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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饶是如此,施南兵也支持不住了。杨招凤当等十余骑先到,借着马速,立时在施南兵背后撕开一个大口子,施南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有胆大的见杨招凤等不过寥寥十几骑,又散而复聚,来围马军。杨招凤防的就是这一手,唿哨几声,十几马军就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一般,从斜里钻了出去,跳出乱阵。杨招凤再发命令,马军队绕着阵线顺时针兜圈,不一会就从这端转到了另一端,在背后苦苦追赶的施南兵一场徒劳,气喘吁吁不说还吃了不少沙土。

    杨招凤一股马军虽少,但如鬼魅般在施南兵背后、侧面来回穿梭,搞得所有施南兵心里惶惶,总觉得背后大有威胁。心有顾虑,作战也没有之前那般毫无顾忌了。王来兴带着亲卫在阵前压阵,明显感到压力一轻,咆哮道:“破敌就在此时,有种的都给老子上!”腰刀一挺,身畔几十个勇敢兵士翻身杀入施南兵阵中。

    覃懋楶部下施南兵力战至今,全凭一口气才能一往无前,而今腹背受敌,有了顾忌,拼杀间就不如此前那么无畏。赵当世拿得机会,对周文赫道:“取弓来!”

    周文赫此前暗中射了覃懋楶两箭,但没有命中,将手上弓递去,赵当世拉了拉弦,约是二石弓。明代二石大致二百二十斤。赵当世站在地上,搭上一支破甲箭,缓缓拉开弓弦,瞄向兀自奋战的覃懋楶。乱阵丛中,人影纷乱,一瞄不准很容易射到他人。赵当世凝神闭气,瞅准时机,“嘣”一声松开两指,那箭矢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出。

    破甲箭并不能破甲,只因箭头加工细小,易于透过甲胄缝隙而称。赵当世有力气但并不善射,亲自出手只是一时技痒罢了。说来邪门,这一箭不偏不倚,径直从覃懋楶所披山文甲的披膊空隙处钻进,结结实实透入骨肉。

    覃懋楶正自怒战,突觉左肩胛一沉,整个人都被破甲箭带来的冲力带着向后坐去。他赶忙将柳叶枪往地上一插,堪堪撑住不倒——在这等混乱的人群中,只要一跌倒,就再也别想爬起身来。

    一击中的,周文赫喜上眉梢,没口子大呼:“都指挥一箭定乾坤,敌酋已被射死!”

    王来兴闻知,亦接口呼喝,鼓震士气。他们跟随赵当世日久,这扯




56借刀(四)
    先以覃奇功献策,赚自己等人上山,再借道给赵营,让其能避开己方哨探,从容围山。直到此时,亲眼所见,覃懋楶才如梦方醒。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古话诚不虚也。

    他嘿然片刻,目光陡如射电,眨眼间,将手上那把柳叶枪朝着覃进孝飞掷过去。覃进孝也非等闲角色可比,对方猝起发难,他反应迅速,起手顺着一接,转个身,就利利落落将覃懋楶用尽全力这一击化解了。

    “覃大人好身手!”赵当世赞许一句,身后兵士也喝起彩来。

    覃懋楶恨恨“呸”一声道:“好贼子,爹早说你包藏祸心,我还不信,嘿嘿,嘿嘿……”他话里冷笑,双目直盯过来似是蕴有无限的仇恨与鄙夷。

    覃进孝被他看得不自在,也不言语,迈步自去。覃懋楶突然怒咆:“贼子,你别走,与,与爷爷斗,斗……”说到这里,“哇啦”一下,满口血沫四溅,身子一歪,斜斜躺了下去。

    他力竭之下怒气攻心以至于晕厥,但周围的施南兵却以为他被覃进孝给气死了,无不愤慨,嘶吼着向外冲去。赵当世摇摇头,转身离去。王来兴见势,挥了挥手,那十余名施南兵很快就被不断涌杀上来的赵营兵士所淹没。

