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刀豆
熊碧云知道,那件事被儿媳妇知道了,肯定要没完。果然。
岳桂华当天就跟丈夫说:“我说你妈,天天趁咱们不在家,自己煮饭吃呢。啥意思啊?怪我们亏待她,没给她吃饱?天天是她自己在煮饭,爱煮多少煮多少,每次劝她吃饭她又谦虚,结果自己在家开小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儿子的亏待她呢。我白天看她,还煮的花生粥呢。家里就那么一点花生,还要留种子,我们都舍不得吃,她一个人偷偷煮着吃。她还跟杨鑫两个人吃呢。你妈吃就算了,你哥哥的孩子你妈给他们带,他们啥都不管,还吃我们的饭啊?”
猴娃说:“哎呀,算了算了。”
“她是我妈,别说这些了,她爱煮就煮吧,她又吃不了多少。”
岳桂华说:“两个人,天天这么吃,吃的可不少啊。”
她只看到一次,然而默认熊碧云天天趁他们不在家偷吃了。
改日,猴娃见到罗红英,开玩笑:“你们家杨鑫,天天在我们家吃饭哟,要不要给我们秤点粮食。”
罗红英听到这话,火不能更大了,面上不说,回头找到熊碧云:“妈,你别让鑫鑫在老二家吃饭了,得人家跑我跟前来说,说我们家鑫鑫整天吃他们的饭。明明只是一顿两顿,说的跟天天在他家吃似的,哪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在家要是想一个人煮饭,你开我的门,在我厨房煮。反正你那有钥匙,米柜你也知道在哪。”
她气不过道:“吃,吃,吃他一顿饭,还能把人吃穷了不成。”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整个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知道肯定是二儿子家找大儿子家说话了,就因为一顿饭。
再到吃饭,岳桂华劝她:“妈,你多吃点,吃饱。”
熊碧云却更不好意思吃了。
杨文修放假回家来,熊碧云便隐隐跟他抱怨。
杨文修听她说这个,恼了。
这天晚上,他刚回家来,正在灶上煮饭。听熊碧云说这事,他生气道:“你是个猪脑子?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说了让你不要管他们的事,你自己不听怪得了谁?我跟你说,让你自己煮饭自己吃,不要把钱给他们用,你自己要给。几十岁的人了,饭都吃不饱,还好意思说。你给人家放牛煮饭喂猪,人家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替他操心。你就是活该。”
熊碧云道:“他们也过的苦,能有啥办法……毕竟是一家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杨文修道:“那你就去伺候他们吧,别问我,累死了不关我的事。”
熊碧云求助无门。
她想要的,并不是丈夫的斥骂,但杨文修对她,只有斥骂。
杨文修回家来,买了两斤肉,炒了一个肉片,一个肉丝,煮了白米干饭。
熊碧云说:“叫儿子媳妇一起来吃吧,好不容易炒点肉。”
杨文修道:“你有几块肉给他们分,不叫。”
熊碧云只得作罢。
杨文修说:“把娃儿们叫来一起吃。”
熊碧云连忙去了,去大儿子家,把金盼叫来,又去二儿子家,把金顾金望叫来。三个孙女,一听说要来爷爷屋里吃饭便欢欣雀跃,熊碧云把饭菜端上桌,摆好碗筷,祖孙五人开饭。
晚上,熊碧云带着杨鑫睡觉。
杨鑫每天跟着她,已经习惯了要跟婆婆睡,不肯跟她妈睡了,罗红英也没空照顾她。临睡前,熊碧云给杨鑫洗脸,洗脚,抹点润肤油,完了抱到自己床上。
屋里摆着两张床,里面那一张比较小,是黑色的,底下铺着干稻草,棉絮床单。睡起来有点硬。
外面大一点的红色床,垫的是弹簧床垫。
黑色床是熊碧云睡的,红色床是杨文修睡的。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是分床睡,分了几十年了。
☆、老东西
杨文修在家,熊碧云要松快一些。
男人放假回来,夫妻两就单独开伙做饭。杨文修喜欢做吃食,他是讲究人,只吃.米细面。农村人煮饭,把那米啊面啊,菜啊的,搞在一起煮一大锅,大盆一盛,跟和猪食似的。杨文修有钱,清水煮白粥,煮的米香四溢。
熊碧云也不干活了,牛也不管,猪也不喂,只抱着杨鑫玩耍,等着饭好了吃早饭。
她抱着杨鑫到院子里摘香椿。
院子里有两颗非常高大的香椿树,这会春天,正是香椿发芽的时候。香椿芽是红色的,非常鲜嫩,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熊碧云不喜欢吃这个,觉得有股怪味,臭臭的,但杨文修喜欢。
杨鑫在她怀里一跃一跃的,早上刚醒来,神好着呢,见啥都要扑。熊碧云摘了一朵鲜红的香椿嫩芽给她玩,她就抱着爱不释手。熊碧云拦着她贪玩的小手:“乖乖,莫往嘴里吃,生的要吃坏肚子的,拿着耍就好了。”
范大妈扛着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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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门前经过,笑道:“熊碧云,你咋没煮饭呢?一大早的这么悠闲。”
熊碧云直起身,手拿着一把香椿,赧然笑:“他在煮呢。”
范大妈道:“哎哟,你男人回来了啊?”
