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那使者离开后,白蛟龙也派人传来最新消息,言说今日赵当世将出营亲自迎接闯营来的贵客。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刘维明无比确信自己放弃赵营的正确性。同时他认为自己或许成了闯王、扫地王等巨头之间博弈的棋子。然而,就算是成了棋子又怎么样能给这些人看中摆布,他甚至感到十分荣幸,心想地位低下如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站到风口浪尖,参与顶层的争斗。跟在这些大人物屁股后边,就算捡一口残渣吃吃,想必也是撑肠拄腹了。
他昨晚也没睡,一大早仍是精神抖擞。赵当世没动,他也不敢动,在营帐内坐卧不安,口干舌燥。临阵的恐慌与憧憬的兴奋不断交替袭上他心头,胸腔内的那颗心,一直猛烈激荡,几乎要冲破出来。
焦虑许久,终于,心腹来报,赵当世与夜不收出营而去,他一把将脸从捂着的手掌中抬起,声音都有些震颤:“好,好,咱们走。”
营外早已预备好了一支近百人的兵马,这些人都是他这几天精心挑选出的棒贼出身的兵士。只有这些老部下,刘维明才有信心在最危急时也能指挥得动。他带着人,急急出动,在半路与白蛟龙相逢,两下合兵二百余,径投东大辕门。
今日负责把守大营几处辕门的是侯大贵。没有军令,刘维明本来担心行动受阻,但白蛟龙很早就胸有成竹向他保证,已借着与何可畏的关系搞到了一张饬令,可以借着军事任务的名义出营。
白蛟龙与何可畏早有联系,只不过中途给赵当世敲打过一次,大为收敛。但藕断丝连也在情理之中,刘维明对此没有怀疑。到了东大辕门,侯大贵居然亲自守在那里。换了别人刘维明不会担心,但面对侯大贵,他没来由的心虚,登时大为恐慌,好在白蛟龙沉稳,不
87红袍(三)
日头初上,尚在酣睡的郝摇旗在梦乡中被人给摇醒了。
“贼怂的东西!”郝摇旗煞是不爽,从床榻上鱼跃而起,攥紧了双拳,要寻搅自己清梦之人的晦气。
瞪眼看去,郭虎头的脸却出现在他面前。
“老郭,你干啥”见是郭虎头,郝摇旗抬到一半的拳头又放了下去,“时辰还早,就要出操也不是现在。”
郭虎头颇为焦急道:“都使或许有难。”
“什么”郝摇旗惊呼一声,但看郭虎头甲束在身,不似玩笑,“你说清了。”
郭虎头按剑而言:“一个时辰前我司里有兵士来报,见着都使只带了周文赫他们出营向北去了。现在望楼那边又有消息传来,说北面烟尘大起,恐有大股军马往这边过来,都使尚未归营,我怕有什么岔子。”
郝摇旗纳闷道:“天都没亮,都使出营干啥”
郭虎头直摇头:“我也不知,开始听说了以为是都使外出侦探。你也晓得都使的癖好,喜欢孤身犯险。可寻开心也不是这么个寻法,但看那烟尘形势,不像是有序行军带起来的,反而翻腾甚嚣,很像是急行军。其众距离我营不过数里,如此行为,只怕敌意大于好意。”
覃奇功提出的上策太过凶险,赵当世为了保险起见,军将中除了侯大贵与徐珲没有知会任何人,连郭虎头、郝摇旗这个级别的也是当下才得知晓。
“那还等什么,走吧。”郝摇旗衣甲也不穿,光着膀子就拉着郭虎头向外走去。
“且慢。”郭虎头脚下突然一顿,对着满脸狐疑的郝摇旗道,“我方才试图出营,岂料却给北大辕门的人给挡了回来。”
郝摇旗凝眉而言道:“算起来,今日守备各处营门的该轮到老侯了。怎么,他不让你出去”
郭、郝二人都是徐珲的手下,和侯大贵不搭界。
“我没见到老侯,在北大辕门的是那个叫白旺的破落户。”
“白旺”郝摇旗刮了刮鼻子,“这厮貌似是八队出身,不过一个百总,老实巴交的,还敢拦你”
郭虎头讪讪道:“是百总不错,可我瞅他那架势,怕是徐千总来了说话都不顶用。”
郝摇旗哂笑数声,道:“老郭你好端端一条大汉,怎么越过越窝囊了论军职,论武勇,那厮哪点比得上你你怎么就被他堵了回来你不会是怕了老侯吧”
