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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第10章 父亲
    我看到,母亲跟人拉呱时谈天说地,全身闪耀着光芒,仿佛全世界为她让路。当父亲不在家,邻居也不来玩时,她就像块儿融化的牛奶糖,整个蔫下来,泡上廉价的茶水自斟自饮。

    “娘,为什么我爸爸天天不在家?”我问母亲。

    “他呀!唉!他是天底下最忙的人啊!”母亲语气充满讽刺。母亲两指夹着一支香烟直指屋顶,一唱三叹,给我讲爸爸的故事。

    1966年,爸爸入党成功当兵回家,被推举为村子里的书记。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全村社员的儿子,不再是我爸爸了。今天帮人劁猪,明天帮人卖驴,送病人去医院,张罗青年结婚。父亲做这些事乐此不疲,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在家里五分钟也不愿呆。

    那天,爸爸跟其他几个村干部在队部坐谈,快到中午饭点儿了,有人提议一块儿聚聚弄上两盅儿,大家表示赞同。

    “他娘的,要是有肉吃就好了。”当第一盅酒下肚,有人瞅着桌上的咸菜条叹道。

    “省省吧,这年头猪肉比金子还贵,想弄也弄不着!”有人打断说。

    “谁家有鸡?老的不下蛋的母鸡也行啊,弄只使劲儿炖炖。”

    大家都低了头,说说还行,动真格就泄气了。过年都不舍得买点儿肉,谁舍得奉献只活鸡给大家共享。大家默然不语,嘴巴“吧唧吧唧”直响,吮吸着咸菜条上的盐水。

    “谁会杀狗?”沉默半天的父亲抬起头来,扔掉了咸菜条捶着桌子问,把大家吓了一跳。

    “谁敢杀狗,把我家大黑狗杀了吧,咱也吃顿肉。”父亲说。

    “那嫂子愿意吗?……”

    “她愿不愿意?我说了就算!”父亲干了那盅酒,大手一挥,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握着尖刀冲到我家。

    “大黑狗呢?狗呢?”爸爸嚷嚷着。

    大黑狗正在墙角打盹儿,见势不妙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眼神带着恐惧,向墙角处退缩,几个凶神恶煞逼上前来,大黑狗开始哀鸣。

    “啥事儿啊!”母亲从屋里冲出来,盯着父亲手中明晃晃的尖刀问。

    “杀狗,吃狗肉。”爸爸仿佛着了魔,一股狠劲儿笼罩着他。

    “杀狗做啥!啊?”母亲爆发了,“好好的杀狗干啥!整天不着家,一来家就提着刀子杀狗!”

    “少废话,我们要杀狗当酒肴。”

    “那怎么不杀他们的狗!”

    母亲的后一句话把父亲惹恼了,应该令他很没面子,他的脸色铁青,脸上的肌肉挤成了几条,大吼道:“妈的,旁人杀个狗,你看你吱吱歪歪的,我非杀不可!”

    “杀吧,杀吧,连我也杀了吧,杀个干净,”母亲停了一会儿,看了看父亲手中的尖刀,终于软了下来,“我怀上了,看不了杀猎宰狗的,你们要杀也行,别在家杀。”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根本不理会母亲话中的意义,指挥身后的几个人绑绳子上锁链,将狗硬生生拖走了。大黑狗被吓破了胆,都忘了喊叫,它用绝望的眼神回头望着院子,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被那样拖走了。

    晚饭之前,父亲回来了,醉得东倒西歪,手里提着半只狗腿。

    “你怀上了是吧?补补吧。”他喷着酒气看着我母亲,将那半拉狗腿重重扔在桌子上。

    母亲报复性地啃着那只狗腿,第二天中午,母亲突然感到腹痛,在厕所里艰难地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落下了一只寸把左右、紫红色的东西,母亲感到轻松了,对那东西并未在意。

    “唉?怀上了好好的,怎么没了呢?”一个月后,在一次闲聊中,母亲摩挲着肚子自言自语道。

    “你吃啥没有啊?怀孕期是不能吃狗肉的,那东西化胎!”大奶奶对母亲说。

    “哦……”母亲拉长了音,一下全明白了,“唉!这个该杀的!给我吃狗肉……那晚吃完狗肉后,我说第二天肚子老疼呢!”