熊碧云说:“昨天回来的。”
范大妈说:“那正好,那你今天不去坡上吧?有空到我家去耍呀。”
熊碧云说:“你在不在家啊?”
范大妈笑嘻嘻说:“在的呀,我去地里锄会草,一会太阳出来了,我就回去了,你来嘛。”
熊碧云说:“那也好,我想画个鞋样子,做双鞋,出门上山的时候穿。”
范大妈说:“行行行,我给你找,我有呢。”
熊碧云抱着杨鑫,拿着香椿回了屋子。杨文修正背对着她,在煤油炉子跟前搅粥,关小火。她伸手,有些怯怯地将香椿给他:
“这个。”
杨文修面无表情,也没声音。
接过香椿,放在盆里,用水洗了一遍,他转身解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正有一点装了暖水瓶剩下的开水,香椿放在开水里一烫,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切碎了,用盐,糖,酱油,醋,油辣椒,调和了拌一拌,装在小盘子里。粥用小碗盛了两碗。
早饭后,杨文修迈开两腿,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拿着皮鞋,一手拿着刷子,给他的皮鞋上油。
了鞋油膏和刷子回卧房,他开始梳头,换衣服。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熊碧云默默等着他整理仪容。他对着镜子,梳头梳了十几分钟,打了亮发油,脸上涂了润肤霜,完毕穿上灰色中山装。乌黑锃亮的皮鞋上脚,格子手帕叠一叠揣兜里,他干净光鲜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面前灰头土脸的熊碧云:“我去茶馆,你去不去?”
熊碧云摇摇头:“算了,我还要带鑫鑫呢,再说,身上也不太舒服,最近头晕的很,走一会路就累。”
杨文修不大悦:“天天都在说不舒服,让你去检查一下又不去。”
熊碧云说:“也不是大毛病。”
杨文修不爱多话:“那你就在家吧,我回来顺便给你带一副中药。”
熊碧云说:“我待会去范家坐坐,画个鞋样子,想做双鞋。”
“不是刚给你买了双皮鞋吗?”
“天天要上山爬坡的,总不能穿皮鞋。
杨文修冷声说:“随便你。”提上他的烟杆,迤迤然出门去了。
熊碧云怕丈夫,她跟杨文修,基本没有话说。两个儿子也没有话说。唯一的女儿跟她亲,但是出嫁了。
她性子又内向老实,沉默寡言,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就是范大妈了。
范大妈虽然嘴碎话多,但是人热心肠。熊碧云在她家剪鞋样子,顺便聊会天。
范大妈说她:“你也是,他给你买了皮鞋,你倒是拿出来穿呀,还这辛苦做鞋子。你要布鞋让他给你买一双嘛。你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纳那鞋底子,一针一针的,多劲啊。眼睛都瞅花了,手也疼。”
熊碧云无奈说:“我说了的,我不要皮鞋,天天干活又穿不着,买双布鞋好穿,他不听,说‘买那做啥’,又不值钱,不给买。非要买双皮鞋。几十块呢。”
范大妈说:“你就是不会享福。”
她笑说道:“你家男人,别的不说,你说他是个混账王八蛋,可人家会享福啊,人家就是过的比你好。吃好的穿好的,除了吃就是玩,有多少钱人家都舍得花,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不然咋说好人没好报呢?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你就是好人没好报。”
她切近了,悄声问熊碧云:“他最近有没有打你啊?”