郭虎头脸一红,愠怒道:“你厉害你去试试,要是能出去,老子营里那几坛酒,都由你拿去。”
赵当世虽然明令禁止军将擅自饮酒,可这口腹之欲怎可能说除就除。尤其是对于侯大贵、郭虎头、郝摇旗这类人,没有酒,命都要丢了半条。所以或多或少,每战缴获,都会私藏些在自己营帐里,偶尔偷偷拿出来小酌。赵当世后来也知道了他们的猫腻,不过只要不是饮酒过甚,误了军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郝摇旗却依然老大不信,嗤笑一声,昂首挺胸大跨步出了帐门。
帐外大风横吹,郝摇旗身体健硕,没穿衣服也不觉寒冷,和郭虎头一溜小跑到了北大辕门,还没到,就听见那里人声鼎沸。
郭虎头手下几个百总正拥在门口,唾沫横飞,郝摇旗拨开人群一看,里头围着一个身子瘦削的白旺。那几个百总瞧见了郭、郝二人,更添神气,快脚过来道:“见过二位把总,这姓白的好生可恶,咱几个说到现在,还是连个缝也不让开。”
白旺双唇紧抿,脸色煞白,这时也慢吞吞走上来拱手行礼:“见过把总。”
郝摇旗哼了一声道:“啊呦,原来白百总还知道俺们两个。我还道这营里除了都使,就数百总你最大了呢。”
白旺听出他意有所指,腆着个脸不作声。郭虎头说道:“白百总,都使出营未归,那里形势不明,我几个出去瞅瞅又怎么了都使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责任谁担”
“不成。都使走时吩咐,没有准许,任何人不准踏出营门一步。”谈到公事,白旺忽地变了个人也似,重新抬头,满脸坚毅。
“事急从权,我几个没有其他意思,都是为都使效力,都使出了差池,受害的乃是我赵营全军,切莫因小失大。”郭虎头耐心劝说。
白旺连连摇头:“不行,要带百人以上人马出营,都需要都使的条‘子。没有条‘子,就不能出去。”
郝摇旗一把推开郭虎头,气势汹汹地欺到白旺身前,仗着身长体壮,居高临下逼视他:“你小子可真谍活,我问你,照你所说,倘若敌军打到了营外,咱们也个个当个缩头乌龟,白白挨他们的打”
白旺一本正经道:“都使说过,要是这样,需得千总及以上军职者批准,方可酌情出击。”
“千总”郝摇旗呆了呆,转视郭虎头。
郭虎头撇撇嘴道:“徐千总这两天腹部绞痛,根本下不得床,无法视事。”
徐珲自打在剑州为炮身击中腹部后,遗下了痼疾,十天半个月腹痛就要发作一次,营中大夫看了多次也找不出症结所在。这病没法根治,徐珲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祈愿伤痛不要在关键时刻发作起来。好在这段时间以来,每逢战事,都安然无恙,不过这几天呆在营中,疼痛再度袭来,令他几乎无法下床。
“听到没,徐千总有恙在身,开不了条‘子,这么算下来,论职务,就数我和郭把总了。我二人要出去,你有什么理由阻拦”
白旺坚持道:“不能这么算,二位把总职位再高,属下眼里也只有都使、千总。”说着,指示手下守门兵士加强了对辕门的看守。
“个狗怂的东西,还挺轴。”郝摇旗接连碰了两次壁,脸上好些挂不住,斜眼瞄见郭虎头,只觉他似有讥笑之意,勃然怒起,一掌搭在了白旺肩头,“你当真不放行”
白旺眼里全无惧色,冷冷撇下两个字:“不放。”
“那我若强闯,你敢拦吗”
“把总敢闯,属下就敢拦。”白旺与他对视,毫不相让,“不过属下得提醒把总一句,冲出去容易,再进来可就难了。”
赵营军令如山,郝摇旗哪听不出他话里蕴含的威胁之意。可他驰骋半生,做事一向随心而为,也只在赵当世面前,才收敛几分。想这白旺算个什么玩意儿,竟然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自己。他只觉自己受到了挑战,更受到了轻视,顿时怒不可遏,喝道:“直娘贼,那就试试!”
