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他找了块砖头,竖在院子里固定好,然后架上一只小炒锅,吩咐我们抱来软草和棉柴,“哧”一声划燃火柴,点着了锅底下的软草,火“腾”一下烧着了,父亲掰断棉柴,覆盖在烧着的软草上,不一会儿,烈焰飞腾,锅底“呲呲”直响,里面残留的水分蒸发着。
父亲从屋子里提出一瓶棉油,在锅内倒入少许,等了一会儿,炒锅快要冒出青烟时,将那盘食材倒入锅里,只听“哧拉”一声响起。父亲在锅底加火后,手执小铲在锅里来回搅拌着,院子里散发出浓烈的油香和肉香。这种肉香,与猪肉、鸡肉、鱼肉不同,是一种特殊的香气,让人无法抵挡。怪不得建筑哥说起田鸡腿,看来,这的确是道名菜啊。
田鸡腿刚开始软塌塌的、紧缩的,后来硬起来、胀起来,在热油的“滋滋”作响下,一只只腿爪怒“踢”向空中,如敢于亮剑的猛士。我们在一旁又惊又喜又馋,看得呆了。这时,父亲招呼我们刷盘子,用来盛放即将起锅的美味。我们谁也不愿意去,我用手一指张天津道:“快去!”
“为什么是我?”张天津问。
“快去!”我说,“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天津只好手托空盘而去,不消一会儿转身来到灶前,也不知用啥洗的,洗好了没有。
终于出锅了!父亲将“滋滋”作响欢叫着的熟田鸡腿盛入盘里,那美味脆嫩焦黄,滴着油脂,让人欲罢不能、垂涎三尺。火灭了,父亲提着炒锅合乎时宜地说了声“快吃吧”,然后离开我们回到屋子里,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野孩子。我们围着那盘“油炒田鸡腿”,迟迟未动手,吞咽着唾液,倒不是不馋,而是假装应有的矜持。
“吃吧!”哥说。说完伸手抄起一只田鸡腿。张天津、窦峰和我先后分别各抄起一条田鸡腿。那田鸡腿被爆炒之后,不再是紧紧依附在骨骼上,描绘着优美的线条,而是因为膨胀而部分分离了骨骼,向外张开着,仿佛一根枯枝上绽放的花朵,张天津看都没仔细看,抢先将那枚“花朵”吞到口中。
“太香了,太好吃了,”他边嚼边大叫着,“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是啊,真好吃,”哥哥说,“看来,以后我们还得多逮青蛙啊,越多越好!”
“好吃好吃。”窦峰赞道。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边吃边想,两片嘴唇仿佛抹了香油。
一盘田鸡腿很快被一抢而空。大家意犹未尽,都觉得当时要是再努力一把,多逮点青蛙就更好了。
“你爸爸炒的田鸡腿真好吃!”最后窦峰瞅着空盘子向我赞道。我认为他说得在理。从他说这话开始,我觉得在小伙伴们面前挺起了腰板。
“整天不着家,着家后陪着孩子瞎开心正好,让你干点活儿你又完了!”
屋子里突然传出吵架声,是母亲的声音,她又在埋怨父亲整天不在家了。
“妈的!老子不回家正好,一回家你就摔脸给老子看,老子根本就不该回来!”父亲也骂道。
我们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低下头来,心底里因为炒田鸡腿挣得的那一丁点骄傲,瞬间被父母的相互争吵侵袭的一干二净。我觉得丢人极了。“妈的!能不能瞅我的伙伴不在的时候吵!”我在心里大声咒骂着。
“你不该回来,你是不该回来,不回来我更清静,你干脆死在外面好了。”母亲骂道。
“妈逼!”父亲大声回骂着。
“咣”,只听一声巨响在屋子里炸开。一定是父亲将那只炒锅当作一只小小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因为有一两块铁锅的碎片通过屋门飞溅了出来。
“完了,”我想,“炒锅完了,这辈子再也吃不上油炒田鸡腿了!”
小伙伴儿们见大事不好,惧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打了个招呼蹿出大门,不见人影了,唯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独对着那群残废或死亡的田鸡,其中一只仍在向前爬行,眼神疲惫颓废,或许只在挣扎,不知该爬向何方。
“我可真像它!”我想。
屋子里的争吵正在继续。我匆匆冲上前,对准了向前爬行的那只青蛙,抬起右脚,狠狠踩了下去。“朴哧”一声响,它碎裂在我脚底下,溅得到处都是。此刻,我的内心里没有人类的情感、没有温暖、没有对残忍的怜悯、也没有对神明冤仇互报的恐惧、没有对生灵的恻隐。我的心底只有仇恨。
只有仇恨!
