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你吆喝啥?你吆喝啥!”母亲反驳道,“你除了骂骂咧咧之外你还有啥本事?人家的鸡鸭即使不喂菜种子,人家也喂麦麸子,可你倒好,天天不着家,连个工也不去加,哪来的麦麸子?不喂麦子那你说我喂啥?那可是十几只鸡十几只鸭啊,你们吃的蛋还不都是从它们身上来的!”
“我让你喂鸡!”父亲骂着,反手抄起一根长长的木棒,“我让你喂鸭,今天我非砸死它们不可。”他抡起大棒,冲到鸡鸭群中,狠狠地扫射着它们,所向披靡,鸡鸭们纷纷倒落下去。
“我操煞你娘啊,张祖华,这日子还能过吗!看你给我砸死那些鸡鸭,你还不如一棍子砸煞我!”母亲哭叫着。
我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发生,感到很无奈,只能热切希望着:“砸死,一切都砸死,当将鸡鸭都砸完后,再一棍子砸死我娘,再一棍子将我砸死,这世界就明朗了。”
可最后父亲不砸了,扔掉棍子蹲在那喘粗气。大多数的鸡鸭看到危险解除后,纷纷从地面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逃命去了,有四五只遭遇重击满身是血躺在那里。
“好吧!今晚上可有鸡肉吃了。”我想。
年关一天天迫近了,再不能拖了,再拖实在不像话了。父亲没办法,提着个口袋,低着头弓着腰虚弱地推开二爷家的大门,二爷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二哥,你还有多余的麦子吗?”父亲腆着脸问。
第38章 院墙塌掉了
夏日里接连几场大雨,使本来摇摇欲坠的东墙头一夜间倒塌了,塌出一道口子,那道口子像没安门扇的一道小门日夜敞开着。令人十分不悦的是,那扇“小门”正斜对着厕坑。这下尴尬了,每次上厕所都要受到被窥见的风险。
姐姐对此事并不十分担心,因为她并没对此提出过异议。似乎厕所旁的外墙上破个大洞跟不破个大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却为此对着父亲发牢骚:“墙上破了个大洞啊,看见没有,还不赶快补起来?”
“再说吧,没看见旁人在忙吗?”父亲说完这句话,匆匆离开了,说是开个小会儿啥的。总之,他哪有时间管这种墙上破个洞之类的小问题。
母亲“哎”了一声。但她的“哎”声和父亲的背影一样很快消失了,像风一样被刮跑了。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母亲该上厕所上厕所,似乎她并不特别怕被人看见,可能她只是觉得,她得时刻提醒父亲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不负责任。
但我不行,入厕之后,总觉得背后有人探头探脑从缺口外向内张望着。
“妈的。”我狠狠骂了一句。只是在心里。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咒骂裂掉的墙体,还是致使墙体破裂的大雨,或是其他什么。
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九岁了,我觉得应该帮家里做点儿事情,把那裂掉的该死的墙体重新砌起来。这种应该干点什么的责任感或者是害怕被人嘲笑的耻辱感时刻让我煎熬着,但我无能为力,我不知如何下手,我才九岁。我要是十九岁就好了。
第二天,母亲趁父亲还没离家,大叫道:“墙上破了个大洞啊,正在厕所旁边啊,要不要补补啊!”父亲连理也没理她,吃完饭气哼哼地走了。我觉得他离开是对的,要不然,哪怕搭上一句话,也会成为炸药包的导火索。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在考虑,倘若墙体的裂缝再不补上的话,或许整面墙体都有可能连带倒塌掉。这两天,这面破墙占据了我所有的生活,我都感到自己有点发疯了。
第三天,母亲又对父亲提到了墙上的破洞。“墙墙墙,没看见老子忙吗!”父亲大吼着,俩人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终于又到一个风雨之夜,早上起来后,我担心地来到破墙边,发现那墙真得倒了一大片。因为从大雨到干燥至少又得几天时间,这几天内无法动手补墙,所以,那面破墙张着巨口在那立了几天。可是,明媚的阳光到来后,父亲似乎又忘记了补墙这件事。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在破墙边,一道阴冷的目光穿过墙缝,向院子和厕所里张望,那目光邪淫、锋利,想要偷窥一切。我想大吼一声捩条棍子冲出去,但我动不了,感到有千斤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连自己呼吸都无法顾及,我梦魇了。