言毕,不顾郭虎头的呼声,就在众目睽睽下,一拳砸在了白旺的脸上。赵营北大辕门内外,瞬间乱成一团。
 
88红袍(四)
整齐王等再横,也不敢就在闯王面前动手,更何况刘哲的千余马军在后,他与九条龙对视一眼,均知今日事免不了功亏一篑。可他们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闯王怎么就到了这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整齐王方寸已乱,又在高迎祥的连续诘问下甚感狼狈,不欲继续待下去缠夹不清,寻个机会,就与九条龙带着兵马匆忙离去。走前,九条龙不甘地怒视赵当世,赵当世则报以一个微笑。
高迎祥瞧见地上蓬头垢面的刘维明,询问:“这是……”
赵当世回道:“此人叛我,已被拿下。”
高迎祥面若寒霜,对刘维明正眼也不瞧上一瞧,随口道:“不忠的东西,砍了就是。”
刘维明原先抱有的一丝幻想随着高迎祥的到来完全分崩离析。失去了希望,恐惧感很快袭遍全身。他不对赵当世,而对高迎祥哀声道:“闯王,小人冤枉,小人冤枉。”而后见高迎祥压根不看他,指着赵当世,狠狠叫道,“赵当世,他,他蓄谋刺杀闯王,被我察觉。请闯王辨清黑白,为我作主!”
高迎祥不说话,鄙夷之情弥漫在神情间。刘哲跳下马,揪过刘维明的头发,“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斥道:“腌臜玩意儿,还敢胡言乱语。如何辨清黑白,还用得着你教”
这两下手劲很大,刘维明没防备,差点被扇倒,右颊很快高高肿了起来。白蛟龙见他还想叫骂,便拿刀柄在他脑后一敲,刘维明眼前一黑,扑地晕厥,几名兵士顺势上来将其五花大绑,拖到边上。
赵当世这时说道:“今日要非闯王恰好而到,想来小人的性命已经交待了。”
高迎祥笑了笑,没说什么。刘哲凑近道:“闯王,你怎不知会一声就出来了倒让属下好生心惊肉跳。”
“哼,笑话,我带出百人足以驰骋数省,你这份心往后可以省省。”高迎祥与刘哲情谊非比寻常,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客气讲究。
刘哲唯唯诺诺,高迎祥又对赵当世道:“你和扫地王、整齐王的纠葛,我知晓。他们不是心胸开阔的人,难保不会再来衅事。”说到这里,停了停,声音一坚,“不过你既然已是我闯营麾下,我怎会坐看他人欺侮到自家兄弟头上你放心,明日我就着人指派扫地王任务,让他到别处去。”
赵当世喜道:“多谢闯王庇护!”