尽管我不明白,心底里沸腾的那种情感叫做,仇恨!
“你妈逼!”母亲叫道,“打架就打架,别扯上老一辈们,我们吵架跟老人有啥关系!你妈逼!”
“啪”,又一个茶碗碎裂在地面上。
“老子不屑在家了,老子看见你就生气!”父亲大叫着,从屋子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大门后,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走吧!”母亲大叫着,“走了就别特么回来!”
我听她说这句话还没落完,蓦然看到摔碎在地面上的半只铁锅“咕噜噜,哐当当”从屋子里滚出来。是母亲踢的。
你得承认:要是被激怒后,人人都可以催发出“大力金刚腿”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第36章 灯
我十一岁时,上小学四年级。在我们班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只墨水瓶,小小的、矮矮的、圆柱形,盖子是黑色硬塑料。当墨水用完后,瓶子舍不得扔,留着有大用。
拿这种墨水瓶洗干净,用烧红的铁锥在盖子上开个圆孔,再从自行车废车胎上拆下一只气门芯嘴子,扔掉气芯,将嘴子的螺母与螺栓分开,再将螺栓插入盖子的圆孔内,拧上螺母,盖子和气门芯嘴子相互固定形成奶嘴的形状,两头通透。
瓶子里倒点煤油,在螺栓中间串根棉线,将棉线的一端浸入瓶内的煤油内,拧好盖子,就形成了一个墨水瓶灯。将墨水瓶倾倒,让煤油浸透棉线,点燃后比蜡烛要亮一些。瓶灯虽小,用处不小,很是方便。
晚自习时,我们左手挎着书包,右手托着这个墨水瓶灯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晚自习开始后,教室里到处都是这种灯,几乎人手一个。当上课铃一响,同学们静下来读书时,灯光闪动,教室里仿佛布满了一片小星星。
说是自习,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沉不下心去自习,就看着那颗跳动的灯火沉思遐想。我不喜打闹,比较讲规矩,老师不必格外关注我。同桌忙着自习,任我对着那枚小小的灯火神游。当灯火跳动,教室安静时,我的脑海里常常布满回忆。
记起那次去张洪海家玩耍,惊讶地发现他家点着一种奇怪的灯,比煤油灯还要亮,而且没有黑烟。他告诉我,产生这种亮光的材料,是他从油井上偷拿的。那时,村子西边一片油井,大面积的勘探过后,那里迅速立起了一座座50米高的铁塔,据说是钻井架。从此那片地面上机器整天轰鸣着,工人在巨大机器的帮助下,将一根根钢管旋入地下。在施工过程中,那片场地上常常散落着这种原料。
张洪海很聪明,总能找到方法接近那些工人,想办法逗那些工人们笑,然后向他们讨取各式各样的东西。偶尔还能讨到火腿肠。我就不行,一听到要跟陌生人打交道,瞬时蔫了。
张洪海拿出那种原料给我看,那东西跟石头类似,灰乎乎的,比石头要轻。张洪海说,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它们并不起眼,但是当把它们泡入水中,就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冒出一种易燃的气体,这种气体遇火即着。
我立刻对那种东西爱不释手,急欲想试验一番。张洪海见我迟迟不肯离开他家,于是赠我一小块儿,我将它当作宝贝带回家去。临走前,张洪海告诉我,这种东西叫“嘎斯”,这种自造的灯叫做嘎斯灯。
后来我才知道,嘎斯灯完全可以自造,地种灰乎乎的材料叫做电石。电石加水后会释放出乙炔气体,遇火而燃烧。
回家后,想着张洪海家嘎斯灯的造型和材料,我也想造一只嘎斯灯出来。我在村子里四处寻找,捡到了一只废弃的铁皮罐头盒,比较幸运的是,上面的铁盖并未丢失,还连着一半呢。我将铁盒洗刷干净,在铁盖上钻了一个孔,固定上一只气门芯嘴子,然后将嘴子的上部压扁,仅留出针眼大小的气孔。