此后,我常常梦到那个梦,梦到那道破墙,每当风雨之夜,除了首先会梦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时漏雨敲在锅碗瓢盆上奏出的哀乐,便是梦见被风刮倒的大墙。这些梦,损耗了夜晚我大部分美好的睡眠时光。
母亲依旧织布。她最爱织布,据她说,她干什么都会累,唯独织布不累。从搓棉花,到纺线,再到络线和拆线,她无一不沉入其中,享受并快乐着。她是公认的大闲人,又善良可亲,任何想让她帮忙织布或合伙织布的事儿,她一概欣然应允,从不推辞。所以,在农闲时,她倒成了忙人,忙到常常耽误了做饭。
一日,母亲和张洪洋家嫂子几个人在院子里刷机,忙得开开心心、热火朝天。快到晌午了,她们几个匆匆回家做饭了,吃完之后再来。母亲却不着急,在她们走后,不急于做饭,她想要表现一下,想要在她们做饭的时间里让她们大吃一惊,证明一下自己刷机的速度和专业能力。当她正沉醉其中时,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张结实家呆了整整一上午,免费帮他们磨豆腐、洗黄豆、搬袋子、压石头。他是想从人家那里偷学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吗?显然不是。你要是这么想就完全错了。他之前没做过手艺,之后也不会做。他就是喜欢呆在人家那里,与人家开着看起来既互相欢笑又互相伤害的玩笑。尽管他们称之为笑话。特别是跟张结实的俩闺女儿张红和张凤。
按照村里的辈分规矩,父亲是叔,张结实是侄,父亲和张结实是可以开玩笑的,因为“叔侄、嫂子小叔”之间开玩笑是允许的,是遗留的传统。但不知为何,做为孙子辈的张红和张凤也和父亲说笑着,言语里甚至有过分的成分。在我听来,她们根本不尊重他,甚至嘲笑和厌恶他,但他仍然将这理解为玩笑,并乐此不疲。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常常呆在张结实家里,一呆就是半天。
这天,他在张结实家忙里忙外,等到人家的豆腐终于做得了,却并不留他吃饭,于是饥肠辘辘的父亲只好回家来了。张结实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于是他窝着一肚子火。
走在大街上,抬头望见自家屋顶上并无炊烟,以为午饭做得,兴冲冲地推门跨到院子里。当他抬起头时,惊讶地发现母亲正在那里刷机,甚至都没发现他。
“做饭了吗?”至少第一句话还是以询问的语气。
“没!我正忙着呢。”母亲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父亲。
“啥!这都几点了,还不做饭!”父亲吼道。
“你咋回来了?人家没管你饭?”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妈逼!”父亲叫着,“天天纺线搓棉、刷机织布,连个饭都耽误了做,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要是这样,老子几棍子把你的机床捩烂了!”
“你妈逼!肯定是帮人家干了关于活,别人却不屑于管你饭,你肚子窝火吧!拿我撒得什么气。”母亲也叫了起来。
“你!”父亲显然被激怒了,四下瞅瞅,从墙角里抓过一根粗大的木棒来,向机床这边冲来,“看老子不砸了它!”
“你砸你砸,这可不是我自己的,这可是街坊邻居大家的,你砸砸试试!”母亲冲上前来,挡住挥舞的大棒。
“以后织布可以,不要耽误了做饭!”父亲无奈,扔下棒子吼道。
“做饭做饭,吃完饭又有啥用,还不是又跑人家乱开玩笑帮人家瞎干活!”母亲回击道。
“……”
第39章 村里来电了
我上三年级时,学校规定四、五年级才需要上晚自习,因此我常看到四、五年级的学长们带着自制的煤油灯走在上、下晚自习的路上。在大街上疯玩时,看到几个学长提着煤油灯赶去学校,晚饭后再次出来玩耍又看到他们提着煤油灯回来。
晚上偶尔实在无事可做,我跑到学校里去玩,学校里的大门敞开着,除了老师办公室和四五年级教室外一片黑暗。我不敢到明亮的地方去,只躲在院墙的阴影里窥视着有亮光的屋子。
老师埋头批作业的身影映在窗上,她的面前是一盏昏黄的蜡烛。再转头望望四、五年级的教室,那里火光一片,仿佛在燃烧着。躲在黑暗里,我看到一位老师熄灭了办公桌上的蜡烛,抱着一摞作业本起身向五年级教室走去,我瞅了一个空当蹿出校外。
我来到教室后面,攀着基脚和窗台向五年级教室里张望,发现教室里亮成一片灯海。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到我。老师在教室里若有所思地走动着。学生们鸦雀无声。他们埋头读书或写字,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几乎都是用墨水瓶制作的。
没有声音,没有风,那些火苗垂直向上,在尖端处黑色的油烟缕缕上升着,煤油就以这种形式耗尽着自己,仿佛生命在无声地叹息。
秋已经凉了,虫鸣仿佛挂在屋檐上的小星星。
后来,村里的大喇叭响起了,书记用喜悦的声音喊着:“村民们,有喜讯了,过不了一两个月就要来电了。”
来电了!