    因为狗肉事件,母亲十年未孕。

    “要不是那顿狗肉,我们早有孩子了。”母亲逢人便说,这是每次闲聊的重点话题。起始大家表示同情,后来悲伤的成分越调越稀,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以后别老是外出,家里的活儿也多少干点儿啊。”母亲不满于父亲。

    “我哪有时间啊,大队里那么多事。”

    “大队里有啥事儿!村里一分钱没有,穷得叮当响,这破大队能有啥事儿!还不是跑不去替这家打狗,替那家撵鸡?!”

    “谁打狗了,谁撵鸡了,我是村干部,村里都指望着我呢!”

    “是啊,天下你最忙啊,你比****都忙,没有你,全村人还能吃上饭?!”

    父亲不再说话,猛然抄起桌上冒着热气的一只茶杯(那是为数不多的茶杯之一),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啪”的一声,地面虽是泥土的,杯子还是四分五裂,瓷片嘣得满天飞舞。

    我打着哆嗦,抱着头藏在一边儿不敢作声。我害怕父亲盛怒之下把我也随手扔出去,就像那只杯子碎得四分五裂。我真得害怕。在这极不安定的家里,始终觉得自己飘在空中不敢落地。我怀疑落地后,这个家是不是也会四分五裂,将我从裂隙里陷进去。

    父亲摔完茶杯踢门走了,跑入夜幕中,晚上九点多了,外面漆黑一片。

    他气呼呼来到生产队的瓜棚,要和看瓜人一块儿看瓜。看瓜人见父亲脸色铁青,不敢问,跑到瓜地里摸摸索索找了一只熟瓜递上前来,父亲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坐在一边,在煤油灯下望着看瓜人在土枪里装火药。

    “我来帮你装吧。”父亲说。装完后,父亲煞有介事地借着灯光研究那些火药。

    “你说,火药这玩意儿是啥做的呢?”父亲问。

    “小心点儿,危险。”看瓜人提醒着。

    父亲不服气,你个小小的看瓜人还敢教训我?全村就你无能才派你来看瓜的!父亲较着劲,将整包火药在手里攥得“嚓嚓”直响,他撕了一片儿报纸,放上火药,卷成烟卷状,向灯上凑。

    “张书记,危险呐!”

    话没说完,火药“哧”一下着了,比父亲想像中的能量更大,“呼啦”腾起一阵烟雾带着火光冲上棚顶,接着桌上所有的火药都引燃了,看瓜人见势不好,钻出瓜棚逃走了。

    父亲被火封了眼睛,在瓜棚和火光里乱翻乱滚,烧焦的木头和秸秆不断下落,转眼间,父亲成了一个火人。

    当看瓜人招呼众人前来时,火几乎熄灭了,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胳膊、半侧身体、腿部和衣服都烧焦了,粘在一起。

    父亲在医院整整住了三个月才好,据说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成片地烂下去,发出阵阵恶臭。父亲终于痊愈了,但留下一个毛病,每到夏天,皮肤就过敏发痒,狠命地挠,不挠烂了誓不罢休。



第11章 母亲
    母亲一闲下来,就叼着烟卷喷云吐雾。

    “娘,你为什么抽烟呢?”我问。

    “我是被逼的,后来习惯了。”母亲回答。她叹口气,顺手摸过烟卷点上,讲了她抽烟的历史。

    母亲17岁时,舅舅5岁,姥娘已经去世,姥爷70岁,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没办法,母亲跟着买卖人跑到外地贩烟叶,在外地购进烟叶,捣腾到本地出售,赚几个小钱活命。

    母亲的身体矮小瘦弱,需要背一个逾百斤的鱼鳞袋子在车站等车,1965年之前,车相当不好搭,有时她们要在风雨不蔽的车站等一两天,轮流看护装烟叶的袋子防止被人偷走,困了累了就以吸烟来提神。

