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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在听完赵当世的叙说后,覃奇功仅是短暂惊诧,很快,就陷入了深思。

    赵、覃二人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俩都是聪明人,都早已看穿这件事的本质并不在于与九条龙的恩怨或是扫地王想要拉拢刘维明,而在于郧阳一片整个流寇集团中的势力角逐。

    事关重大,覃奇功也良久拿不定主意。赵当世首先道:“青庵,我之见,刘维明势单力孤,扫地王兵力数万,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关紧要,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来勾诱他。若说他是为了给九条龙出头,一个统领数万兵马的人物,怎会只有这点气量,所以更无可能。内中必然另有隐情。”

    覃奇功一点头,顺着他话往下说道:“都使说的是。郧阳诸军,明面上共遵闯王号令,实际上各拥山头。扫地王、蝎子块、闯塌天是其中大老,听说这些人之间互相勾心斗角,水深得很。”

    赵当世沉吟片刻道:“刘维明要反,我不奇怪,可他一直在川中活动,这些日子又未曾出过营寨,扫地王是怎么知道他在我营中,又如何与他搭上线的”

    覃奇功亦忖思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咱们新来,四处营头连都使你尚不熟悉,怎么会先与刘维明接触且刘维明出身四川,从未在陕豫等地活动过,要说与扫地王或其下将领有旧,也不甚可能。”

    二人按着这个线索想下去,一时半刻都捋不出头绪,兵士送上晚食,他们也只作不见,任它晾在那里直到冰凉。

    烛影摇曳,赵当世与覃奇功相对沉思,帐内寂然无声。俄顷,覃奇功咳嗽两下道:“此事牵扯太大,妄自揣测恐有偏颇。为今之计,还是得主动出击,寻找线索。”

    赵当世搔首道:“可郧阳这么大,就似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怎么找线索”

    覃奇功看了看他,不答反问:“都使在这郧阳的各家掌盘子中可有熟人”

    赵当世道:“没甚特别熟的,也就与刘哲略有些交情。”话落,又想起一人,“黄龙也算是吧。”

    覃奇功右拳抵在鼻下,状若沉思,旋即轻声道:“若是如此,可先差两拨人分头去刘哲、黄龙处试探试探风声,再派些人,去九条龙、张胖子那里,名为赔礼,暗里观察。倘能得些情报,也比现在胡猜乱想的好。”

    赵当世点点头,表示赞同:“如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刘维明那里,暂且不要动作,只让人在外围盯梢,以免打草惊蛇。扫地王既然决意延揽刘维明,那便是准备好了与我营撕破脸,极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将我营踹了,永绝后患。刘维明想来当时候会是他的一颗重要棋子。此外,白蛟龙虽然自首,可对他还是不可有半点掉以轻心,该监视还是得监视。”

    “这些我心里都有数。”赵当世一派俨然,面若凝霜,“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扫地王想一举端了我营,怕也没那么容易。”

    一日后,三路使者次第回归,赵当世一一接见。

    首先到来的是去九条龙、张胖子那里的使者。这二营距离赵营最近,一个时辰的路程罢了。听使者说,二人收了礼物,却不肯见面,对赵当世的歉意也置若罔闻。这二人是整齐王的小弟,而整齐王则与扫地王过从甚密,赵当世本来也没指望从他们那里能探听到什么,对这个结果也不以为意。

    去刘哲那里的使者第二个到来,据他说,刘哲这两天偶染风寒,略感不适,无法见客。送去的礼物也被他尽数退回。这个属于突发情况,赵当世也没办法。

    最后回来的是去黄龙营中的使者。赵当世本来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听了他的汇报后,心是直接凉了半截。原来黄龙前日出营,去向不明,至今未归,部众也不知道其人去了哪里。只是后来闯王那里派了人来,说黄龙奉命去东面探查敌情了,营内军务暂由二当家过手,众心安稳,是以也没出什么乱子。

