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我如释重负。
但是,屋子里的人们依旧在狂欢,而东邻的屋顶上也有人,我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只好站在院子里晒着该死的太阳。
第26章 张谷溪
既然屋子里呆不了,院子里也不能呆,我只能跑到外面去,站在胡同口边上百无聊赖地张望,一眼望见了从西湾洗衣归来的张谷溪,蓦然呆住了。
张谷溪,此刻的她,犹如一束清新的花朵,亭亭玉立向这边走来,将双臂斜在腰侧,双手轻挽着洗衣盆,优雅而自信。我始终觉得她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当越来越近时,给我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仿佛望着潮水由远及近汹涌而来,让人既期待又慌乱。
她越走越近了,激起我的身体内一股力量从上到下澎湃着,怎么也克制不了,也承受不了,只能转身逃开,躲在大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查看。视线随着张谷溪掠过胡同口,然后她消失了。她消失后,我的眼前依然摇晃着一些影子,如同春风里摆动的柔软柳枝。
张谷溪是二爷张持俭家的女儿,住在我们东边的胡同里,跟张洪海家为前后邻居,他和二娘育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张闻溪,二儿子张晓溪,大女儿张润溪,二女儿张谷溪。张持俭从年轻时便在窑郭乡里的土地所工作,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
张谷溪肤色洁白、举止柔静,生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笑起来时,洁白的牙齿闪着贝珠的光芒,鼻端上方腠起线条优美的褶皱。因此,使我常常怀疑,每个让我有压迫感的女孩子的鼻端,都应该有这种褶皱。
姐姐张润溪鼻端上方也有同样的褶皱,在我看来,身上同样有神秘的东西。但她兼具男孩子的野性,据说在学校里敢于打架,曾带领一伙女生跟一群男生开仗,而且还打赢了。她身材高挑、笑声爽朗,周围的人都偷偷对她挑起大拇指,赞扬她的性格。
我所知甚少、坐井观天,自卑地以为自己和家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而张谷溪和张润溪,则是我眼中和心中的神,令我甘愿仰望她、不得不仰望她、带着一种奴性仰望她、注定仰望她。
我觉得,张谷溪与我的老师张华一样,浑身上下透着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自惭形秽。她们的存在,让人感觉人生是一场梦,由不可见的神灵掌控着一切,我的卑贱、她们的高贵,都是天生的。
此刻,我躲在大门后,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在张谷溪离开后,我仍然会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正在那里心潮澎湃时,我的视线里多了一个人,原来是张天津,正从自家院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用他那胖乎乎的身体冲散了我眼前的张谷溪,平复了我的呼吸和心跳。“都是人,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啊!”我在心里叹道。
“藏那里干啥?走啊,西湾游泳去!”张天津隔老远向我打着招呼。
“好!”
一听到游泳,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即刻把张谷溪的印象扫光了,跟张天津汇成一块,沿着大街向西湾走去,那里是我们孩子的乐园和天堂。
就跟约好似的,不一会儿,哥哥、张北京、窦峰、张金亮、张洪海、张洪厂、刘震江和张小团都涌到岸边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脱下裤子,下饺子一般,“扑腾扑腾”跳进水里,令清浅的池塘底部涌起一股股混浊的泥水。
当我们在清凉的池水里嬉戏时,刘震江却迟迟不下来,只是脱掉了全身的衣服,叉着腰站在岸上晒太阳,全身所有的零碎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这家伙骄傲地巡视一下周围,捏起自己的零碎对准池水,开始撒一泡长尿。
“你在干什么?”大家盯着他,吃惊地问。
“老子先撒泡尿!”他喊着。
“没见大家都在水里吗?你还往水里尿尿!”张洪厂离岸最近,伸出手指谴责他。刘震江不服,挺胯捏起自己的零碎猛然用力,一股水流向张洪厂疾射而去,张洪厂躲闪不及,被击中了腿部,刘震江哈哈大笑起来。
“操!这家伙的零碎真大!”张洪厂骂道。刘震江不理,继续向池水里尿尿。
“妈逼!”有人小声咕哝着,但没敢出言回击。
