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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这也算是,军门对此严查,已有几个倒霉蛋遭殃。”路行云又吃了一个夹馍,“这一两银子的损耗看上去极小,但成百上千两堆叠起来也是个大数目,你知道何守谦吗”

    “呃……”郭名涛苦苦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哦,是那个署泾阳县事庆阳府推官”

    路行云嚼着夹馍说道:“是啊,内幕有人跟我提起过,这姓何的暗地里每两银加收五分,这几年收了稅银二万多两,多收羡耗银近千两。又指使衙役动秤每两比寻常重三分,称的时候又抬高六七分,最多每两重一钱。这般加在一起,你说他黑了多少”

    郭名涛愕然,盯着他道:“你此言当真”

    “不离十,我有个堂兄就在泾阳当差,耳闻目




小通知(三)
近期内因为工作方面原因,?



92子午(四)
    老王三下五除二将夹馍囫囵吞下,将手在衣上抹了抹,乃道:“这事二位怎么不知。前段时间军门大人于前、后、左三卫,清出实在营军九千多名,于右护卫清出实在修工军二千五百多名,悉年轻力壮。营军已分出六营团练,修工军已拨付增筑会省、三关了。”

    “哦哦,原来如此。”郭名涛与路行云恍然大悟,“这里是一万,那么剩下一万呢”近段日子,二人杂务缠身,的确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其他方面,消息自是不及人送外号包打听的老王灵通。

    “嘿,要不怎么说军门大人不是凡人呢。二位想想,这些兵马加起来,实打实就有了一万三千人,凭这数目只恐已和洪老爷旗鼓相当了。”

    老王这个估计很准确,三个月前洪承畴上疏朝廷,论及陕地官兵数量时说道:“陕西兵实数共步骑一万三千七百有奇。四川步兵五千三百,主蓝田、商洛,截击往来之贼。”主客合计总兵力一万九千。其中还包括本应该属于孙传庭节制却暂时调给洪承畴用的固原、临洮二镇兵力。

    “可军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然说动了朝堂里的那些个大老爷,生生又给批下了一万人的兵额。这几日巡抚衙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派往各地募兵的消息,听说一万人很快就要招齐了。”老王说得郑重其事,郭名涛二人也没有什么怀疑。对方是西安土著,城内关系网盘根错节,又好打听,能知道这些,不在话下。

    固原、临洮二镇素称强兵,孙传庭为了讨回二镇的控制权,没少费心思。只不过陕北事态实在紧迫,洪承畴打死也不会轻易将他们让出来。洪承畴在陕西威望很高,“秦士大夫终以洪为归”,督、抚同在陕地剿贼,往后合作多多,孙传庭也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在申诉多次无果后,改弦更张,上奏言“临、固之兵,俱在督臣军前;延、宁等镇兵,臣又不得已邻抚调用”、“督臣方左右倚之,臣纵不敢争执请讨”,改争为求,最后部议孙传庭募兵一万,算是变相取得小小进展。

    路行云边听边点头:“求人不如求己,军门能怀自强之心,早已超过甘学阔、玄默之辈多矣。”甘学阔是前任陕抚,玄默是前任豫抚,皆因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而遭多方弹劾免官。

    郭名涛亦若有所思,奋然道:“及此二万多雄兵练成,陕地贼寇又有何可惧哉!”

    老王附和道:“是啊。且风闻不久后军门又要着手减缓民‘运、修复栈道,这两项一开,又是惠民之举。”他有个小职位,平日里也没少小贪小污、压榨百姓,但说到大义的份上,半点也不含糊。

    郭名涛喟叹一声,徐言:“有此抚臣,实乃我陕西之幸。只盼军门这大刀阔斧一番,能竟大功,灭我陕地之贼,安我陕地之民。”言罢,腹中一阵叽咕,方才感到饥饿。拿手去摸碟子,居然摸了个空。这时他遽而发现,满满两大碟子的夹馍,不知在何时竟早已给路行云与老王一扫而空了。

    六月底的烈日下,西安南部,苍莽深邃的秦岭中,另有三人围坐而言。

    这三人,一者赵当世,一者侯大贵,一者徐珲。

    天气炎热,酷暑燥人,纵然侯大贵将两条裤管都撩到了膝盖,仍免不了汗如雨下。咬了一口干硬的馍馍,汗珠不自觉地顺颊溜入嘴巴,引起一阵苦咸。他下意识一吐舌头,不防嘴里的馍馍落了出来,掉到地上。几十年苦日子过惯了,很自然的,手就向那里捞去,伸出一半,却给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就是赵当世,他朝侯大贵摇摇头道:“都沾了土灰,不要了。驮马上干粮还有不少。”

