯钩试探寻找门闩上的孔眼,找到后向回拉,弯钩即嵌入门闩的孔眼,推动手柄向左可以栓门,向右可以开门。

    也就是说,即使在屋子里插好门闩也并非安全。因为一旦有人制作一把简陋的“钥匙”,随时可以轻松地拨开门闩。所以,睡觉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后来,父亲在门闩的活动端上方凿了一个小眼儿,在屋内栓门后,用一只木销插入门闩上的小眼内,可以防止外面的人用“钥匙”打开门闩。

    这么做之后,再睡觉时我踏实多了。

    此时,屋门响了,我和姐姐在蚊帐内抖作一团,被恐惧击溃了,抱在一起“等死”。

    门栓被打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们看着“它”并没有朝我们所在的火炕扑过来,只是在灶台上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灯亮了,母亲的脸出现在昏黄的光芒里。真温暖。这下我们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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