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霖哥儿看来,赵长卿母子落到今日结局,都是咎由自取,委实不值得同情。
“二嫂的死讯,也该传到京城了。”尹潇潇心情低落,声音也透着意兴阑珊。
霖哥儿点点头:“嗯,阿萝堂妹的临盆之日也在这几日之间。”
果然,一提起阿萝,尹潇潇的心情便有好转,笑着说道:“是啊!只盼阿萝这一胎平安顺遂。”
阿萝这个皇太女,做得十分出色。哪怕身怀六甲,也未耽搁政事。几个月前的吏部大案,从主审到定刑,再到吏部官员的调动补缺,都出自阿萝之手。
这等才干这等勤勉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令众臣折服。
尹潇潇母子人在闽地,对朝堂动向却格外关注留心,俱为阿萝高兴不已。
……
闲话片刻,霖哥儿忽地说道:“娘,你时常半夜溜出府,直至天色将明才回来。到底是私会谁去了?”
尹潇潇:“……”
尹潇潇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尴尬和羞窘,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丽脸孔涨得通红。想张口否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知子莫若母。
霖哥儿既然这般笃定的张了口,自然是因为早已暗中察觉,或者已经暗中调查过了。
“娘,”霖哥儿深深地看着尹潇潇,声音缓慢:“我和霆堂弟都已娶妻生子,如今各有差事,生活也安定下来了。”
“娘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四旬。若生出再嫁之意,我不会阻拦。”
尹潇潇胀红着脸,瞪着一双眼,憋出几个字:“我不会改嫁!”
那就是你亲爹!我这辈子只嫁他一人,怎么可能再嫁?
霖哥儿依旧盯着尹潇潇的脸,轻声问道:“娘,那个人是谁?”
尹潇潇根本不愿说这些,将头转到一边:“总之,你别多心多想,我不会再嫁的。”
霖哥儿伸手,将亲娘的头扭了过来,不容尹潇潇回避:“娘,不瞒你说,我早在几个月前就发现你不对劲了。早上总起得迟,时常做针线,做好的衣服除了我和霆哥儿,有一半都不见了踪影。我起了疑心后,特意命人盯着娘的动静,知晓娘常在子时后出府……”
霖哥儿一开始知道此事时,十分震惊。
只是,尹潇潇身手极好,想盯梢不被她察觉,绝不是易事。再者,霖哥儿也绝不愿此事曝露开来,损了亲娘的声誉。
霖哥儿按兵未动,暗中调查。
做过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一旦细心留意,尹潇潇的种种异常更是不容忽视。霖哥儿痛心地领悟到一个事实,亲娘确实在私会一个男子。
知母莫若子。
尹潇潇守寡多年,生性坚强果决,对亡夫十分忠贞。绝不是那等轻浮浪荡的妇人,也不该做出夜会男子的事情来……
“娘,”霖哥儿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自称谢五的人,到底是谁?”
尹潇潇:“……”
尹潇潇抽了抽嘴角,暗暗懊恼。
早该料到,这件事根本瞒不了太久。到底还是让霖哥儿察觉了。
罢了,既然瞒不住,也只得实话实话了。
尹潇潇定定心神,缓缓说道:“霖哥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太过匪夷所思。你先别急着发问,且听我仔细道来……”
……
一个时辰后,霖哥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栋哥儿吃饱喝足,已经睡下了。梅芸特意等夫婿回来,见霖哥儿神色恍惚脚步虚浮,不由得一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夫妻恩爱和睦,无话不说。
可这一桩事,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霖哥儿随意敷衍了过去:“听闻二伯娘病逝,我心里颇不好受。”
梅芸不疑有他,陪着感慨唏嘘了一番。
霖哥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尹潇潇之前说的那番话。
“霖哥儿,你爹一直都没死。这些年,他化名为谢五,一直在海上。他占了一个海岛,手下招揽了不少人,杀了许多海匪……”
“其实,去年我去寺庙的那一回,就和你爹重逢相认了。这桩隐秘,绝不能让人知晓。否则,便是陷帝后于不义。更不可让霆哥儿知道。以霆哥儿的性子,只怕会对帝后心生怨怼。所以,我才瞒了下来。”
“鲁王当年也一同去了海上,后来受伤不治身亡。你二伯娘如今也死了。霁哥儿也无需再知道这些过往了。”
“你记着,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在阿芸面前,也不能提。对着霆哥儿,更得守口如瓶。”
他心乱如麻,胡乱点头应了。
然后,亲娘问他:“你想见你爹一面吗?”