熊碧云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摇道:“没有。”
范大妈说:“可还骂你呢,对吧?”
范大妈啐骂道:“老东西,早晚要死的,死了你就好过了。”
骂完又说:“哎,他可是公职人员,有退休金的。他要是死了,你就可以领他的退休金了。哎呀,那多好!你一个人,又不用受谁的气,又有钱拿,日子最好过了。那你这几十年也不算白受他的气,白挨他的打。”
熊碧云默默没答。
范大妈问:“他有心脏病的吧?肯定活不长,你身体比他好,肯定他先死,你至少多活他二十年,领他二十年的退休金。”
熊碧云叹口气:“其实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放假回家来还给我煮饭。”
范大妈唬道:“啥给你煮饭,他是给自己煮饭,顺便让你吃一口。你看他煮的不全是他自己爱吃的?他才不管你爱吃啥。你别自作多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你别心软他,看他给你买双鞋子,买件衣服,就觉得他对你多好呢。这老东西,他就是老了,感觉后半辈子没靠了,指望将来瘫痪在床,让你给他擦屎擦尿送终呢。就你老实人,才觉得他是真心改过。要是他以后真的瘫痪了,你就给他饭里放一包老鼠药,别没出息地还真伺候他。傻子。”
熊碧云摇头:“他现在真的好多了,将就也能过。你不晓得。他在家,我还有一口饭吃,他要是走了,我怕是连一口饭都没有了。”
熊碧云说:“他死了,退休金春狗猴娃要争破头,哪里有我的份。”
范大妈说:“哪有这话,本来就该是你的啊!他们兄弟得靠边站。”
然而话说出来,范大妈一想,也觉得无奈。熊碧云一个老太婆,哪里争得过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更别说她性子本来就懦弱的很。
范大妈想到那情景,生气说:“哎,你这两儿子也真是的,白养了,小时候那么疼他们。他们小的时候,你一个人带他们啊,又要上工,又要干自己地里的活,还要做那么多的家务。自己都舍不得吃饭,把饭留给他们吃,饿的路都走不动了。”
她感叹道:“养儿子没用,付出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只知道索取。我那两个儿子也是,成天只顾自己,你给他,就是应该的,他给你,一块钱都要跟你计较。”
“带大了儿子带孙子,儿子孙子都是白眼狼。”范大妈感叹。
她伸手揪了一把熊碧云怀里的杨鑫,掐她嫩脸:“白眼狼。”
杨鑫钻在熊碧云怀里吃手手,叭叭叭的,吮的特别香,范大妈开玩笑说:“养她做啥,又享不了她的福,把她扔了算了。”
熊碧云也笑,她很喜欢孙女,说:“女孩好,女孩心慈良,我家秀英就是个好孩子,善良心软,比她两个弟弟都要好。她要是不出嫁,我们娘儿俩也好过呢。”
范大妈点头赞同说:“这倒是,女儿就是心地好,跟妈亲,晓得体会当妈的辛苦。”
她笑嘻嘻小对杨鑫说:“你快长大哟,长大了保护婆婆,莫让你爷爷,你爸爸欺她。你可是婆婆养大的,你爷爷你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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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要你,只有婆婆要你,以后长大了要孝顺你婆婆。”
贫穷而无助的女人,希望永远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熊碧云愁苦中露出微笑。
熊碧云说:“我最近老觉得头晕的很,出去一会,便看不到路,站都站不稳,也不晓得是咋了。”
范大妈说:“这是咋回事?”
熊碧云说:“不晓得是不是累的。老大老二他们,老让我给他们做事。我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又没力气,走几步路就腰酸腿疼,头又晕。每天让我给他们放牛,那牛老爱偷吃庄稼,它力气大,我拉又拉不住。昨天经过麦子地,它非要去吃麦子,我拽着绳想把它拽回来,结果它一犟,把我拽到地里去了,一跟头摔得我,半天爬不起来。”
她伸出手,挽起袖子给范大妈看:“这就是昨天摔的。”
整个右胳膊都摔青紫了,手臂破了一大片的皮,结了一层血痂。
范大妈吓道:“哦哟!咋摔成这样了,你没有跟他们说啊?”