    三路齐出,却全都碰壁而归,赵当世无可奈何,再次找来覃奇功,眉宇里颇是沮丧。

    了解完情况,覃奇功的态度却与赵当世截然相反。

    赵当世本好些灰心丧气,见他表现如常,质疑:“三路皆无果,青庵缘何不忧反喜”

    覃奇功缓道:“说三路无果为时尚早,属下愚见,当中有些文章。”

    “请讲。”

    覃奇功从椅上站起,额头微仰:“九条龙、张胖子那里不必费神,他俩紧闭口风,情理之中。至于刘哲,虚实难测。但黄龙那里,决计反常。”

    “反常”

    “正是。都使你想,黄龙营寨驻扎在最西端,又没什么马军,更因为多在川中,对此间地理




85红袍(一)
    去韩衮那里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赵当世心寒的结果。之所以说心寒,并不是对于韩衮,而是刘哲。

    使者谨遵赵当世吩咐,沿途注意隐蔽,来去皆未为他人所察觉。韩衮听说是赵当世派来的人,好生热情,要不是腿伤实在疼痛,恨不能都站起来倒履相迎。使者一字不差,将要打听的问题转述给韩衮:“闻刘掌盘近日小恙,不知情况尚安否”

    韩衮的回答却是:“刘掌盘昨日还来探视过我,何来小恙之说”

    人心不古,覃奇功一语中的。

    赵当世虽有准备,可对此,一会半会儿还是难以释怀,阴着脸,闷声不响。覃奇功在侧等候许久,终于没了耐心,劝道:“都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安然时尚自尔虞我诈,更遑论处在此间汹汹四伏的境地。刘哲是闯营大将,他对都使未必就完全无情,只是军队利益当先,也只能舍轻求重。”

    “嗯。”赵当世听他言,眉头略微舒展,又想了想,叹息一声,“你说的是,沉湎阴霾而难自拔乃小人之态,我不可为也。”

    “重情重义豪杰本色,都使人杰之名当之无愧,属下佩服。”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覃奇功最看好赵当世的地方。人的心胸开阔,眼界自不会拘泥于一隅。胸怀这类个性不是后天能练出来的,往往出自本心。

    赵当世想通后,精神复振,平静而言:“刘哲欺我,黄龙去向必与其有莫大关联。”

    “然也。”覃奇功接过话,“联系到这两日诸营动向诡异,似乎全都隐隐指向我军,属下以为,这与刘哲也脱不了干系。”

    “可就算我等知道了刘哲作祟,又有什么法子应对目前局面”赵当世不明白刘哲到底想干什么,但眼看着自家慢慢给无边无际的军队所包围,他再稳健,处在矛盾中心,也不由自主的沉不住气。

    覃奇功想了想,面色凝重:“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刘哲那里的幺蛾子,咱们一时半会儿弄不清,可眼下局势是一目了然,还是得先破了当前的困局,再慢慢搜括线索不迟。”

    赵当世苦笑几声,一抬手道:“且慢,先让我捋一捋脉络。”想了半晌,复言,“首先是刘维明受了扫地王蛊惑,想反水。再是黄龙失踪与刘哲不轨。最后乃各营向我方向聚拢。”

    覃奇功深以为然:“诚如都使所说,按此下来,现阶段咱们首当其冲,还是先得将扫地王与刘维明的事儿应付了。”

    赵当世边想边说:“刘维明我倒不担心,他早已暴露,只要让咱们的人盯梢得紧些,掀不起什么风浪。而扫地王,我可真没啥好法子对付。一力降十会,他人多势众,硬碰硬干起来,我营没有胜算。”

    话说到这里,赵当世踱步来到椅边,坐下却又立马站了起来,看得出,他实是有些焦虑不安。

    帐中安静了好一阵,赵当世苦思冥想,依然计无所出,正要看向覃奇功求助,覃奇功就像提前预知般咳嗽两声,在他开口前道:“都使,属下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参详。”

