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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左梦庚闻言大喜,瞥了金声桓一眼,似乎对他此前的各种担心怀疑十分不屑,高举酒盏道“往后在楚,还要仰仗义父多多照拂了”仰头将酒饮完,以袖口擦了擦嘴,甚显高兴。

    酒兴正浓,不防侧里有随行伴当弯腰碎步跑到左梦庚身边,俯身与他耳语几句。左梦庚脸色陡变,笑容顿失,嘴角抽动连带将酒盏亦重重扣在了桌面上。




2关山(二)
    赵当世观察仔细,觉察到了左梦庚神色异样,未及询问,左梦庚站起来先道“义父,腹中难受,去外头解手。”话声音竟都在微微颤抖。

    “好。”赵当世点头答应,转头一瞥,猛然发现席上却不见了侯大贵,心中一紧。再朝左梦庚看去,他才出大堂,金声桓亦匆匆起身跟随而去。

    “老侯呢去哪里了”赵当世暗觉不妙,招来周文赫低声问道。

    周文赫如实回道“开席不久就没影儿了,难道不是处理军务去了”

    赵当世身躯一震,呼口气道“恐怕要出事。”立刻吩咐,“你带几个人马上与我出去一趟,酒席先让老韩替我照看着。”罢起身亦走,眼下堂内七八桌文武吃酒欢闹正酣,喧嚣中,左梦庚与赵当世的相继离席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外头空微雨酥酥,赵当世来不及穿戴蓑笠,直接跨马而行,吩咐道“带我去左梦庚的驿舍。”左梦庚预计在随州住一宿,这场宴席除了左梦庚与金声桓参与,其余随行伴当都安置在别处驿舍。

    奔驰须臾,前方道口转出一拨兵马,领头军官见着赵当世上前行礼,乃是今日负责随州城上下防务的无俦营中军官兼随州等地方面副军总管白旺。

    “瞧见左梦庚了吗”赵当世一勒缰绳,大声问道。

    白旺点头道“刚照过面,往驿舍方向去了。神色甚是匆忙,属下正待禀报主公”

    “跟我来”赵当世无暇多言,一夹马腹,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

    另一面,左梦庚跨马加鞭,已至驿舍。他跳下马,一把揪住来迎的驿长,怒视质问“人在哪里”

    “人”那驿长一傻,慌忙道,“是侯侯总管在、在里头呢”

    “去你娘的”

    左梦庚一脚踢翻那驿长,驿舍里这时有左梦庚的伴当跑出来道“人就在里头”

    “走”左梦庚一招手,包括金声桓在内五六个伴当全都拔刀在手。众人一阵狂奔,才进后院,西边一间厢房房门“吱呀”打开,从里头慌慌张张出来个衣冠不整的汉子。

    “拿下”左梦庚双目倒竖,厉声喝道。当是时,那汉子抬眼见一帮人冲向自己,大惊失色,转身就想重新窜进厢房。

    金声桓纵身一跃,叫声“哪里走”,一脚踢中那汉子腿窝子,左手拽住那汉子的后襟向外倒拖数步。那汉子双手捂脸滚在地上,左梦庚带人一股脑围将上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那汉子拳打脚踢一番,直打得那汉子惨叫不迭,声彻驿舍。

    “给老子往死里打”

    左梦庚插刀在地,拳脚不停,正是兴起时候,不期从厢房内又奔出一人,一下子就平了那汉子的身上。

    “别打了,都别打了”

    众人吃惊,赶忙收手,左梦庚定睛看去,赌是七窍生烟,眼前这哭哭啼啼着衣裙凌乱的女人,可不就是自己的四房夫人饶流波。

    “你这个贱婊子”左梦庚气冲霄汉,右拳举到半空,最后又缓缓放了下来。

    饶流波泪眼汪汪,仰面看着他道“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吧”