“妈的,你零碎那么大,干脆不要姓刘了,还是姓‘驴’吧!”张洪厂狞笑着说。
“大驴棒!”有人小说嘟囔着,但几乎无人听到。
“扑通!”一声,刘震江并不为众人所动,尿完尿后纵身跳到水里。
大家畅快地游着、乐着,腾起片片水花。张小团不会游泳,伏在水里半张着嘴巴向前浮动,每每吸入一口池水,仰脖向天喷吐着。当他喷完一口水转头看时,正看到身边的张洪厂在清理着自己的零碎,洗得那么仔细。看到这里,张小团“哇”一下将口中的水吐得一干二净,低头向池水干呕着。
“娘的,你不要这么恶心好不好。”刘震江戏谑着张洪厂。
“你尿你的尿,老子洗老子的零碎,干你鸟事儿!”张洪厂回敬着。
大家就这样眼看着张洪厂一点点将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如一条入水的鱼向前游去。水其实并不深,他只是看起来像游泳而已。张小团跟在张洪厂后面游去,他将半张脸埋入水中,模仿一条鱼翕张着嘴巴吞吐着池水。
突然他呆住了,他看到面前依次浮起一些东西,他思索着。当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时,吃惊尖叫之余,“哇呀”一声吞下了一大口池水。
漂浮在他面前的,正是张洪厂在他前面从水底屙出的便便。
“妈逼!张洪厂!你太特么恶心了!”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要拉下帷幕,使整个乡村披上一层朦胧的轻雾,我从家里出来,站在胡同口乘凉时,转头发现在西湾的岸边,张谷溪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背对着斜阳,身体轮廓的边缘散射着金色的光芒,一步步踩着自己的影子款款而来。
刹那间我呆住了,又感觉到一股潮水席卷而来,使我晕眩而麻木。我躲在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她越迫越近,令我转身逃离而去,在别处偷窥着她。她过来了,依然目不斜视,仿佛除自己之外,世界并不存在,步伐不乱、从容优雅地拐过墙角消失了。
这年我九岁,她十六岁,我不记得跟她说过任何话。我也不希望她跟我说话。“树上美丽的花朵是不必俯视那些飘摇的狗尾草的。”我这样想。跟她说话,对她而言,是一种污辱。
天知道,九岁的我竟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第27章 女孩在西湾游泳
又一个午后,我和哥哥、张天津、窦峰、张北京、张洪厂、刘震江、张小团、张洪海、张金亮再次聚到西湾,当我们在池水里嬉笑怒骂时,岸上过来几个女生。
“有女生,大家小心!”有人提醒道。于是大家迅速缩回池水内,只露出小脑袋,屏住呼吸向岸上观望,无异于见到了几只从未见过的珍稀动物。只见三个女孩排成一队向这边走来,依次是窦玫、张凤儿和窦香。
“窦峰,是你大姐和二姐哎,不是来抓你的吧?”有人小声对窦峰说,窦峰吸了一口气,躲在张洪厂的后面。
“你还敢藏在他身后,这个家伙总爱在水里排便便!”张小团对窦峰说。
“他又不是造粪的机器,他有本事再拉拉试试。”窦峰小声说。
“你们住嘴!再不闭嘴,我就不帮你了。”张洪厂抗议说。吓得窦峰一缩脖子,再也不言语了,将大半个身体浸入水中,只露出半只脑袋。张小团不知何时扯过一团水草,盖在了窦峰头上,张金亮挖出一团乌黑的塘泥递给窦峰,窦峰会意,接过塘泥涂在脸上。嘿!你别说,连我也认不出窦峰是谁来了。
“哎呀,还有你姐姐张凤儿啊,张洪海!”有人悄悄地向张洪海传递着消息。
“早看到了,没看我躲在刘震江后面嘛!”张洪海不敢露面。
他们对岸上那几个女孩都停留在害怕的层面上,而我偷偷瞧向刘震江时,则发现他一眼不眨,仿佛盯紧了三只枪口下柔弱的小鹿,又仿佛盯紧了桌上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细细观察着她们三人身上凹凸不平的曲线。他的嘴巴半张着,倘若不是将半张嘴巴埋在水里,估计能看到他流下的涎水。
我竭力保持着正常,表现出四顾茫然的状态,其实那是无心的,每将将目光再次对准了三个女孩儿,仿佛生了无数的挠钩,要将她们扯到这里,完全忘记了去年的我,在水中玩耍时被父亲狠劲扇在屁股蛋儿上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女孩们却从容镇定,她们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气势昂扬地继续向西走去,当只留给我们背影时,窦峰和张洪海松了一口气,悄悄站直了身体。“看来,不是来抓我们的,这下放心了。”他们说。
我们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西岸的一片芦苇后,大家突然像解冻了一般,继续嬉笑怒骂起来,有的拍打着水花,有的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站起来顶着一头乌黑的塘泥咆哮着。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他们咆哮着。