电是什么东西?
村子的老人说,曾经有一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回来后,对大家说外面的世界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但谁也不信,因为这明显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在这个小乡村,在这个以煤油照明的未开化的地方,那些事情无异于天方夜谭。
电话是什么?两人相距几百里地,宛若面对面讲话?别胡说了!生活在楼上那会多么不方便!大家自然都不信。但那位闯荡回来的年轻人信誓旦旦。所以这次村里说要通电了,大家都很惊讶,那位年轻人则得意洋洋。
之后村里拉来了很多高高的线杆,那些线杆是水泥做的,又粗又长又结实,一根根堆在那里,仿佛一条条长龙。上面青灰色,光溜溜的,却成了我们男孩子的乐园。我们常常在上面一玩就是一整天,骑在上面当马,把裤子都磨破了。女孩儿也觉得新鲜,赶来一块凑热闹。但我们看不起她们,认为她们笨拙、柔弱,不小心磕一下就会哭泣。
不几天,村子里组织人员在胡同旁挖槽,那槽挖的深深的,呈阶梯状深层次往下延伸。夜晚黑黑的,有的孩子走夜路,不小心跌入坑里摔断了腿,家长们开始咒骂着。
“好好的,按啥电啊。点煤油灯永远不会出现这种事。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根本就是害人的。”他们说。听到这些话,那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郁闷了好久。孩子摔断腿的那位家长还跑到村长家里胡闹了一通,村长好说歹说,最后威胁要叫乡里的公安来才镇住场面,最后也是以那位家长坚持“自家一定不要按那该死的电”为结束。
接下来几天,村子里轰隆隆开来了一辆大吊车,人们忙忙碌碌,辅助吊车将线杆吊起来“种”到坑槽里。当那些线杆笔直矗立后,在村子里形成整齐的线杆林。人们觉得很新鲜。接着,很多自称是电工的人踩着铁鞋,围着腰带爬到那些光溜溜的线杆上,在顶端摇摇欲坠地安装铁架子。
然后,长长的钢线被拉来了,一头缚在线杆的一端,另一头被一架拖拉机连着,拖拉机开动马力,两根线杆之间那些钢线落下的大弧渐渐被拉平,再被电工紧紧地固定在线杆上。忙了几天后,村子里到处是线杆与电线,村子里仿佛织了一道道蛛蛛网。孩子跌断腿的那位家长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撇撇着。
后来,电线接装到户,家家按电表扯上电灯。电线是一些包铝线,外面有一层类似尼龙绳包裹着。每户都找懂电的人员,在每户的房梁上安装磁瓦,电线顺着磁瓦走下来,接到电灯上。同时,村子里的大喇叭在吆喝着,明天送电了!
送电的那天,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没出去,在家盯着电灯的拉线,当大喇叭里传来“已经送电了”时,人们争先恐后拉动拉线,家里有几个孩子的,还因为争夺开关拉线的抢先权打了起来。
我家自然是由姐姐来拉线,尽管我也非常想拉,但我觉得由姐姐来拉更合适一些。我们站在电灯底下见证这一切。“啪嗒”一声,开关被拉开,屋外是黑夜,屋子里却照如白昼。刹那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都要被照花了,原来电灯这么亮!
