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覆水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与此同时,接到口谕的慕容姐弟已然一身朝服,乘坐马车驶往宫城。
月余来,清河公主时常取了那纸鸢,怔怔地看着发呆,慕容冲撞见过几次,简直心急如焚。
那日苻坚的百步穿柳之术实在神乎其技,他一个男子都难为之倾倒,何况他阿姊这般涉世未深的闺阁贵女?慕容本就有送她入宫之心,倘若阿姊自己再一时执迷……
“阿姊,今日来者不善,怕是要为你择婿,”慕容冲思量再三,最终还是道,“天王曾应允过我,你的婚事他不插手,故而此番倘若你不喜欢,大可直接推拒。”
清河公主心如乱麻,哪里听得他说什么,只草草地点了点头。
殊不知他二人想的压根不是同一件事,慕容冲以为世上好女皆慕英雄,清河公主满心满眼想的却是那个笨手笨脚的温润少年。
入了宫,苻宏一见到清河公主,就仿似丢了魂一般,时不时地偷偷瞥她一眼;慕容冲则蹙眉打量苻坚,暗中揣测他的用意;清河公主一直垂着头,绞着手中的罗帕;苻坚则好笑地看着他们面上神色,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也都落在慕容冲的眼里。
几人各怀心思地行了礼,致远本想着人搬来屏风,就听苻坚道:“咱们不是汉人,便不讲究那些体统规矩了。太子,你自己问,还是朕为你问?”
此时苻宏简直羞愤欲死,两耳都已红透,可好歹还记得礼数,对慕容冲作揖道:“慕容兄,我心悦令姐。本是向父王直接请婚,可父王说了公主的婚事得问过你……”
他词不达意地说了半天,慕容冲才算是搞清楚状况,转头看清河公主,尽管后者依旧是一副温婉淑静的模样,可他哪里能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欣喜若狂?
慕容冲其实打心眼不想让阿姊与皇家扯上干系,可无奈他这阿姊是个死脑筋,若是不能成就鸳盟,恐怕会郁郁而终也说不定。
慕容冲冷哼一声,不情不愿道:“臣无异议。”
“告知王后,自己的儿子,此事让她多上心,朕便不管了。”苻坚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安排,“去礼部宣朕的口谕,太子大婚,乃是国之大事,轻慢不得,让他们妥帖办好。”
“请钦天正合个日子。”也不知是否求娶心切,苻宏迫不及待地插言,一直垂首的清河公主抿了抿唇,面上晕染一片粉霞。
苻坚嗤笑一声,“看你那点出息,日后怎么成就大业?”
“那是父王未遇到让你惴惴不安,魂牵梦萦之人。”近来大概苻坚当真对他太好,苻宏竟还小小地回了句嘴,随即便感到不对,小心翼翼地抬眼觑他父王的面色。
苻坚却一时怔忪,他不禁想起前世,王景略劝谏后,自己忍痛命慕容冲任平阳太守。他出长安时,自己瞒着群臣,悄然送他至城外折柳亭,当时的慕容冲面色复杂,既期盼欣喜又依依不舍。如今想想,依依不舍是假的,欣喜不已才是真的。而那个愚蠢之极、卑微得让人不齿的自己最后一次为他系了系大氅的衣带,目送他带着几车赏赐离去。
回宫时,有孩童击掌唱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童谣“凤皇凤皇止阿房”,彼时的自己心中一阵怅然怀缅,随即干了件痴傻到至极之事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凤皇。
他的凤皇终于还是止于阿房,改元更始;
他等来了凤皇,可这凤皇再不是他的。
那十万株寄了相思的桐木,到底还是一场笑话。
“陛下,陛下!”苻坚被人猛然摇了几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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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回过神来,就见离自己咫尺有一张华美到无可挑剔的冷脸,此刻带着些微的慌张,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着自己的恍惚苍白,显得那么可笑。
苻坚皱紧了眉,缓去心间丝丝缕缕的痛楚,何其奇怪,再世为人,这颗早已被烧成灰的心竟还会痛。
慕容冲见他似乎缓了过来,稳了稳他的肩,便退后几步,站回到臣子的位置。
方才苻坚突然间不再言语,面色惨白,目光涣散,将几人均吓得不轻,他也不知为何,竟先于苻宏冲上前去,也不知旁人是会觉得他忠诚还是谄媚。
苻宏刚才宣了太医,为苻坚诊了脉,只说是朝事繁忙、心神激荡,还需多多休养,不可过于宵衣旰食云云。
苻坚漫不经心地听了,指节轻叩案几,忽而低声道:“既已是两姓之好,没有封号却也是不妥。”
他看着慕容冲,古井般无波无澜的眼里晦暗不明,“慕容冲,阿房侯与更始侯,你更想做哪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冲和他姐的重点和审美不太一样……
慕容冲在阿房称帝年号更始封号的由来
第十一章
“阿房侯与更始侯,你更想做哪一个?”