    从那之后,母亲学会了抽烟。六、七十年代,抽烟的妇女大有人在,不像现在,将叼着烟卷的女子视为异类。母亲无意戒烟,保持到现在。

    每天晚上,像到点上班一样,一群妇女叽叽喳喳来我家报到。母亲立刻起身,把饭碗一扔泡在锅里,转身沏茶、点烟。不一会儿,茶水的热汽,烟卷的青色烟雾,妇女们前仰后合发出的欢声笑语,将每一个美好宁静的夜晚搅得稀烂。我默默躲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沐在阴影里,呼吸着她们廉价的二手烟,要么发呆,要么把手伸进短裤抚弄着自己。

    偶尔,母亲大声宣讲我曾经做下的糗事。我不明白,她们讲我糗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单纯抱着宽容或玩笑的态度,而是**裸的讽刺鄙夷。

    “这孩子,都八岁了,还和傻子一样,啥也不懂。”母亲指着我大笑道,众人的目光针一样齐齐向我刺来,有时我正沉浸在那种美好体验里,只好慌忙将手抽出来,傻傻地坐在那不明所以。

    她们笑得更欢了。

    那时我还太小,还不具备孤独和愤怒的能力,她们笑我时,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一种缓慢、渐渐逼近的压力使我的脸红烫起来。我能感觉到那压力把我挤压变形,慢慢缩小。

    有时,我希望这压力把我挤到墙角里去,那里有一扇门,我挤进去后,门一合上,我躲在门后谁也看不到我,我就安全了。这道门,能挡住她们的烟雾、欢笑和对我的嘲讽。

    母亲在13岁时就会织布了。

    有段时间姥爷靠织布为生,纯手工织布。将晒好的棉花拉到加工站,去籽之后加工成绒子,绒子搓成长条圪子,用纺车将圪子纺成线,再将线络到拐子上,然后将若干个拐子排成一排,将每个拐子上的线头收拢抽出,形成一股粗大的线团,再用清面汤浆洗,然后刷线,最后上织布机纺织,一共六大工序极其复杂。

    母亲对织布很感兴趣,又为生活所迫,干活特别卖力,很快将所有的活都掌握了,并做得干净利落,成品布也织的漂亮,完全像个老手。

    鉴于此,姥爷很高兴,对我母亲说:“既然你心灵手巧,以后就叫‘巧儿’吧。”

    从此,母亲就叫李巧儿,大家甚至忘了她的大名——李芹。

    嫁到我家之后,从23岁到33岁,母亲并未生育,据说是因为1959到1961三年大饥荒造成的后果,十几岁的母亲正处在身体发育的黄金时期,由于营养严重缺乏使她一度丧失了生育能力。

    所以在母亲身边没有儿女绕膝的十年期间,大家都认为我母亲一定会感到孤单,于是同龄妇女们不约而同领着大的、抱着小的到我家凑热闹,以此缓解她对孩子的渴望,稀释她渴求孩子的焦虑,久而久之我家成了“大礼堂”,左邻右舍甚至村东头不抱孩子的妇女也来我家玩,甚至当我和我姐姐出生之后,她们仍来玩,习惯延续成了传统。

    我得再次提醒大家,我家在村西头,再向西过去一排房子后,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家里就几亩地,也没其他营生,母亲就在家里织布,帮一大家子做鞋。

    母亲做的鞋尤其好,在村西头那堆妇女里,数一数二的活儿。据说,我母亲进门之前,我奶奶、我二娘都埋怨六叔的脚长得不好,辛辛苦苦给他做的新鞋,每次都是左脚正常,右脚歪歪,六叔认命了。

    我母亲进门之后,活计精细、人缘又好,给六叔做鞋的任务自然落在她身上。奇迹发生了,六叔自从穿上母亲做的鞋,右脚再也不歪歪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既怨不得,也夸不得,这事慢慢就过去了。