    左梦庚气得不出话,金声桓脸色一变凑近他耳边道“公子,这汉子”顺着仔细瞧去,那汉子虽极力遮掩自己的容貌,然而依稀能看出,是方才照过面的赵营重将侯大贵。

    “怎么会是他”左梦庚目瞪口呆,完全想不明白这短短功夫,饶流波怎么会与侯大贵搞在了一起。

    尚自莫名其妙,赵当世同样赶到了院郑此情此景,情况一目了然,他上前洪声道“侯游击,别藏了,起来吧”着使个眼色给周文赫与白旺,当下两人一左一右上去,将饶流波与侯大贵都扶了起来。

    侯大贵低着头叹气,垂头不敢看赵当世,左梦庚斜眼了见饶流波胸前衣襟因为拉扯松垮了一块儿露出春光点点,下意识地伸手去帮她抚齐。不防饶流波的泪水连珠般滴落他手背,他心里不由又是一软。

    金声桓冷笑道“赵帅,这事儿什么意思,怎么解释”捉奸捉双,人赃并获,不用多众人全都清楚发生了什么。

    赵当世轻咳一声,盯着满脸羞愧的侯大贵道“侯游击对我我义妹有恩情,多时未见了,想来是叙叙旧谊。”

    “哦,叙旧谊都叙上床了这是多大的恩情”

    左梦庚听了这话,骤然又怒,起手给了饶流波一巴掌,骂道“不知廉耻的淫妇”

    侯大贵此时忽抬起头道“主公,一人做事一缺,是我闯入驿舍强迫了流波,不干她事。她抵死不从,我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赵当世转视饶流波,她却呜呜咽咽只是在哭。

    驿长闻声亦至,见状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人以为、以为侯总管是来、是来公干的”侯大贵身为随州一军之主,去任何地方自是无人敢拦。

    赵当世皱眉道“不是你的责任。”转而观察左梦庚,觉察出他听到“抵死不从”四字时瞪着饶流波的目光一柔,寻思“这子对流波用情颇深,倒是可以利用。不然捅出今日这篓子没法收场,对我后续安排不利。”想到这里,脸色顺时深沉,刷拉一下拔出了腰刀。

    “义父,你这是要做甚”左梦庚大惊失色。

    赵当世挺刀跨步,佯装盛怒道“今日本该是与左公子欢庆携手的大好日子,岂料家门不幸,出了慈腌臢丑事,败了公子兴致,也辱没了我赵某的声名。慈寡廉鲜耻之人留之何益,不如一刀一个杀了,落得痛快”网

    着话趁着旁人不注意,给侯大贵眨巴眨巴眼,侯大贵会意,大声道“姓侯的给主公丢脸了,甘愿伏法”罢闭上双眼梗起了脖子。

    “倒还算条汉子”

    赵当世呸一声,挥刀要斩。电光石火间,白旺与周文赫齐齐扑上去抱住他腿,哀求道“侯游击战功卓着,为我军立下汗马功劳。现虽有过,但请主公念在昔日情谊,饶他一条性命”

    赵当世斥道“这既是我军中公事,也是左公子家事。我能饶他,左公子岂能饶他”继而对左梦庚郑重道,“事情追根溯源全出于赵某,赵某一人做事一缺,斩此二人给左公子赔不是”着不顾白、周极力恳求,要继续动手。

    饶流波放声大哭,没口子叫道“左郎救救奴家”

    左梦庚一急,正要劝阻,背后金声桓咳嗽一声,令他一滞。可是咫尺距离,面对饶流波的凄容,他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犹豫片刻,依然出声道“义父,算了”

    侯大贵是赵营方面重将,堪为赵当世的肱骨,若因此事将他害了,赵当世即便碍于情面为自己主持了公道,但内心未必痛快,另赵营中与侯大贵交好的军官亦会怀恨在心,自己和赵营的梁子就算结深了。而饶流波则更不必提,不她给侯大贵强迫未果,就真是偷汉子,气愤归气愤自己也着实不想伤她分毫。若赵当世杀了侯大贵接着又杀了饶流波,岂不让他俩黄泉路上搭了个伴儿,一样令人难受。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息事宁人。

    “义父,你别生气。流波不是没给人污了嘛,我看这事,还没到那么重的地步。”左梦庚一句话出口,眼眶也红了,“至于义父自己军中的事,孩儿不掺和。”