此言一出,众人倒并不觉得诧异,苻坚对鲜卑向来宽容,慕容姊弟乃是旧燕皇室,身份贵重,清河公主很快就是东宫太子妃,不出意外,他日还会母仪天下。她的母家,封个列侯倒也没什么。
只是这个封号却实在有些诡异,阿房原是始皇帝营建的秦朝旧宫,可惜宫宇未起而秦朝崩亡,虽说此秦非彼秦……后来汉武又曾在此兴建上林苑,足见此地煞气之重,将此地封给慕容冲,也不知天王是什么打算。
至于更始……
“敢问陛下,更始乃是何意?”慕容冲微微俯身,低眉顺眼问道。
苻坚心中隐约有些好笑,更始本是慕容冲自己起的年号,现在却要满怀疑虑、惶惶不安地来问他,这隐晦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报复让他近来如石佛般端肃的面容活泛起来,甚至眼角的细纹也沾染上了几分笑意。
慕容冲抬眼偷瞥他,却禁不住愣住了,世人均说自己是百年难遇的美男子,可方才他看苻坚,竟却有些自惭形秽。常说美人在皮在魂在骨,世上多数美人都美在皮相上,自己充其量美于神韵,可苻坚却是骨子里带出的峥嵘王气。
什么举手间翻覆江山、谈笑间灭人家国的故事骗骗市井小民尚可,谁都知道每多寸土每多半城,需要付出多少筹谋多少攻防多少银钱多少人命,可偏偏如今的苻坚却不让人觉得急切,反而透着些淡然悠哉。
莫不是念佛念多了?慕容冲在心中暗暗腹诽。
“慕容冲?”
慕容冲回过神来,苻坚依旧看着他,眼中有着莫名的戏谑笑意。
慕容冲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更始这两个字总让他觉得有些不熨帖,好似晦气一般,便赌气道:“那便阿房吧。”
“弟弟!”清河公主却是急了,生怕苻坚联想到秦亡之事,对慕容氏生疑。
苻坚并未看前世的宠妃,只是笑笑,对致远道:“传中书舍人前来拟旨。”
说罢,他取了一旁的奏章,“既无事,太子、清河公主、阿房侯便回吧。”
慕容冲跟着阿姊姐夫倒趋着告退时,壮着胆子又看了一眼,苻坚面前的奏章似有半人高,可他却坐得端直,不厌其烦,竟有几分执拗。
天王令太子聘慕容氏,又封慕容垂为太尉,圣旨一出,天下皆惊。王猛却在惊诧之余放下心来圣心不难分辨,既让慕容氏做了东宫正妃,却又去除了慕容垂的实职,便不知得失之间,是喜是悲了。
“景略,”大雪纷扬之时,苻坚召王猛前来饮酒赏雪,“开春,朕还是想征仇池。”
王猛并不诧异,只道:“臣愿肝脑涂地。”
苻坚摆了摆手,“此番不需你的肝胆,为朕看好长安便是。”
“陛下可是要亲征?”
苻坚点头,“朝中之事,尽数托付给你。但凡未随军的官吏,你尽可自由调配,朕不过问。”
他亲自为王猛盛了碗羊羹,满上烧酒,“朕妄称英雄,有些时候实在优柔寡断。这样,长安朕留给你,鲜卑、羌诸人,朕也留给你,姚苌与慕容垂,此番朕都不带走。”
王猛深深看他一眼,俯身行礼,“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惟不自量力,盗用武侯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苻坚与他碰杯,“太子大婚之后,朕便启程亲征!”