其实,我们用的也只是25瓦的小灯泡。尽管也有40瓦、60瓦或100瓦的灯泡,但我们觉得25瓦已然不错了。
的确,25瓦的灯泡在屋顶燃亮着,仿佛一枚小太阳!即使我们点燃25个自制的煤油灯也无法与之媲美,这简直颠覆了我们的想象,大家都欢呼起来。
当天晚上,母亲就在电灯下纳鞋底,边纳鞋底边赞叹着这不凡的灯光。喃喃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句话。在她的想像中,那些有可能实现,但仍是遥远。
学校里也安装了灯泡,那是100瓦的大灯泡,当夜晚打开后,映射着教室白色墙面的光芒,跟白昼毫无二致。自从来电后,三年级的学生也要上晚自习了。学生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好不快活。
不几天后,那位跌断腿的家长跑到村长家道歉,乞求他大发慈悲,让他们也安上电。因为,他看到别人家屋子里那么亮,实在是太好了。
当我升上五年级时,姐姐退学了。因为她的成绩平均起来没考过40分,并且她并不愿意上学,认为那只是浪费时间。哪有天天在家自由地过日子好呢。并且她也不喜欢纳鞋底、织布、做衣服啥的。她到底想做什么?做为一个女孩子,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坐在五年级的教室里,我仍旧很调皮。那时候,伙伴们流行玩一种橡皮筋打子弹的游戏。先将纸卷成筒状,再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段将其折弯,变成一枚枚可以发射的子弹。将橡皮筋套在拇指和食指上反向拉伸,在拉伸的末端扣上一枚“子弹”,一松手,“子弹”弹射出去,击中目标。那些目标,通常是伙伴们的后背。
一天,我坐在教室的座位上玩这种游戏,不过,我玩得不是纸子弹,而是钉书针,我把小小细细的钉书针弯折成子弹。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在课桌下安上子弹,呈垂直状将“子弹”偷偷弹射了出去,当时我只听见一声细微的脆响,并没在意。
后来我抬头看时,发现我头顶上方的灯泡壁上破了一个小洞,我那枚“子弹”正静悄悄地躺在灯泡壁里面,就在小洞的旁边呢。我吓傻了,赶紧把橡皮筋和子弹悄悄地藏起来了。
庆幸的是,同学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师也没有发现。
第40章 武林秘籍
有电的好处之一即是:母亲不必以纳鞋底为名而剥夺你在灯下看武侠小说的权利了。
八十年代末,正是金庸、古龙、司马翎、卧龙生、叶洪生、诸葛青云、温瑞安的武侠小说风行的时候。很多同学不知从哪搞到了几册金庸和古龙,日夜研读,悄悄流传。接着,我们这些小伙伴只要凑到一块儿,势必聊金庸和古龙,聊令狐冲、郭靖、乔峰、陆小凤和楚留香。
聊得久了,开启了我们的江湖。
在金庸与古龙构筑的武侠世界里,我们沉浸其中,将自己大胆地想像成书中的人物,以一根木棍作为武器,妄图仗剑天涯。那时的认知,仅仅停留在吃可以饱、睡可以足的层次中,所以对书中描绘的世界深信不疑。认为那就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根本不懂小说,所以将小说的世界混淆为生活。
在那血雨腥风的武侠世界里,为令狐冲歌、为郭靖泣、为乔峰狂、为陆小凤惊、为楚留香爽,梦想着有一天会变成他们的样子。尤其是神秘的山洞,绝学的秘籍,突如其来的武功,隔体传功,精妙的招数,令人如痴如狂。
受其感染,我们也开始制作武功秘籍。在所有的小伙伴当中,尤以张树根为甚。
在我们眼中,张树根异于常人,他少言寡语,表情木讷却行动迅速,见谁都不说话,甚至见到至亲也低头而过。张洪洋和他类似,见人几乎不说话。人们戏称张洪洋为“四盘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但人们谈到张树根时却说“张洪洋四盘磨压不出一个屁来算啥?张树根八盘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我想他们形容得很对,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屁。
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也没有声音。相反,我猜测他们的心底有洪涛惊雷,只是不外在表露而已。他们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存活。张树根的生活从不跟人分享,但是,他却将内心里的火焰和洪流,都倾泻到“武林秘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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