刘哲心事落空,有些惆怅。高迎祥则道:“不过个小风波,没甚大不了的。赵掌盘,你不是说,营中已备下佳酿,咱们走吧。”说着,招呼一句,“老刘,你也来,咱们俩许久不曾划拳了,且看你我是否技艺不减当年。”
“是,是。”刘哲应了两声,有些心不在焉。高迎祥打马而出,他也只得怏怏跟在后面。
众人到了赵营北大辕门,没有人上来迎接,有的只是一片狼藉。
赵当世眉头一皱,拍马先至,对着纷乱不堪的人群呼叱了数声,军将们见到他,一股脑团簇过来,走在最前头的,乃是侯大贵与郝摇旗。
郝摇旗识得高迎祥与刘哲,一下呆住,高迎祥笑道:“这不是老郝吗怎么,知道老兄弟要来,高兴的衣服也顾不上了”
他衣不蔽体,本没感觉,这下给高迎祥一打趣,在众多大掌盘前才自觉有点窘迫。
侯大贵不胜愤慨,大声道:“都使,郝疯子又发疯了。”边说,边将身后一人推到马前。
赵当世定睛一看,那人正是白旺,然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受到了殴打,奇道:“这是谁干的郝把总”
侯大贵气呼呼地瞪圆双眼,愤怒不已:“不是他还是谁,在这营中,要论蔑视军法,还有谁比得上郝把总”
刚说完,郭虎头从侧里闪出来,拱手道:“都使明鉴,我与郝把总见营北有异常,唯恐都使有难,就想率军出营救援,但情急下一时鲁莽,与白百总起了误会,这才,这才……”
侯大贵厉声打断他:“放屁,什么误会能把人打成这样你两个不过仗势欺人罢了。都使定下军令,没有命令无人可出营寨一步,白旺奉命而为,尽心尽责,却给你俩害成这般,往后我赵营军纪往哪里放,都使的脸往哪里搁”
郭虎头自知理亏,又知这侯大贵护短是出了名的,徐珲不在场,没了靠山,亦不敢相争,唯唯而已。
赵当世好生尴尬,自己本想在闯王面前展示雄壮的军容,谁知事实背道而驰,这第一面就暴露出了自家内部的纠纷。然则会产生这样的事,一来自己事先安排不到位也是重要原因,二来郝摇旗是闯王那里来的人,在闯王面前不好处理。久经风浪的他这下竟然有些窘迫。
高迎祥似乎通晓他的心态,低声道:“郝摇旗虽与我有旧,到底现在是赵营的人,我等是客,赵掌盘行为处事不必顾忌。”
赵当世得此话,心安不少,于是对着众人径言道:“侯千总说的不错,无令禁出这是我定发下的军令,白百总恪尽职守,当记大功……”说到此处,侯大贵早洪声道:“谢都使!”言罢,扯了扯木讷在原地的白旺,白旺紧跟着也躬身道谢。
郝摇旗不服道:“可事起突然,我等以都使安危为系,委实想不了那么多。”郭虎头连声附和。
赵当世叹口气道:“这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过纵然白百总不放行,你也不必大打出手。我且问你,要是前番拦在辕门口的是侯千总,你敢动粗吗”
“这……”郝摇旗默然无语。
“这便是了。对上侯千总或徐千总,你就不会动手,可换了白百总或是其他百户乃至队长之类的,你便不会迟疑了。你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嘿嘿,没想到白百总也是个硬茬,却把你给阻了。”
郝摇旗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想来想去,这动粗之举无论如何都是落了下乘,就亦不再强辩,闷声道:“打人不该,是属下莽撞了。”
赵当世摇头道:“道歉的话你留着给白百总。今日事,错不在白百总不放你,也不在你与郭把总想要出营救援,而在你出手殴斗,更在我身为主帅,头前没将事情捊明白,协调好各方。由此,你我皆有过,白百总有功无过。”
89子午(一)
一碗杀头酒下肚,刘维明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抬起眼角,努力侧了侧身子,对肃立在边上的白蛟龙笑笑道:“兄弟,动手吧。”说完,老实地将脑袋主动摆上了圆木桩。
两行热泪顷刻间涌出白蛟龙的眼眶。虽对刘维明的行径很是鄙夷,可在此情此景下,十余年的兄弟之情浮上心头,不容他不动情。手里的鬼头刀也微微颤抖,似乎心意相通,不愿行此同袍相轧之事。
“兄弟,来吧,给个痛快,送我上路。”刘维明大张着眼睛,笑着催促。视线掠过高台下,层层叠叠,尽是立正观看的赵营兵士。
无意间,目光扫到一张年轻果毅的脸庞,那是赵当世,赵营的主人,自己昔日的主公。一瞬间,大获山下血战罗文垣、追击急袭达州、施州卫力拒土兵等事走马灯般从刘维明脑海中闪过。他长叹一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兄弟走好!”
手起刀落,鲜血溅上迎风猎猎的军旗,刘维明身首异处。
赵当世背过身,没有按照旧例去验明首级,板着脸穿过人群走了。刘维明不能不杀,“叛我赵营者,虽远必诛”。事后,赵当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话不长,言简意赅。有刘维明为例,赵营上下,大到千总,小到走卒,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心中都极受震撼。来到郧阳后逐渐开始浮动的军心也因此重新整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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