上一世苻宏的婚仪,苻坚早已不记得了,此番却是一一过问,甚至亲临东宫。
许是慕容垂失了实权,慕容氏对这场婚事也谈不上多欣喜若狂,反而对帝心多了几分猜疑,倒是慕容冲真心地为阿姊高兴,几乎掏空了从邺城带来的家底,让清河公主嫁的风风光光。
尤其是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薄如蝉翼的天蚕丝、王氏的草书,均是世上罕有的宝物,慕容冲却如同不要钱似的尽数陪给了清河公主。听闻他还跑去找了苻宏,极其慎重地警告他,尽管慕容氏已尽丧其土、失了国祚,然而他慕容冲还在,若他对不住他阿姊,大不了便是同归于尽,用他亡国王子卑贱性命换强秦的东宫太子,再值不过。
似乎上一世,慕容冲对他这个阿姊便是极好,也不知自己龙御上宾之后,清河公主又如何了,是丧于羌贼之手,还是被慕容冲接走好生奉养?
苟王后谨小慎微地坐在一旁,并未表现出对这场婚事的任何不满,可苻坚心中有数,换任何一个婆母,怕都不喜欢清河公主这般妩媚有余、端重不足,娇弱过甚、亡国去家的媳妇。
慕容冲此刻也已坐在筵席之中,仿佛也留意到苟王后的不冷不热,不由蹙紧了眉头。
“你可还记得你刚入府的模样?”苻坚瞥了眼苟王后,淡淡道。
苟王后面色一僵,“臣妾记得。”
那时她的本家姑母苟太后仍在,对她颇为照拂,尽管她在掌管后宅时出过不少岔子,也未曾怪责于她,还在苻坚叱责她时加以回护。
“那便好,”苻坚看着手中酒盏,“不会便慢慢教,让她也慢慢学,宏儿对她很是上心,东宫之事,你尽量少管。”
近来苻坚一心礼佛,再不涉足后宫,苟王后早已失宠倒没什么,之前那几个宠妃如丧考妣,让苟王后觉得快意不已,很是过足了一把后宫女主人的瘾,显然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至于那个被你接进宫小住的娘家侄女……两代王后,你们还不知足么?”苻坚又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让苟王后当即跪伏在地请罪。
“臣妾万万不敢!”
苻坚目光扫了一圈,被他看到的嫔妃们纷纷扬起姣好的面孔,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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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能将寡情的帝王从佛祖那里抢回到滚滚红尘之中。
想起前世自尽的张夫人和幼子中山公苻诜,苻坚目光一黯,“王后身子不适,张夫人协管内宫。”
张夫人喜出望外,有子傍身,她已分外知足,想不到竟还有这般际遇。
“朕的王后,是能亲蚕于近郊的贤后,”苻坚冷声道,“至于是谁,姓什么,并没什么打紧,你可明白了?”
苟王后冷汗早已打湿里衣,吓得魂不附体。
“还有,”苻坚亲自为她夹了一筷子菜,温声道,“若是让朕知晓你再妄图插手宗室内宅,你便先去王陵等朕吧。”
作者有话要说:
苻坚死的时候并不知道短短8个月后慕容冲也跟着走了
第十二章
他们这边含沙射影,一派算计的冷清,苻宏那边却是热闹无比,眼看就快被人灌得酩酊大醉。
慕容冲本就懒得看苻坚敲打王后,见苻宏快撑不住了,也不想让阿姊新婚当夜便独守空房,干脆取了酒盏,前去为苻宏挡酒。
苟王后已然战战兢兢地端坐在一旁,不知为何苻坚对慕容姐弟如此上心,心中又羞惭又懊恨,却也不敢再用心机。
“恭贺陛下!”王猛正巧此时过来敬酒。
苻坚心情好上不少,挥退了后妃,拉着他坐在一旁畅饮。
“陛下准备带哪些人出征?”