    七药山一战,施州兵死伤过半,活着退回来的仅剩两千五百余人。覃福本待接到喜讯,反闻大败,且自己的爱子下落不明,气得当场昏倒,众人七手八脚抚慰,又请了大夫过来,他才慢慢转醒。

    不只他,邓宗震等人皆满面愁容,敛口噤声。在场每一个宣抚使、安抚使都多少有部众折在了七药山,已经也没有一个人主动再提“战”字。久之,邓宗震想起一事,问道:“忠路方面如何了”

    覃奇勋父子与赵当世会晤合流一事,他们还不知道,有人接口道:“七药山五千余众,据山而战,尚自不保。想来忠路区区千余人马,也难支撑下去。”

    邓宗震长叹一声,不复再言。时局惨淡,出人意表,接下来何去何从,还得尽早拿个主意。

    七药山已为赵营所据,单凭一个忠路,实不足与之相抗,各地竭泽而渔,短期内再难重新聚集起兵马,施州卫指挥使司驻军与败军三千,加上忠路千人,满打满算,最多也不过四千上下。四千颓丧之军面对五千多新胜之军,再想以野战破敌,不太现实。

    邓宗震的意思,最好收拢残军,凭借施州卫指挥使司的城垣再战一场,胜了最好,不胜,也可挫挫赵营锐气再弃城不迟——想赵营兵马不过五千,施州卫所城池虽不大,但仅五千人就想要困死城池,绝无可能。

    然而,在场的宣抚使、安抚使少有赞成者。赵营从七药山打开缺口后,兵锋所向,可直指忠孝、金峒、施南、散毛乃至于大田、唐崖等处,未必会径攻施州卫所。这些地方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万万不可弃之不顾,与其跟着邓宗震坐困愁城,还不如回去自家地盘,各自守御,纵然战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各位土司的乡土观念,邓宗震理解,可若没了这些土司襄助,单凭他卫所里的人马,怎么抵挡赵营故此他百般劝说,几乎哭将出来,希望能留下几个有识之士在城里,然而他的一片真心无法打动以本族利益为重的土司们。散毛宣抚使坦言本部减员惨重,带着一脸阴郁先行离去。继他后,各地土司接踵离开,不过半日,本尚有三千余兵的施州卫所,只剩二千不到。

    施南宣抚使司在七药山之战中遭受的损失最大,出战的二千人马中,退回施州卫还能作战的仅余千人。午食罢了,众人归位,原先拥挤吵嚷的厅堂之上,只留了覃福以及依附于施南的忠孝、金峒、东乡五路等寥寥数家而已。

    邓宗震将最后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道:“覃公,你意下如何”

    覃福双目空洞,没了往日的光彩,听了问话没有反应。邓宗震一连问了三声,他才将脑袋转过来。看得出,战场失利还好说,痛失爱子对他的打击甚重。

    邓宗震安慰道:“覃掌印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在别处突了围,现正在赶来的路上。”这话纯系慰藉,连他自己也不信。

    覃福苦笑着摇摇头,没回应。邓宗震注意到,半日光景,昔日气势逼人、目光炯炯的施南覃公,竟似老了十余岁,暮气沉沉便如一汪经年不流动的死水。

    他一半同情,一半忐忑,又将问题问了一遍。

    覃福闷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指挥使,容我问一句,现今卫所内,兵数几何”

    这两人互相知根知底,邓宗震神情怃然,如实道:“适才同知有报,全城兵员只一千九百来人。”

    “指挥使前言据城而战,赵营未必轻胜,彼时尚存三千众,时下仅有两千不到,复守城可乎”他自话自说,全不睬邓宗震表情多么难看,“况且各部星散,再无头前齐心协力的气象,士气愈堕,再贪图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上策。”

    施州卫指挥使司是整卫的首脑地带,在覃福说来,倒成了无足轻重的据点,邓宗震心中老大不高兴,但他认得清眼前局势,问道:“那么覃公也是要弃卫所不顾了”