熊碧云说:“没有。”
她说:“鑫鑫也摔到了,我怕媳妇知道了不高兴。”
她把杨鑫抱起来,小毛线帽子摘下,把鑫鑫后脑勺对着范大妈,头发拨开:“你看她头上这,是不是肿了一个大包呀?”
范大妈一看,顿时也惊道:“呀,真是个大包呀,好像有血。你咋搞的呀?”
熊碧云说:“我摔地上了,鑫鑫也摔出去了。”
范大妈说:“哎哟,这也太不小心了。”
熊碧云很惭愧,说:“人家说小孩子头上没骨头,不能摔,摔要摔坏的。我生怕她摔坏了。”
范大妈说:“是的呀。”
熊碧云说:“可是她也没哭,就是当时哭了一会。你说我要是真把她摔坏了,儿子媳妇会恨死我的。只盼没事就好了,你可不要告诉他们,不然要闹的,说我这么大个人,连个孩子都带不好。春狗他爸要打死我的。”
范大妈说:“哎,你莫怕,她没哭,应该没事的,我拿点酒给她揉揉,早点散了,别让他们看见了。”
熊碧云得了范大妈一番安慰,心里总算安了一些。
她给杨鑫戴上帽子,离开范大妈家。
杨鑫不哭不闹的,熊碧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小孩子受疼了。
抱着杨鑫去了大队小卖部,她从随身带的手绢里翻出五毛钱来,买了一瓶娃哈哈。她用吸管,将娃哈哈的封口戳了个洞,把奶瓶子塞到鑫鑫手里。这小丫头可聪明,拿到就知道是吃的,自己就抱着奶瓶咕咕咕喝了起来,喝的嘴上一圈白的奶渍。
熊碧云看她喝的很欢,心里很满足,总算没有先前那么愧疚。
☆、弱者
熊碧云最近常常会想到死。
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几年过的不错,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死。上一次自杀还是在二十年前。自从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唯一的女儿秀英出嫁,她便越发感到孤独无助。强烈的痛苦无处诉说,她便又想到死。
熊碧云至今一共自杀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二十五岁。
杨文修打她。
杨文修经常打她。自从十七岁结婚,除了第一年没挨打,之后便经常挨打。不是打就是骂,厉声呵斥,她见到丈夫就像见了鬼,大声不敢出,大气不敢喘。
丈夫比她有文化,比她有本事,她不敢反抗,只能忍着,躲着,怕着。但是那一次打的太狠了,杨文修直接将她踹在了地上,先是猛甩巴掌,而后上了脚。手脚不够发泄了,又从柴火堆里找了一根黄荆棍子,足有三四公分粗,他拿在手上,就跟打牛似的,抽了她整整一个小时。
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狗似的,齐齐趴在窗子口,爸爸呀,妈妈呀,哇哇呀,哭的阵仗滔天。她疼得很啊,被打的满鼻子满脸血,骨头都要断了,不知道这痛苦要持续到啥时候。她受不了了。她拼尽全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家门,跑去村头的大水库,毫不犹豫,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自然是没死成,全村出动,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那年她二十五岁。大女儿秀英刚八岁,大儿子春狗五岁,小儿子猴娃才三岁。事后醒来,她其实有些后悔。她死了便死了,三个孩子没了娘要遭罪了,才这么大的小孩子,以后日子咋过。
家里苦啊。
杨文修在外县教书,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挣的钱自己花了,也不给家里寄一分。她在村里,要种地,又要到大队上工挣工分,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把三个孩子锁在家里,让姐姐秀英带两个弟弟。可就是这样也难啊,一个人挣的工分供不过四张嘴吃。别人家里一天吃三顿饭,她带着孩子,只能一天吃两顿水光光的清汤饭。她把汤里的米都留给三个娃,自己喝汤,每天饿的打晃,两条腿都站不稳。就是这样,孩子还是天天喊饿。秀英年纪大,懂事一些,饿也会忍着,还会帮妈妈做事,但春狗和猴娃还很小,每天饿的伸长了脖子。一看到对面院子,他二爸家里开饭,两兄弟就趴到窗口去看,眼巴巴的望着。他二爸家条件好,是大队的队长,经常有干饭吃,有时候看到两个侄子可怜,就给他们端一碗,让他们两个分着吃。但他二妈不满意,一看到就要骂:“自己家都没有得吃,还给别人端饭吃!”并且骂熊碧云:“又不是乞讨的,你娃儿饿了,自个当妈的不给弄饭,整天到别人家里要饭吃?”