我将电石放入铁盒里,压上铁盖,通过塑料纸将盖子压实,上面倒上一点水,让水慢慢渗到铁盒内部,过了一会儿,我点燃了火柴凑近了上部的气孔。“噗”一声响,冒出的气体燃烧了起来,照得一米开外亮堂堂的。
我成功了,为此欢呼起来。
不过,这种电石在没点燃时散发出的气味特别臭,有点像臭鸡蛋,特别刺鼻呛人。
后来,这种电石渐渐多了起来,有的村民千方百计从石油工人手里淘取这种东西,电石不再变得稀罕。我们小朋友喜欢拿这东西做游戏,在一个瓷茶缸内倒上半缸水,把电石扔到水里,然后用火点燃,只听“嘭”的一声响,就像春节放鞭炮一样令人愉悦。电石充足的时候,我们干脆把它扔到西湾的池水里,看它“咕嘟咕嘟”冒气泡寻开心。
电石灯也有危险性,倘若堵的太严,渗水太多,骤然反应下,大量的气体会将灯盖崩开,击伤人们。
有些村民看不起这种电石灯,一则有钱,二则讲究卫生,也为了安全。他们讨厌煤油灯的黑烟,因此使用蜡烛,蜡烛是红色的,红通通的煞是可爱,点燃后,火光能够贯彻到整支蜡烛的中部,给屋子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不过,蜡烛毕竟太费钱了,寻常人家用不起。
我们家始终使用煤油灯,有时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挑高灯芯后,烧起来烟雾腾腾的。有几次为了收集油墨,我将一个碗底覆在煤油灯火苗的上方,足够时间后,碗底凝了一层厚厚的煤灰。把煤灰刮下来放入一只破碗内,加入适量的水充分搅拌,便得到了黑墨水,用它可以写毛笔字。买不起黑色墨汁,就用这种东西,无色无味,比闻墨汁的臭气强多了。
后来,父亲进了木材厂工作,常常接触到石蜡,方方正正、匀称厚实、大块大块的那种。当听木材厂工人说这种东西可以代替蜡烛后,一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母亲语)的父亲还是偷偷拿回家几块。在我看来,这种石蜡是最经济最好的照明原料了。
只需找一只旧铁罐,锯去上面大半部分,只留浅浅的两厘米高的底部,找一条粗棉线或棉布条,搭在铁罐的边沿上,上面覆上石蜡硬块。点燃铁罐外的布条一端,石蜡遇热融化,源源不断地供给棉条以蜡油,蜡灯就始终亮下去。
这种灯油烟少、方便又明亮,很快把煤油灯、嘎斯灯和蜡烛比下去了,小伙伴儿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回轮到张洪海赖在我家不走了,看着我们的蜡灯,反复对我叙述当年他们在点嘎斯灯时,如何忍痛割爱送给我一“大”块嘎斯。我终于听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慷慨地拿出一大块石蜡对他说:“给,拿去吧,用完了再来拿!”
张洪海抱着石蜡喜滋滋地离开了。我为此得意洋洋。反正这个又不花钱,这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第37章 小麦喂鸡
一天上午,我百无聊赖,在院子里掘土玩。回头望去,看到母鸡们在院子里欢快地跳跃着,有的围在草垛旁狠命地刨着,尘土到处飞扬,连带着细碎的鸡屎弄得满院子都是。鸭子也在院子里大摇大摆晃来晃去,一副骄傲无比的样子,它们在院了里扑打着翅膀欢鸣着,将一摊摊稀屎喷的到处都是。
接近晌午了,太阳发烫,逼迫我回到屋子里。习惯性的,那些母鸡和鸭子们齐聚到屋门口,“咕咕”、“嘎嘎”地叫着,提醒着主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们饿了,我们饿了,快弄点儿吃的……”叫声令人烦躁。我跑上去撵开它们,它们像扇面般奔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像潮水般涌过来,堵在屋门口。它们的叫声让人烦躁,刹那间,让人产生打死它们一两只的冲动。
母亲理解那些禽类的举动,她不慌不忙、不疼不痒地拿起瓜瓢,向盛放麦子的袋子走去。