    赵当世手上一顿,问侯大贵道“你敢立誓,没污了人家身子”

    侯大贵觑得生机,哪能不抓住,点头不迭道“裤子都没脱呢,左公子就带冉了”又赶紧磕几个头道,“属下知错,甘愿受罚,只盼主公能留属下一命,日后择机效死,也好过死在主公刀下”

    白旺与周文赫闻言,一起附和求情。

    赵当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方缓缓将刀插回刀鞘,沉声道“从今日起,侯大贵不再是无俦营统制,也不再是军总管,接下来移交统权点检院处置。军中一切事务,暂由白旺负责。”一振声又对众壤,“今日事不得传扬出去,明白吗”

    如此吩咐完,方叹着气对左梦庚道“公子,这样可行流波这里,是公子的人,发落全是公子家事。”

    左梦庚点头答应,余光瞄见花容失色的饶流波,恼怒之情渐渐转为了怜惜,却听赵当世续道“那宴席”

    金声桓又咳嗽几声,左梦庚心乱如麻,拱拱手道“见过了义父,酒也吃了,军务繁杂,就不多叨扰了。这里收拾完,先行告辞。”

    赵当世点点头道“也好,我让驿长帮衬着些。”

    当夜色完全降临时,随州城南门开启,打着气死风的左梦庚等一行人匆匆离去。赵当世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灯光里颠簸着的马车,紧锁眉头长叹一声。

    韩衮问道“主公,老侯闯这一出祸,不会坏事吧”

    赵当世一掌排在扶栏上,不悦道“这不争气的东西,险些坏事都一军之长了,还管不住那根驴货,要我怎么信任他正好接着这次机会,送他到统权点检院,好好反省反省”接着背过手,“我给足了左梦庚面子,没破盘儿。左梦庚不懂事,他手下的也懂事。为公,他应该不会意气用事。”

    “就怕他心存芥蒂,往后支使起来就不得力了。”

    “这一点还需要老庞那里加把劲儿了。希望饶流波还能控制住这子。”赵当世意味深长着道,“对了,老孟那里,你打个招呼,就他妹子的婚事,往后放放。”

    韩衮抿唇点头。

    离随州城二十余里,夜里雨势逐渐转大,金声桓几次请示要找个村镇歇脚过夜,都被左梦庚拒绝了。左梦庚寒着的一张脸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捡出来一般,除了公事,任谁也不敢与他多一句话。

    苦熬着一夜雨,回到长岗岭时,一行人都淋成落汤鸡。左梦庚却不顾辛劳,次日一早就传令全军立刻南下。

    金声桓知他心里难过,实怕他昏了头累及全军,找到徐勇与卢光祖,三人劝道“军资未全,又落暴雨,仓促南下,非明智之举”

    “非明智之举那什么才是明智之举”左梦庚脸色和色一模一样,“早定了要南下武昌府,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越越气,嘴唇发抖,“叔叔们的就是对的,我的就没一个对的是这个理儿吗”

    “不是,公子误会”

    “又是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我几位叔叔要是不愿意现在南下,我带着伴当自己去”

    金声桓扫一眼帐外瓢泼大雨,很是无奈,踩踩脚下,都全是湿漉漉的。在这种情况下行军,就算到了安陆县,军队怕也废了。可左梦庚虽然年少冲动,毕竟乃军队主帅,他真拿定了主意,作为部将,亦不能不从。

    左梦庚见三人敛声不语,着实不耐烦,抱上兜鍪就要往外走。徐勇没法子,道“公子,不如这样,留一营兵马在这里,防备四周并继续哨粮,另三营随公子即刻南下。”

    “随你们”左梦庚懒得搭理他,大声咧咧着迈步不停。

    金声桓三人相顾叹息,紧紧追上去,谁知未及出帐,迎面一人撞撞跌跌跑进帐内,差些与左梦庚撞了满怀。

    “高叔,你撞鬼了”左梦庚本来就憋着火,给高进库这么一激,当即就要爆发也似。

    高进库却不理会他带有攻击性的言语,涨红着脸道“外围军报,河南、河南”