    “青庵快说!”赵当世喜上眉梢,想这覃奇功果不负赵营智囊的身份,还是很能够为自己排忧解难的。

    “下策无他,与扫地王正面决战。然则都使你刚才亦提到过,扫地王人马众多,我军虽锐,可寡众悬殊,实在难以力敌。不过万不得已下,此策可以考虑。”

    赵当世直摇头道:“罢了,你接着说吧。”不要讲打不过扫地王,就算是侥幸赢了,这胜仗的代价也必然惨烈。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这点微末本钱,赵当世舍不得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打了水漂。

    “中策,撤出郧阳。扫地王现在尚未动作,抢在他前及时将人马转移,可避无妄兵灾。”

    “这……”赵当世闻言,沉吟不决。这个计策比上一个要稳妥不少,但所说的稳妥,只是针对火烧眉毛的当下而言。撤出郧阳去哪里闯王那里又怎么交待赵当世从未想过,也想不出。河南、江淮官军围如樊笼,一层又一层的包围圈赵营根本无法突破。再南下湖广,楚抚王梦尹此间早已在大江两岸集结部署了重兵,严加防卫。要想再次跨江,很不现实。单独入陕,则更无可能。思来想去,这一策只能说是望梅止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困境。

    “下、中二策说了,那么上策呢”能名列最上,想来这最后一策定然有独到之处。赵当世急不可耐,撇下先前二策不顾,径直追问。

    然而覃奇功却有点难色,踌躇道:“此计名为上策,仅仅是对于收益而言。比起中策,都使或许很难接受。”

    赵当世坦然道:“我营实则已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纵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放过。你只管说,具体是否执行,大伙儿再议不晚。”

    帐中不止赵、覃二人。关乎到赵营生死存亡的问题,赵当世还是希望群策群力。所以同在一起的还有侯大贵与徐珲,周文赫也侍立在旁。这时候,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覃奇功。

    覃奇功听了这话,点头答应,和着严峻的表情,随之道出了思虑已久的上策。

    他说了一席话,颇有方寸,桌案旁侯、林二人甚至周文赫都各自沉思揣度起来。赵当世离开桌案,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不住道:“太险,太险!”

    老实说,赵营发展到今日这种规模,赵当世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久赌必输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小本买卖他可以毫不犹豫一锤定音,但要说把现在的赵营作为筹码再次推上赌桌,实在是举棋不定。

    上策的凶险,覃奇功亦是心知肚明,所以他说完后就沉声不语,等待着赵当世最后拍板。其余侯、徐等同样知晓此事的重要性,故此,在赵当世没有表态之前,他们也不会出声。

    中军大帐中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赵当世背着手,从大椅边走到帐幕边,又从那里走回来,来回一连八次。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面有喜色,时而又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反复揣度掂量,脑海里的思绪就如同午夜刮起的狂风暴雨与呼啸的海浪不断撞击,激荡狂乱。

    终于,他忧色一消,恢复常态,神色之自然,几乎让人瞧不出他刚刚还备受煎熬的痛苦。但诸将与他相熟,自是适应这种情况。因为他们知道,每次赵当世变成这样,那定是他的胸中已有了主见。

    “我已想好,不过在此之前,我欲先听听各位的看法。”赵当世朗声道,顾盼众人,“赞成下策的举左拳;赞成中策的举左掌;赞成上策的举右拳;认为应当再行计议的举右掌。”

     



86红袍(二)
    军旗猎猎,今晨风大。

    周文赫咳了口痰,狠狠吐在地上,迎面走来个军将,是个相识的,前营一个叫白旺的百总。

    白旺身量不高,体格也不健硕,但为人勤恳谦和,待人友善,周文赫虽说与其交情泛泛,但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周百总,都使起了吗闯营那边刚来了几个报信的,正主儿距此间不过十里了。”

    周文赫一张嘴,一股风刮来,卷起鬓角几缕发丝带到他口中。他“呸呸”几下,骂了句娘,方道:“都使昨夜没睡,现在正在小憩,不过甲束在身,到时候抹把脸就是了。”