苻坚回忆了前世的安排,“朕点苻雅、杨安,再让益州刺史王统呼应。此外,朕还想带着晖儿、丕儿一起。”
这便是要磨砺皇子的意思了,王猛点头,“陛下既已成竹在胸,臣无异议。”
苻坚看着远处为苻宏挡酒,醉的满面桃花的慕容冲,缓缓道:“朕还打算带上阿房侯。”
王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阿房侯是谁,迟疑道:“他不过一黄口小儿,带着他……”
苻坚心中冷笑,慕容冲虽是个狼心狗肺的小混账,可用兵之诡谲、打仗之骁勇却是毋庸置疑,“朕想看看他得不得用,若是能调教好了,日后留给宏儿也是一大助力。”
“只是,他如今虽是太子的姻亲,可到底出身慕容氏……”
苻坚垂下眼睑,“他与慕容垂本就不和,对慕容垂颇为忌惮,至于慕容,天家无父子兄弟,朕倒不觉得他们之间便牢不可破了。他心里只有他阿姊,只要清河公主为我等所用,他就不得不三思而行。”
王猛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苻坚对慕容冲的在意竟远远胜过慕容垂,眼看已有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之意,就算是德化泽人,恐怕也过了些。
此刻慕容冲已然微醺,歪歪斜斜地站在灯火之下,挑起眼角看着周遭纷纷扰扰,来来往往。他身着一袭紫色锦衣,上面用孔雀羽和金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祥云,配上他华美到了极致的脸孔,在崇尚素朴、满堂青黑的苻秦宫廷里,简直不能再扎眼。
见王猛面上露出几分不以为然,苻坚不由觉得好笑,前世慕容冲做娈宠时每日一身红衣,王猛每次见了都是这般神情,想不到重来一世,慕容冲穿的素淡些了,王猛却还是这副挑剔的恶婆婆状。
“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是宗室子,也不是你王氏的孩子,你且随他去吧。”苻坚碰了碰王猛的酒盏。
王猛无奈饮了,“粮草本就有限,陛下还要带个徒有其表的闲人,就算是要给太子的外戚攒军功,也不需……”
苻坚幽幽叹了口气,前世时景略便屡屡劝谏慕容冲祸乱后宫、蓝颜祸水,怕他养虎为患云云,自己也是迫于无奈,才将他放出长安,又怕他受委屈,给他一个平阳太守的官位。
从此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凤翔九天。
“此事景略不需再劝,慕容垂、慕容随便你,可慕容冲朕自有打算。”苻坚略有些疲惫,口气却是不容再议的坚决。
王猛虽依旧有些不安,可比起先前对鲜卑、羌人无所顾忌的信重,如今却已好了许多,便也作罢。
孰料,此时慕容冲竟然端着酒杯,遥遥地向苻坚走了过来。
“阿姊婚事,谢陛下成全。”说罢,一饮而尽。
苻坚也仰头喝掉,“阿房侯醉了,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慕容冲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我没醉。”
王猛看着慕容冲,又看看苻坚,心中不禁有了个极其可怕的猜想自从慕容氏押至关中之后,苻坚便一心礼佛,不再涉足后宫半步,难不成他是为慕容冲的美色所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打算筹谋?
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可又觉得不对,毕竟苻坚也只是每月在太学考校学子功课时才会和慕容冲见上一面,恐怕也无暇有什么龙阳之好吧。
他浮想联翩,苻坚却不知晓,还在忙着与慕容冲交待正事,“既然已经有了爵位,就可以参朝议政。你年纪尚小,还是以太学为主,朝会便不需来了,午后与苻丕、苻晖一同进宫,朕有事交待。”
慕容冲虽是醉着,听闻此言心中却也禁不住一动,苻坚的意思分明是要起用他,还是与王子一道……
旁人一夜春宵后,多半被当做男宠,怎么换了他一夜之后,就被当成儿子了?
“阿房侯?”
慕容冲这才反映过来,“诺。”
苻坚此时才缓缓起身,今夜也饮了不少酒,早已有些微醺,他低声道:“宏儿成家立业,朕心甚慰。倦鸟归林,马放南山。无名小卒尚有解甲归田之日,或许某日朕也能自在逍遥于山水之间,从此再不过问凡尘俗世。”
“陛下……”一旁的王猛与慕容冲惧是一惊,王猛是真的惊诧,毕竟他这些时日仿佛是看出苻坚的求退之心,却不想来的这么急这么快;慕容冲则是佯装的讶然,毕竟在他眼里,苻坚兵强马壮、君明臣贤,比起南边的汉人都是不差,谁不知当前若有人可以一统华夷,非大秦天王莫属,苻坚此刻这么说,多半是惺惺作态,也是想试一试周遭臣子的忠心。
慕容冲心中转了无数个圈,觉得这话约莫还是对太子的小舅子,也就是自己说的,头垂的更低,姿态更为温顺。
苻坚见他二人神态,心中突然生出绵绵不息的温情,亦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倦怠。这二人,一是他上一世最敬最信之人,可他偏偏未信临终的一席金玉良言;一是他最宠最爱之人,可他到底胁迫在先,又真心错付,害得天下苍生。
酒意上头,苻坚生怕自己言多必失,便起身向外踱去
却不料慕容冲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袖子,“燕亡,乃是技不如人,我没什么好说的,阿姊胜于我命,此番她得了好姻缘,你我前事,一笔勾销。”
苻坚转头看他,少年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从来都没有怕字,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淡淡道:“好。”
前尘往事乱如麻,怎么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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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冲,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十三章
苻坚看着窗外,暗暗思量此番如何调兵遣将。
他将苻晖与慕容冲带来,有他自己的盘算苻雅是宗室大将,既能且忠,更可贵的是,性情敦厚平和,极其知晓进退;杨安是仇池宗室,其父祖均为仇池国君,可他自投秦以来,攻凉救李俨、灭燕、讨仇池、攻梓潼、斩杀叛将张杨、合攻襄阳,可以说,他麾下叛将何其之多,却独有这个杨安安分守己姚苌慕容垂包括眼前的慕容冲,他们哪一个不是苻坚盛时卑躬屈膝,苻坚败时乘势反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此时依旧想着让他们与贤德亲近,再施以仁德教化,这么看来,他苻坚不管前世今生都是天真得可笑,可他总还是想试上一试。
“父王,车里有些憋闷,儿臣可否骑马?”苻丕与他同乘,听着马车外的蹄声,不由得蠢蠢欲动。
苻坚笑笑,“朕一人坐在车上,寂寞得很,你骑马可以,找个人代你。”
苻丕眼睛一亮,转头便下了车,不过一会,苻晖茫然上了马车,“父王何事吩咐?”