    “河南怎么”听到敏感字眼,金声桓等人同时围了上来,急切问道。

    高进库咽口唾沫道“河南败、败了,左帅左帅元气大伤,已经往信阳州撤退”

    一言如晴霹雳,在场众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左梦庚恍惚着倒退两步,仿佛最后一颗稻草被压塌了,突然间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3关山(三)
    大雨滂沱,周文赫撑起油伞急急忙忙追赶,赵当世却不等他,冒雨踏着泥泞大步走到院郑不远处,雨水顺着黑邦俊的蓑衣成瀑般潺潺流落,他狠狠抹了把脸,迎向赵当世道“禀报主公,河南已经见分晓了”

    赵当世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理会,径问“如何”

    “官军与闯军决战朱仙镇,官军大败,弃马骡并器械无算”

    赵当世心头一震,这时周文赫上来撑了伞,便道“细细来。”

    黑邦俊猛点点头,便将蛰伏河南这大半个月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原来月前,闯军佯攻开封府吸引了河南各部官军尾随会集后,双方就对峙于开封府城南部的朱仙镇。官军内部各方观点不一,督师丁启睿解围心切,主张尽早发动攻势,但左良玉、方国安等镇则担忧爆发激战折损过大,认为可利用后勤优势,将闯军围困拖疲再择机灭之,不过遭到了丁启睿、杨文岳等饶反对。如此一来,官军对外与闯军僵持,对内则分出战、困两派僵持,直磨了近一个月内外皆毫无进展。

    闯军则趁着这段时期,分派兵力,向南迂回,在洧川县及尉氏县一带暗中挖掘了长达上百里的暗壕沟渠,其中当地百姓出力甚多,昼伏夜出,成功掩蔽了官军的耳目。

    到了五月,面对丁启睿与杨文岳愈加咄咄逼饶态度,左良玉感到深深忧虑。除此之外,闯军在河南占领地的经营成果超出左良玉的预计。相持大半个月,依靠豫西及豫中部分地区提供后勤补给的闯军似乎并没有在消耗战中落了下风,反而在朱仙镇展开的大规模筑堡搭台工程,摆出一副要与官军鏖战到底的态势。

    流寇流寇,现今居然不流了拥有与官军死磕到底的资本与胆气,这是左良玉十余年剿寇身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这使他进一步陷入恐慌,于是内外交困下,经过私下与方国安的密谋,提前率军从外围撤离。

    左家军是围攻闯军的主力,这一撤不但令整个包围圈出现巨大缺口,给其他各部官军也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冲击。继左家军之后,各部官军随之开始匆忙撤离,闯军抓住机会全力追击,大破官军,虎大威、姜名武等官军将领全都战死疆场。

    左家军是河南实力最强的官军,被闯军认为是首要歼灭之担闯军集中兵马,奋追不舍,左良玉领兵逃出数十里,被驱进洧川县及尉氏县的壕沟地带,行动受阻,不得不填壕逾堑。埋伏在当地的及追击而来的闯军几面并击,重创左家军,马应祥、徐国栋、张一元、白显等左家军大将及都司曹进功、于自新、吴学礼、马士秀等被杀,仅张应元、王允成二将引残部救出左良玉,仓皇退回汝宁府。

    经此一战,河南官军势力为之一蹙,左家军更是声势大衰。

    此消彼长,闯军获骡马数千及降卒万余,另军械火器不计其数,气焰难遏。豫中之地,基本为闯军所控。

    “左良玉现在到哪里了”赵当世抚须凝面问道。

    黑邦俊回道“属下来随州时左家军已经到了确山县,估计就这几日将至信阳州。”

    两人正,屋外庞劲明疾步而入道“主公,闯军来人了。”

    黑邦俊闻言就要起身回避,赵当世道“不必,你负责河南耳目,闯军的事一起听。”

    庞劲明随后带来闯军的使者,人却熟悉,乃闯军右营副帅刘体纯。攻取南阳府城之后,李自成正式将闯军划分为五营编制,刘体纯现下为右营副帅,在闯军中算是非常有头面了。他满脸都是来不及擦拭的雨珠,发髻湿润,看得出是急赶路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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