    母亲织布做鞋之余,养了一群兔,一只大母猪。全家都太“忙”了,始终没人帮兔子建座兔房,兔子满院子乱窜,挖得院子里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最后觉得还是屋子里最舒服,于是在水缸底下挖了条四通八达的地道,安心地住在里面繁衍生殖。

    每隔一两个月,总会有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从缸底冒出来,圆圆的,像一个个绒球,在屋子里到处滚动。小兔子不怕人,在脚底下滚来滚去,有只小兔子不小心滚到母亲脚下,母亲躲闪不及踩中了它,小兔子立即一命呜呼了。

    “天呐!简直是一帮傻蛋,整天在脚底下过来过去的。”母亲既心疼,又在生小兔子的气。

    小兔子很调皮,将我们放在桌底的青菜也偷吃了,吃得一干二净。所有的小兔子围上去,进攻那捆青菜,“嚓嚓嚓嚓”声响成一片,母亲大声吆喝驱赶,所有的兔子全都骨碌碌滚进缸底不见了。

    不一会儿,洞口又冒出几只小脑袋在观察动静。

    有时它们很讨厌,将粪球拉得到处都是,简直令人无法下脚,很多被踩扁了,跟地面上的黄土混成一块,积累着高度。

    母亲的猪就不能散养了,那玩意太厉害,必须把它关到厕所里,否则它能把大树都拱倒。它睡在厕所里,什么都吃,有时候我上厕所得提防着它,找一根木棍防身。

    村子里不是没发生过孩子被拱进粪坑里的惨剧。

    大母猪身体笨重,“嗷嗷”叫着在厕所里散步,有一天,胡同里传来“配猪喽,配猪喽,上等大公猪……”的声音,母亲连忙跑出去。不一会儿,母亲带着一个粗大的男子,驱赶着一头大公猪来到我家。

    男子将公猪驱赶进我家厕所,关上栅栏门倚在那里跟母亲抽烟,聊得十分开心。几分钟后,猪栏里传出一些异样的动静来。

    “小强,别过去,上一边玩儿去!”母亲见我向猪栏张望,及时制止了我的好奇。我悻悻离开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感觉很害怕。

    “好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子瞅瞅猪栏,对母亲说。

    男子打开猪栏门,放出那只公猪,母亲好像还给那人钱了,那人满意地吆喝着公猪离开了。

    过了很长时间,我看到母猪的肚子鼓了起来。

    “母猪更胖了。”我对母亲说。

    “那不是胖,那是要下崽了。”母亲说完这句话,不容我再问走开了。

    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起床到厕所,还没等我打开栅栏门,就尖叫起来。

    “小猪,娘,猪栏里有很多小猪!”

    母亲急匆匆跑来,伸着脖子看去,果然在猪栏里晃动着五、六只小猪。奇怪的是,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小猪,一动也不动。母亲进入猪栏,仔细察看那几只不动的小猪。

    “原来是死胎,还是怪胎!”母亲惊讶地说。

    我凑上前去,发现那几只小猪有的只有两条腿,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扁平着铺在地上早死多时了。很多年,那几只惨死的小猪的样子我一直没有忘记。

    “他奶奶的,让那配猪人骗了,他那公猪不行啊!”母亲骂道。



第13章 溺死小狗崽儿
    我家又养了一条狗,自从上一条大黑狗被爸爸吃掉以后。

    这是条黄色小母狗,稍微有点黑杂毛,温驯漂亮惹人喜爱,整天和我滚成一团,用舌头舔我的脸。刚抱来时比较瘦小,我叫它小黄,在我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了。

    有一天小黄出门了,好长时间没回来,我跑出去找它。在街口我发现一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正围着什么似的,欢呼跳跃着、拍手笑闹着,我也围上去看,不禁惊呆了。

    那条大公狗试图突破孩子们的包围,残忍地拖拉着小黄到处乱撞,小黄的爪子在坚硬的黄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抓痕,看样子既恐惧又疼痛,翻着白眼儿惨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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