所谓瓜瓢,源自瓢葫芦,这种植物的果实既非匏瓜,也非瓠瓜,比匏瓜大,比瓠瓜圆。当果实青嫩时,可熬肉炒蛋,十分清口。果实成熟后,则木质中空,非常结实。农人常摘来晒干,用锯从中间拉开,成为两只瓜瓢。
这种瓜瓢特别有用,可作舀水的器物,也可以用作瓜果米豆的容器。
母亲拿起一只瓜瓢,从盛放麦子的袋子里狠狠挖出一满瓢麦粒,从容地走向屋门口。“闪开!”她向我喊着。我回头看到她,快速缩回屋子里。母亲一扬手,“唰”一声响,瓜瓢中的麦粒呈一条优美的弧线甩出,在空中洒落了一场金黄的麦雨,“啪啪啪”,那些“雨滴”拍打在兴奋欢躁的鸡鸭身上,母亲则手拿瓜瓢倚着门框得意地瞧着它们。
鸡鸭们停止了聒噪,迫不及待低头抢食落在地面上的“黄金雨”,嘴巴啄食麦粒的“唰唰”声和“笃笃”声不绝于耳。情形大概与在闹市中向天空撒一把钞票所造成的效果类似。十几只鸡和十几只鸭很快将地上的麦粒抢得一干二净。
可这点麦粒根本不饱!它们遍地搜寻再也找不到一粒麦子时,又抬起头来“嘎嘎”、“咯咯”声讨着,仿佛一群饕餮之徒。母亲见此情景,脸上闪出不悦的表情,她快速转身,再次走向麦子口袋,再转回来时,“刷”一声响,又一瓢麦粒霰开,击中兴奋的鸡鸭的翅膀。
鸡鸭们终于吃饱了,它们满意地哼叫着,拍拍翅膀离开了。当离开后,屋门前遗留下干稀不同、大小各异、错落有致的各色粪便,宛若一枚枚战场上散落的手雷。依我看,这块儿地面,倘若要开垦为麦田,可以通过锹铲镐挖,直接撒种,根本不用再施肥了。
看着那些细密分布的“手雷”,我厌恶地对母亲说:“娘,以后咱喂牲畜能不能离门口远点儿?你看,每次喂它们离开后,这里到处都是鸡屎,根本没法下脚!”母亲撇撇嘴巴,不置可否,下次照旧在屋门口喂它们。
我猜,在屋门口喂鸡鸭,能使她看起来有“布施”的感觉,可以满足她居高临下的虚荣。
“五婶儿啊,你咋用麦子喂牲畜呢?”邻居张洪洋家嫂子这样对母亲说。
“五嫂啊,你咋用麦子喂牲畜啊!”我六婶这样对我母亲说,“那你这鸡蛋吃起来有多贵啊!你就不能上坡里挖点野菜,稍微切切再拌上点儿麸子喂鸡?”
六婶儿一生节俭,一分钱慨不能掰成三瓣儿花,自然看我母亲做这种事情不顺眼。
当然,这是她们当着母亲的面这样说。不过,我也偶尔听到风儿,很多人包括张洪洋嫂子和六婶儿在背后这样说我母亲。
“唉!五婶儿太大手了,用千辛万苦打下来的粮食喂鸡啊!那可是纯粮食啊!”
“唉,五嫂简直不过日子啊!懒得还像根钉子,一锤子楔在哪就在哪,一辈子不动一动啊!就不会上坡里挖点野菜。唉,简直是霍霍穷!还以为自家麦子多得吃不了似的!”
其实,我觉得她们所有的言论都对,拿小麦喂鸡这点,母亲的确做过分了,虽然她是我的母亲,我应该向着她。
说着道着,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寻思着在腊月中旬去机房加工点白面,用来包除夕夜的饺子。我家也不例外。可是当父亲提取那只盛放小麦的口袋时,他惊讶地发现口袋里剩余的麦粒连两次鸡也不够喂了。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咆哮着,“咱们的麦子去哪了?咱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么快啊,况且,平常多是吃玉米面,这袋儿麦子是专门留到年关时吃的!”
“我喂鸡鸭了。”母亲大大方方地回答,丝毫不认为这有何错误。
“你怎么拿麦子喂鸡!”父亲吼道。
“那我拿啥喂鸡?”母亲平静地说,“勤快的人家早打下黄西菜种子或草种子备用过冬了,可咱家里啥也没有,那使啥喂鸡?难不成卸胳膊卸腿?”
“那你为啥不去打黄西菜种子菜种子?”
“唉?你这话说得轻巧,为啥你不去呢?我一个女人家家的,那些力气活是男人们的事!”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外庄货,简直是畜类!”父亲也从不认为自己不对,所以听到自己的女人反驳他,使他格外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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