苻坚笑答,“无事,只是你兄长不想陪我这个老头子坐车,让你替他受过罢了。”
苻晖刹那间便苦了一张脸,不提伴君如伴虎,就说苻坚本就不是个爽直的性子,近来礼佛后,更是沉闷无趣得紧,征途漫漫,岂不是要将人活活闷死?哪里有与将士们一同纵马奔腾、快意谈笑得自在?
强压着性子陪了半个时辰,苻晖便借口小解下了马车,随即上来的便是满面肃然的慕容冲。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苻坚哑然失笑,“无事。”
慕容冲正茫然不解,就听车外传来苻丕苻晖的哄笑之声,方知自己中计,只好局促不安地跪坐在苻坚对面,想着如何脱身。
并非自己的儿子,苻坚也失了耳提面命的兴致,便只顾看着窗外,忽而道:“若你是主将,你将如何打这一仗?”
“仇池本就是弹丸小国,不足惧也。”慕容冲恭敬道,“陛下麾下猛将如云,理应有应对之策,何须我等多言?”
苻坚“嗯”了一声,不再回话,也不让他告退。
过了这段时日,慕容冲也隐约摸到一点他秉性,知他对自己应答不满,便道:“臣以为,招降即可。”
“以我兵马之雄,取仇池轻而易举,此时仇池上下定然人心惶惶,若是用反间计,让其君臣离心、百姓奔逃,必可事半功倍。”
苻坚点头,前世便是杨纂麾下的杨他杨硕投降为内应,慕容冲此时能猜的七七八八,也算不易,又问,“许多人问朕为何不调兵遣将,反而要亲自西征……”
慕容冲不敢多言,怕被扣上一个揣摩上意的罪名,只含混道“陛下不辞劳苦,御驾亲征,定有陛下深意,臣不敢妄言。”
见苻坚又低垂着眉目,不再言语,慕容冲不禁在心中骂了一声老匹夫,“先取仇池,进图宁、益。”
苻坚在心中将苻丕苻晖等人挨个考评一遍,不由得长叹一声,“朕之诸子,怕都不及你。”
慕容冲一颤,以头抢地,“臣怎敢与诸王子相比。”
苻坚懒懒散散地看他惶恐不已的样子,心里不但未感到半分快意,反而生出几分烦躁,“他们是王子,你也是王子,有什么不能比的?”
前世的慕容冲宠冠后宫,许是被他惯坏了,平日见到朝中重臣都倨傲不羁,有时对着他还敢甩脸色,哪里会如此小心翼翼?而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少年,在他的刻意砥砺栽培下,可会更加蓄志藏奸,狡诈莫测?
“成王败寇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罢,到底有主仆之分。”慕容冲轻声道。
苻坚笑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说的不错,也许若干年后,我苻氏的男儿,也成了旁人的臣虏,正逢乱世,这没什么不可能的。”
思及自己身世,慕容冲由衷道:“陛下想的通透。”
苻坚自嘲一笑,“等你到朕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想不通、勘不破的?”
“陛下刚过而立,春秋正盛,怎么就看破红尘了?”慕容冲话一出口,便顿住了。若是他没记错,天王突然皈依,仿佛正是那夜之后……
想起那夜苻坚帝王威仪表象下的颓丧苍凉,他突然有个极致荒唐的想法,兴许天王一心向佛,与那夜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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