    白旺微微颌首,抵近了周文赫两步,小声道:“待都使醒来,请代为传报,就说姓刘的尽在掌握,不会有岔子。”

    周文赫一愣,而后应了声。白旺又对他笑了笑,匆匆离去。

    当日布下的计策,除了赵当世,只有覃奇功、侯大贵、徐珲以及周文赫知道。作为赵营头号肱骨,侯大贵也被安排了任务。侯大贵为人倨傲,能将如此重要的事交出手,想来受托之人必然也深受他的的信赖。而这个白旺此前从不显山露水,可谓籍籍无名,光看体态性格,也不是那种骁悍之徒,怎么就得到了以挑剔严苛著称的侯大贵的重用

    周文赫望着白旺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帐内赵当世的传唤声响起,他便抛下疑惑,入帐候命。

    闯营的使者络绎不绝,一连来了五拨,待白旺打发了第五拨人,盔明甲亮,意气风发的赵当世穿过晨雾,跨马出现在他面前,身后周文赫等二十余名夜不收也是各据健马,昂首跟随。

    白旺抬头仰视英姿勃发的赵当世等,暗暗赞叹,带着仰慕的心情恭敬道:“属下见过都使。”说完就垂首看脚,竟是再也瞧也不敢瞧上赵当世一眼。

    赵当世笑呵呵的:“都是老弟兄的,还这么拘谨做什么又不是凤子。”

    杨招凤年纪小,且生性腼腆,纵然几次作战都立下功勋,逐渐得到了营中众将的认可,可有时候还是会在人前不自觉的羞红脸。因为关系亲密,没有什么顾忌,故而平素里大伙儿都爱拿这个事作为典型,互相挤兑挪揄,开开玩笑。

    白旺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实际上,今年他已经三十出头了,因为皮肤黝黑,脸上多皱纹,就说是四五十岁也有人信。一般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八队跟出来的老弟兄,稍微能混点,处境都不会太差。可他因为少时家境极为贫寒,天生内向,自卑心很重,不太会表现自己。若非在施州卫最后几仗中豁出命来,砍了几个官军将官的脑袋,他现在连百总也当不上。

    赵当世不过打趣说个两句,活络活络气氛,在白旺听来,则有如圣旨。他闻言立刻挺起身板,十分认真道:“是,属下明白!”

    周文赫等见状,都私下窃笑,赵当世笑着打量了白旺一会儿,道:“交予你的任务,可能完成”

    白旺异常严肃,洪声答应:“属下誓死完成,如有半点差池,自提头来见!”

    赵当世道了声“好”,也不再多言,与周文赫等打马自去。

    等他们驰远,白旺立刻传令上下:“严加把控营门,无我命令,不可放一人出营!”

    众兵齐声应命,一时间,赵营北大营辕门刀枪森森,里外戒备。

    这且不提,那边出营后,赵当世一马当先,周文赫催马从后跟上,透过风声问道:“都使,把北营大门交给那个木头,恐有不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当世目视前方,只说一句:“侯千总定下的人,我信。”

    二十余骑奔出数里,来到一处废弃的土地庙,这里,就是赵当世定下等候闯营人马的暂驻地。闻报,闯营的人距离此间不过五六里路,须臾可至。

    周文赫取过水袋,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喝了一口,以手加额,看了看天,似是自言自语:“他们也该到了吧。”此言一出,周文赫等皆浑身一战,下意识的都将腰刀拔了出来。这些夜不收作为赵当世的护卫亲兵对于他口中的“他们”,皆心知肚明——一个刘维明,一个白蛟龙。

    正如赵当世所猜测的那样,此间刘维明与白蛟龙正全力赶路。

    昨日黄昏,刘维明又接待了一个使者。比起之前扫地王的人,这个使者的来头更大,自称是闯王身边的体己人。他的到来,给对于前路还有些彷徨的刘维明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使他彻底坚定了反赵的信念——连闯王都暗地里支持自己,想来姓赵的命数已尽,不灭亡天理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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