“听,好像有水声。”刘震江止住大家说。大家静了下来,侧耳倾听,不觉向西望去,在水花声中看到西岸芦苇后闪出三个人影,正是刚才过去的女生,:窦玫、张凤儿和窦香。
没办法,天太热了,她们既不是路过,也不是来抓人,也是来洗澡冲凉的。
“来来来,大家快看,看她们是否也像咱们一样!”有人大胆地提议道,同时从池塘里跳将起来,露出自己的那点零碎。
“放你娘的屁!”后面的窦峰开口了,看起来他像是受到了某种污辱,语气脏得像块抹布,可能是比较生气,胀得脸都红了,我们对此迷惑不解。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大家不都是光着屁股吗?”张金亮问道,他仍然觉得人类在同一片池塘里洗澡完全不必穿着任何衣服,无论男女。
“再说,再说老子揍你!”窦峰的音量明显高了一倍。张金亮摇摇头,咕哝了几句,但谁也没听清,因为大家的目光和精力都被那三个女孩子吸走了。
三个女孩子扑打着水面、笑闹着,如同憋了一晚的鸭子般再次入水那么兴奋,扑打着手臂如同鸭子扑打着翅膀。的确,这么热得天在水里面是够舒适的。可是,尤其令刘震江失望的是,女孩子们穿着衣服呢!看来,她们在芦苇后窸窸窣窣捣腾了了半天,只脱掉了罩在外面的长衫长裤,却穿着半衫短裤下到水里。
“哎!这算什么洗澡啊!”刘震江不无遗憾地叹道。窦峰望向女孩那边,再次确认一下,确认过她们都穿着衣服之后,遂转回身来放心地游起水来。张洪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抗议,但看得出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三个几乎同龄,均为十五、六岁的年纪,处在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倘若在古时候,她们大约已经出嫁并生娃了,但现在她们只是少女。她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青春气息,生命力汹涌澎湃,不可阻挡。她们能够使大胆男人的目光变成利刃;也能够使羞涩的男子瞬间失去所有的锋芒。
十五、六岁,女子最好的年龄,能烧灼并融化人间的一切。
不知怎么的,我们男孩这边,大家不再像之前那么欢腾了,嘻笑怒骂也少了许多,每个人竭力装出矜持成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游水,尽量不溅起水花,却随时偷偷向西岸瞄上几眼。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女孩终于上了岸,在芦苇后又窸窸窣窣了半天,然后走出芦苇,排着队依次向我们走来,仿佛T台上的走秀,足以让我们的目光亮起镜头般的光彩。她们右手伸展着,托着干衣服,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湿漉漉的几近透明的短衫胸衣,托着干衣服的手臂自然下垂,遮掩着腰部。
此刻,我还不忘向刘震江望望,发现他近乎傻了,眼神紧贴在她们湿漉漉的衣服上不断向前,就这样,他的眼睛被三个女孩带走了,成了一个瞎子。
我又望向窦峰,发现他也瞅着刘震江,却满脸怒气,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我怀疑,他有种杀掉刘震江的冲动。我明白他的这种冲动,但别人俱都无动于衷。
她们终于过去了,张凤儿和窦香尚且斜睨一下我们这边,下意识地散发出不屑的眼光,但窦玫不同,她始终目不斜视,眼中既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表现出罕有的自信优雅,那种旁若无人高贵的气质,仍令我的心脏跳动不已。
在心脏的跳动剧烈冲击着我时,我突然失去重心沉入水中,那一刻,宛若在梦幻中穿行。那水足够柔软和广阔,足够可以作为溺死自己的摇篮。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但给我的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期待。
晚上,正在睡梦中的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阵雨前的飒风传来,并伴着粗重的喘息声,我被迫醒来,转眼望去,却发现父亲和母亲又打在了一起,纵然没有任何厮杀声,也因没有开灯而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狰狞,但从他们的气势来看,仿佛都在为致对方于死地而竭尽全力。
“妈的,老子受够了,白天也打架,晚上也打架,有完没完!”我在心里叫骂着、痛恨着、厌恶着,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站起来大吼一声制止他们。在我的内心里,竟残存着一丝与黑夜和解的秘密,并有一个念头飘忽而逝,令我转头再度装睡过去,那个念头嘱咐我:不要打扰他们,切记!