天天骂春狗和猴娃“乞讨要饭的!”
熊碧云能咋办呢?只能含羞带愧的受着。
这种事情,她是绝不敢告诉她那个残暴又好面子的丈夫的。
只是忍,忍不下去了,她就冲去跳了水库。
这次自杀,让杨文修足足敛了有两年。
还不到两年,一年半吧,很快循环又开始了。
打。
天天打,月月打,一看到就要打。平常他不在家,一回来就是骂人,打人。揪头发、扇耳光都是轻的,拳打脚踢来一场,三天下不来床。隔三差五脸上都是青的,不敢出门去见人。杨文修,一个教书的,走到街面上去,也是有头有脸的。说句不怕高抬的话,是文化人,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句“杨老师”,然而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戾气,专对老婆下狠手,一动手就往死里打。
第二次她选择了喝农药。杨文修在家,发现了,紧急将她送到乡镇卫生站洗胃抢救。
这次自杀给她带来了污名,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了她爱闹自杀,又总是命大死不了。杨文修嘲讽她说:“懦弱的人,连死都死不利索,一辈子没出息的样。”
杨文修说:“我要是自杀,我不会去跳水,也不会喝农药,还专门等别人来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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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厨房那把猎.枪黑色的,铜管的猎.枪,他问她:“你看到那把枪没有?我要是自杀,我直接将枪膛上满火.药,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一枪毙命,这才叫干净利落。跳水喝药算啥?窝囊废才选这种死法。”
那天晚上,熊碧云悄悄琢磨了那猎.枪。
摸到冰冷的枪身时,她感到了恐惧和颤抖,砂铁子弹穿过头颅,脑浆爆出来的画面让她直打哆嗦。她害怕,她确实不敢朝自己脑袋的开枪。她是个胆小的女人。天知道啊!她连杀鸡都不敢!但她知道杨文修说的是真话!他能干出那种事儿!杨文修是个很刚烈的人。熊碧云见过他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血哗哗的,她都要晕过去了,他还很平常。他都不觉得疼吗?熊碧云觉得,他甚至敢杀人。
熊碧云后来不敢自杀了。反而一看到那杆枪,她就害怕。她总怀疑杨文修哪天会突然用那把枪毙了她。她将那枪放到杂物间看不到的地方,并且将房门上了死锁。
她怕死。
怕死,也舍不得三个孩子。
她是个母亲,再多的苦,为了孩子,也能撑下去。但而今,支撑她的力量渐渐倒塌了。
女儿出嫁了。
两个儿子,她也不爱了。
儿子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只会斥责她,把她当牛马使唤,连骂她的话,都跟杨文修学的一模一样:“你这个木脑壳。”
她不是木脑壳,她知冷知热,也晓得痛,只是无人在意。
她的一颗心,无处托寄,只能放在杨鑫身上。然而杨鑫还是个奶娃娃,只会吃奶,啥都不懂。杨鑫要是有七八岁就好了,也能听懂她的话,也能陪着她。
可惜。
奶娃娃。
要几十年才能长大。
她感觉,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十年了。
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七十年代的文.革,她二十岁到四十岁的整个青年岁月,几乎都是在饥饿和劳作当中度过的。那些年提心吊胆,挨打受饿都没死,咬着牙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有饭吃了,日子能过了,再说死,咋想也不划算。这个念头,只是偶尔在她心里闪过。她只是太寂寞了。
她想女儿秀英。
以前不管再苦再累,有秀英在身边,秀英陪着她一起扛。她生病了,秀英给她煮饭,她受气了,秀英会安慰她保护她,替她说丈夫,骂弟弟,秀英是她的支柱。
秀英嫁了,她的支柱也没了。
她想秀英。
她想啊想,盼了盼,盼了足两个月,秀英终于回娘家了。
熊碧云高兴的不行,张罗着给女儿煮饭。她坐在灶门前烧火,秀英急忙抢过来,说:“妈,你去歇着,我来煮就是了。”
熊碧云说:“你是客,难得回来一趟,哪能自己上灶煮饭呢。”
秀英说:“啥客呀,这是我自己家,你是我妈。”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点欣慰,这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秀英烧火,熊碧云坐在旁边,母女两一块说话。秀英拉着她的手,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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