    覃福闭上双眼,不允不驳,该是默认了。

    “倘如此,请恕在下不能再陪坐此间。”邓宗震满心绝望,撩袍而起。既然得不到覃福助臂,他就不愿空耗下去。还是立刻去着手安排城防为上。卫所里本部兵还有八百多,再抓些民夫、乞丐之类的充数,千人还是凑得起来的。未尝倚城力战,终究心有不甘。

    “指挥且慢。”邓宗震刚走两步,脑后覃福便说道。

    “覃公有何指教”

    覃福看了看他,轻叹口气,也扶着椅子悠悠站起:“指挥,你听我一言,施州未必就成死局。”

    往日里,覃福心直口快、雷厉风行,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也许是痛失爱子给他打击太大,亦或许是出兵大败给他阴影太深,如今言行举止,都有些婆婆妈妈的。

    “覃公直说无妨。”

    覃福负手而立,道:“卫所有城垣不假,但指挥岂不闻向年川中故事赵营兵如貔貅,连剑州、达州那样的通都大邑都打得下来,施州卫城又岂放在赵贼眼中”他话至此处,观



57雄雉(一)
    施州卫汉人不多,卫所里的几家就算是本地汉人最大的家族。其中又以刘、偃、水丘三姓为冠。

    这三姓祖上都是南直隶、浙江一带人。施州卫各地虽一直土人自治,但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正经官城,却多是外来人做主。明太祖朱元璋起于东南,所以立国后任用的各地卫所官也多江东桑梓子弟,其中有童氏者亦受封卫所官。至永乐年,童辅调任施州卫指挥,是为施州童氏之祖。其后世袭卫所指挥佥事,因立了战功,升任别处。这刘、偃、水丘三姓,便是当初随童辅来施州卫的。

    刘孝竑的父亲德高望重,这两日偶染风寒,卧病在床。他还有个哥哥,继承家业,务农为生,不通权变,家族中事他便一力承担。与他同来的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都在五十开外。

    这些施州卫的汉人虽久居“蛮荒之地”,与土人杂居,却并不自堕风骨,甘于蛮獠同流。相反,为了表明自己的汉人身份以及彰显出汉家文化的高尚,他们与土人世家极力抗争,毫不妥协,聚集财力人力,置办学校,宣传教化。说起教育水平与文字普及率,甚至一些中原内地的一些县镇也比不上。

    刘家自刘孝竑祖父起,一直是施州卫汉人首脑。不但兴办教学,鼓励开垦,周济贫苦汉人,甚至还组织了几次战斗,将那些敌视汉人的土人的袭击一一挫败。因着这份威望,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虽长,也还是心甘情愿跟在小自己十几二十岁的刘孝竑身后。

    三家既是汉家翘楚,当然行事作风也严格按照三纲五常来自我规矩,却怎么又会卑辞逊礼,不顾斯文气节,跪迎身为流寇的赵当世呢

    说到底,自保而已。

    邓宗震走时,来不及带走仓癝存粮,怕遗留资敌,索性一把火将两千多石的粮秣焚烧殆尽。他一走了之,可苦了城内几家大户。众所周知,贼寇剽掠,无非两样:钱财与粮食。仓癝若在,贼寇得之,未必就会十分为难城内居民。可一旦发觉官府一无所有,对于居民的掠夺必然变本加厉,说不定恼火之下,迁怒于普通百姓,大肆屠城,这类事,近几年大家还听得少吗

    赵当世惊喜过后,也有怀疑。待与刘孝竑等坐下细聊,方知其苦心孤诣。刘孝竑血气方刚,按照他的本性,绝不会屈身与赵当世这等贼人交涉叙话。可他的父亲刘公则不然。施州卫的汉人家族们自先祖辈开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百余年,方才积累出今日气象。这份心血,刘孝竑年轻,无法全然感受,刘公辛苦大半辈子,自无人比他理解更深。

    一个家族是否能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不单取决于家族内是否出了人杰,光耀门楣,更重要的是能够通晓时势、顺势而为。施州卫刘家能立足百年,蓬勃发展,并非一味只靠强硬,更多时候还是凭着家主随机应变、灵活处事,才得以多次履险如夷。