当我闭上眼睛装睡时,眼前分明刻印着窦玫那被湿漉漉的头发缠住的白皙脖颈、缀在脸上的水晶、颤动的身体和圆润的双腿。不一会儿,镜头又切换了一片,张谷溪向我笑着,鼻端上方的褶皱分明就在眼前。
“啊啊啊……”接着身边响起压抑着的惨叫声,仿佛被利刃捅穿了胁骨。伴着这种声音,我眼前的影像消失了,把一切都带走了。不一会儿,身旁响起有节奏的鼾声,父母都睡着了,而我却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来到窦玫身边,我们之间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我们都失去了羞涩和道德感,也打在一起,之后,啥都没有了。
第30章 抢瓜子(一)
自从发生了与刘震江那件事之后,我低调了很多,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不服不忿根本无关紧要,没有实力怎么也是白搭。在增长到足够实力之前,需要尽量避免被打死。于是我尽量躲着刘震江和刘光军,即使他们在男厕里再怎么折腾我也不敢再看了,更不敢守着他们如厕,害怕我站在那里时,他们会突然飞起一脚把我踢到粪坑里去。
世事就是这样,人们捡到软柿子总要下意识地捏一捏,在不硌手的情况下,会持续去捏,进而变本加厉,直到把它捏爆为止。
我在刘震江和张光军的眼里,就是一枚仅仅可以用来捏着玩的软柿子。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我躲着他们,尽量不露出我藏在唇下的獠牙,倘若我有獠牙的话。
第三节下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一年级小男生正在校园里得意地嗑瓜子。瓜子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普通的零食儿,一般家庭是舍不得买的。所以那位小男生愉快地嗑着瓜子,“咔嚓咔嚓咔嚓”,将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随着他的左右摇摆,大半包瓜子在他口袋里骄傲地刷刷作响,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他嗑得不是瓜子,他嗑的是炫耀、嗑的是骄傲。
“你们买得起瓜子吗?”他的面部表情分明在这样说。这是四五岁小孩子常有的行为,“看,爸爸给我买了花生糖,所以我有,你们没有,你们爸爸妈妈不给买!”边说边歪着头,作出逗气儿的可爱姿势。
这是种**裸的炫耀,孩子的世界里需要这些填补他们幼小心灵的自信和幸福。所以说,小男孩的行为并不算错,说明他是个正常的孩子。
可是,张光军和刘震江却不这么看,他看到了小男生的得意洋洋甚至“耀武扬威”后,感到很生气,因为正是这些弱小的人却彰显出了他们虽然年龄大却无力购买零食的残酷事实,所以他们要教训这个该死的小男生一下。
“喂!谁让你在校园里乱吐瓜子皮的,这样很不卫生知道吗?你懂得打扫卫生有多辛苦吗?”张光军劈口就问。他和刘震江站在面前,仿佛一堵墙,挡住了照射在小男孩脸上的阳光。于是小男孩脸上的光芒渐渐熄灭了。
谁都听得出,这纯粹是胡扯!张光军和刘震江啥时候关心过清洁工的工作!他们只会把别人的作业本撕烂,把碎纸片扔得到处都是,然后撕掉书本来折叠那种在院子里满天飞舞的纸飞机。上课之后,校园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他们撒下的该死的纸飞机。尽管被风撕碎,被雨揉碎,踩到烂泥里,肮脏不堪,一片狼籍,他们又何时去清理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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