他愣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也不必选期择日了,当天夜里,霖哥儿趁着妻儿皆入睡之际,悄然潜出了屋子。和亲娘一并翻墙出了府邸。
“在自己家里还要鬼鬼祟祟的,真是奇怪。”霖哥儿小声嘀咕。
尹潇潇无奈轻叹:“要守密行事,只能如此了。”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分外明亮。
中秋将至,团圆的时刻也来了。
番外之父子(二)
父子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和分别多年的父子情长。
事实上,盛泽还是激动又惊喜的,在看到霖哥儿的那一刻,全身颤抖,想上前抱住儿子,却在霖哥儿省视又冷静的目光里迟疑退缩不前。
霖哥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年近四旬的男子,身材高大,气度威严。满脸的胡须,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还飘出可疑的香气。身上穿着的衣服,一看就知是出自尹潇潇之手。
因为,他有件同样衣料做成的衣袍。
这就是他“死”了十六年的父亲?
这就是让亲娘伤心了十几年惦记了十几年的夫婿盛泽?
盛泽也不停地打量儿子。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六年前。那时候的霆哥儿,还是个又胖又淘气的孩童。转眼间,孩童已长大成人,气宇轩昂。
尹潇潇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了,用手扯了扯霖哥儿的衣袖:“霖哥儿,这是你爹。快些叫一声。”
素来孝顺听话的霖哥儿,嘴角抿得极紧,显然没有张口叫人的打算。
尹潇潇皱了皱眉头,又扯了扯霖哥儿的衣袖:“霖哥儿?怎么还不叫人?”
霖哥儿依然不肯张口。
盛泽笑容僵住了,清了清嗓子:“潇潇,你先别急。霖哥儿一直以为我这个亲爹死了,忽然知道我还在世,怕是一时难以适应。你容他缓一缓再叫爹。”
去年他在尹潇潇面前现身,尹潇潇何等震惊激动,又是动手又是动脚……他被揍得那个凄惨,简直不忍回想。
现在霖哥儿骤然知道亲爹还在世,心里也一定百感交集,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尹潇潇松了手。
霖哥儿忽地转头,对尹潇潇说道:“娘,你先避开,我要和他单独说话。”
尹潇潇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在看到霖哥儿坚定的目光后,默默将话咽了回去。走出去的时候,顺手将门关上。
……
尹潇潇一走,屋子里只剩父子两人。
不知为何,气氛半点不温情脉脉,反而僵硬尴尬。
霖哥儿像看陌生人一样,目光里只有冷漠和疏离。
盛泽心里一阵抽痛,低声打破沉默:“霖哥儿,你心里是不是怨我这个父亲?”
“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当年我被皇位迷了心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如果不是你七叔心软饶了我一命,我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霖哥儿冷笑一声打断了盛泽:“你确实早就死了。我和娘相依为命十几年,我们的生活中,早就没了闽王这个人。”
“我娘没有夫婿,我也没有亲爹。”
“即使如此,我们母子也活得好好的。现在娘随我来了泉州,我会好好当差,做好这泉州指挥使。我也会给我娘养老,让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你既然‘死’了,就该一直是个“死人”。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来扰乱我们母子的生活?”
“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的身份曝露,为世人所知。我们母子就会被你牵连,在人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七叔七婶又该如何面对宗室和百官们的诘问?”