    在刘公看来,刘氏辛苦耕耘百年,家兴人旺,倘一意执着于忠孝节义,效蚍蜉之行,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偌大家业毁于一旦,终非上计。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香火,往后有的是机会洗刷耻辱。降敌怎么了唐代魏徵魏文贞公弃了隐太子降了唐太宗,最后不一样得入凌烟阁,流芳千古前汉李左车先事赵王歇,后归汉高祖,照样为人所称。所以,简单的效仿那些朽木雕虫,一死了之,只是徒然折了性命罢了。

    刘孝竑纯良至孝,在父亲的劝说下还是低声下气主动来迎赵当世。会面是一码事,看法是另一回事。在他眼中,赵当世依然只是卑劣低下的流寇,与此辈只可虚与委蛇,绝不可半点深交。

    儒生的成见,赵当世心知肚明。官军再残暴不仁,也是官,是值得信赖倚仗的;贼寇再仁德,到底还是贼,是万不能接触相信的。这些人却不知,不要说贼寇,就比起大部分的官军,赵营的军纪已算优秀。官军不能为百姓带来善政与和平,何异于贼不辨忠奸,只会帮着官贼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又何尝不是助桀为虐、为虎作伥只可惜,在儒家道统几百年深入骨髓的熏陶下,大部分的儒生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在他们心中,天下只有一个姓朱的皇帝,对于老朱家,自己能做的只有鞠躬尽瘁、克尽臣节,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妄。

    刘孝竑向赵当世提出了三点请求: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羞辱读书人。三、不得纵火剽掠。作为回报,刘家并偃、水丘以及城中其他家族,凑集了米粮五百石,钱一百两作为犒军之费。

    请求提出后,刘孝竑心中没底。眼前这个贼渠看似年轻,却透着一股稳重成熟,不时还有杀伐之气流露,与寻常想象中那种粗鄙无壮的形象相去倍蓗。因为有些出乎意料,对上他,刘孝竑竟然忐忑起来。

    说实在的,中营两千余将士,五百石粮,一百两钱真还不够塞牙缝。赵当世侧耳分明听到侯大贵小声嘟囔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吗”

    他微微一笑,道:“刘先生多虑了。我赵营名声虽然不好,却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我赵营杀人,从来只在阵上,杀的也都是敌人。想城中百姓与我赵营又无仇雠,我等怎会下毒手”

    刘孝竑不言语,身边坐着的偃家家长忙不迭道:“是,是,将军仁德,是城中百姓之福。”

    赵当世接着说道:“几位有所不知。我姓赵的是土包子一个不假,可生平最重读书人。我营中就有好些个主动投顺的先生,皆好生养着,半分也没有委屈。若不信,待会儿我便带几位去见见。”

    刘孝竑暗自冷笑:“什么主动投顺,说得好听。还不是给你强掳入营中的。”口上奉承:“这是最好。将军的人品,我等信得过,就不烦将军劳步了。”

    赵当世对他笑了笑,续道:“我赵营不是无良之军,行为处事,向来信奉‘替天行道’。贪官恶绅的不义之财,我必取。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不要!”

    赵营从川中入施州卫后,余粮不多,早先忠路资助了一批,依然杯水车薪。昨日何可畏来报,言称军粮告急,只够全营半月耗用。所以赵当世不是不缺粮,而是知道仅仅抢掠城中百姓,也榨不出多少粮饷。与其一拳打空,还不如做个人情,彻底收手。

    此等内情,刘孝竑等不知,但听他说的掷地有声,便信了几分。其中偃家家长平日里做过些亏心事,听到“不义之财”四字,心中一震,汗都惊了出来,只顾点头道:“说的是,说的



58雄雉(二)
    赵当世飞身阻止,却已太迟,倏忽一影不知从何处出来,跳起一脚,踢在刘孝竑侧腰。刘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进势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红。那影再起,夹手夺过压衣刀,将之甩到一边。这两下兔起鹘落,虽未能彻底阻止刘孝竑自戕,但见刘孝竑兀自呼气,性命当是无恙。

    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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