“一个人再改,骨子里的自私总是改不了的。你只想着自己,从来就没想过别人。”
盛泽:“……”
字字如箭,句句似刀。
盛泽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自责,眼圈隐隐泛红。再张口时,声音已经沙哑:“霖哥儿,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没尽到亲爹的责任。”
霖哥儿冷冷说道:“娘亲抚养我长大,教导我做人。我有娘已经足够了。”
至于亲爹,早就在他的生命中销声匿迹,现在何必再来重逢相认?
盛泽被儿子的冷言冷语刺得心痛难当,不得不张口解释:“我一直惦记你们母子。不过,正如你所言,我是‘已死’之人,不能让人知晓我还在世。你们母子人在京城,我没法子去找你们。”
“其实,早在几年前,你七叔就写信给我,说是等你成年了,就让你来泉州。我暗中置下了这处宅子,殷殷期盼着你们母子早日来泉州。我们一家三口,虽不能正大光明地相认,私底下也能团聚了……”
“团聚就不必了。”霖哥儿充分展露了冷静无情的一面:“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和娘都活的好好的,不必你来掺和。”
盛泽被这番话深深刺伤了,忍无可忍地张口还击:“盛霖!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亲爹。你不想见我,以后不来便是。”
霖哥儿继续冷笑:“我当然不想见你。还有,你也别来缠着我娘了。你回你的海岛去,我娘有我就行了。”
盛泽:“……”
盛泽被气得咬牙切齿,瞪着霖哥儿道:“潇潇是我妻子,当然要随我一起去海岛。”
霖哥儿无情地戳盛泽的伤疤:“我娘守寡多年,从无再嫁之意。你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带我娘远走高飞?”
盛泽:“……”
……
父子第一次见面,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尹潇潇在外等了一炷香左右,就见霖哥儿面无表情地出来了。尹潇潇暗道一声不妙,迎上前低声说道:“霖哥儿,你和你爹说什么了?”
霖哥儿还没吭声,盛泽就一脸委屈地冲了出来,对着尹潇潇告状诉苦:“这个混账小子,根本没打算认我这个亲爹。张口就撵我回海岛,还不准我带你一起走。说什么他给你养老,不用我操心。真是气死我了!”
满心期待的父子重逢,竟闹成了这样。
就连尹潇潇,也始料未及。
尹潇潇先以目光安抚盛泽,然后看向霖哥儿,轻声道:“霖哥儿,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痛快。可他到底是你爹,你难道真不想认他了?”
霖哥儿哼了一声:“我自小就知道,我亲爹犯了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被赐死了。这么多年他躲在海上,我们母子没有他照样活得挺好。凭什么他现在想出现就出现,想认妻儿就认妻儿?”
霖哥儿眼睛红了,目中闪着水光:“娘,你是不是真的想抛下我,和他远去海上?”
尹潇潇:“……”
番外之父子(三)
尹潇潇也觉头痛。
霖哥儿素来孝顺懂事听话。怎么也没料到,父子重逢后会闹成这样。
盛泽一脸委屈,霖哥儿也是一脸委屈。两双眼睛用同样的希冀和渴切看着她,等着她表明态度,站在谁的一边。
尹潇潇暗叹一声,冲盛泽使了个“以后再说”的眼神,然后拉着霖哥儿的胳膊先走了。
可气的是,霖哥儿在临走前,转头冲他来了个挑衅兼示威的眼神。
盛泽:“……”
这个混账小子!根本就是故意气他的吧!
更可气的还在后面!
往日尹潇潇隔一两日就要来一回,这一回过后,连着四五日都没见踪影。
盛泽等得心浮气躁,却不能在人前露面,更不能去指挥使府。霖哥儿带来的几百亲兵,有不少都是他当年的亲兵旧部,他稍微露个影子,都会惹来疑心。
没办法,只能憋着气继续等了。
海岛上他留了心腹坐镇,且海岛位置隐蔽,附近暗礁颇多,外人想靠近海岛绝非易事。他上岸后,在泉州住下,便没再出过海。
这两个月,部下传了两次信来,催他早日回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