    侯大贵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苟且偷生的破落户,难得一见,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倒让都使见笑了。小时候家里穷,又逢天灾,那时候,饿得不行,两个哥哥都吃观音土塞了肠胃死了。我年纪小,爹娘捉了一只耗子,全分给我吃了,他们再出去找吃的,却再没回来。”

    这段故事的内容很悲惨,但不知是因为说得多了已然麻木还是真个铁石心肠,侯大贵竟一脸平和,分毫波澜未有。赵当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想,侯大贵的父母运气好给人杀了,运气不好给人吃了。

    幸福的人一样的幸福,悲惨的人各有悲惨。赵营兵马成百上千,单拎任何一个出来,讲出的故事都会骇人听闻,令人震撼。徐珲似乎受到了侯大贵之言的触动,咀嚼着的嘴慢慢停了下来,双目空洞,陷入沉思。

    “老徐,身子如何了”侯大贵从系在几步外的驮马上的布袋里拿了两块硬邦邦的腊驴肉,经过时顺口问道。他虽说与徐珲时常不对付,总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可说实在话,在赵营中,除了赵当世,也就徐珲能入眼了。乖戾归乖戾,侯大贵不是阴损的小人,徐珲对于赵营很重要,于公于私,他都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对于同僚的关心。

    徐珲停止出神,盯着地面,有点颓丧:“还行,这个月至今没发作。”

    赵当时叹气道:“待定了下来,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侯大贵也不知怎的忽然笑逐言开:“等闯王打下了西安,定有好大夫。”憋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心里话,“到那时候,陕西可就真成了咱们义军的了,闯王成了真王,凭着都使的战绩与名头,少说也封个知府当当。”

    赵当时啐他一口道:“瞎说个啥,就真有,我还不屑当。”

    侯大贵笑着逢迎两句:“那是,咱都使是什么人,金鳞岂是池中之物,要做就得是公侯以上的贵人。”

    二人谈笑,却瞄到徐珲脸上愁云密布,疑问:“老徐,你这是怎么了”

    徐珲有些踌躇,方欲张嘴,一人拨开草丛进来,是周文赫。他与三人分别见了礼,说道:“前面军报,数十里外腰岭关栈道崩塌,现正全力抢修,预计日落前无法完工,咱们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等明日进度情况。”

    卜一说完,侯大贵笑容骤退,嘴角抽动:“什么玩意儿,又得等,就这几十里路,走了五天,等出了谷口,黄花菜都凉啦。”

    赵当时也是眉头一锁,无意视线掠到徐珲,忽然明白了,对他道:“老徐,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徐珲缓缓点头道:“都使睿智。当初入谷前,预计是最多五日便可通过,孰料走到现在,前队只走了二百里不到,若无半月,怎可出谷”

    子午谷全长六百多里,高迎祥原本的计划是以铁骑先行,最多五天出谷,杀西安守军个出其不意,怎奈子午道的实际情况与想象中大相径庭。道径极是狭长蜿蜒,且地势逶迤崎岖,绝难全速行军,是故全军走了五日,刘哲所带先锋马军也不过行了二百里。

    闯营大军数万,人员冗杂,在这山道间行走,无法并道而行,队列如同长蛇,迤逦绵延几百里,大大拖延了军速,更不必提周文赫才说的诸如栈道崩塌这样的突发情况限制了。当中甚至出现许多部队相隔十余里,联系断绝,音讯不通的情况。

    如果说五日



93同枝(一)
    几点雨滴落下,伏于马上的杨成府半睡半醒,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雨水。随着马背的颠簸,徐徐睁开双眼,周遭皆是一片黑暗,“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充斥着他的双耳。努力抬头向远处看,漆黑的夜幕前方,一点灯火莹莹生辉。

    脑子尚是一团浆糊,侧边一骑赶过来,看不清那骑士面容,不过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二哥,看前边气死风的位置,要不抓紧赶路,恐我等要和刘掌盘的前锋脱节。”

    杨成府一听到“刘掌盘”,浑身上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喉头咕噜一下,还是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听着杨招凤等人开始吆喝着催促自己马队加速,杨成府心中好生后悔。后悔不该应了这来闯营效命的贼差事,弄到现在,人困马乏,浑身湿漉漉的,依旧在这崇山峻岭中晕头转向。

    当日赵营的二百马军接到集合的军令后,一刻不停,抄小路在约定的时间前赶到了刘哲那里。杨成府跟着刘哲在原地呆了两天,直到前锋聚集起一支七八千骑的大军,方才动身。

    开始,他很兴奋,因为统带这支骑兵的不单是刘哲,还有闯王高迎祥本人。高迎祥将善后的事宜托付了弟弟高迎恩与小舅子拓攀高后,亲自带队作为此次袭击西安的主力。

    但兴奋了三天后,杨成府的心情一落千丈。

    按照原本的计划,闯营马军一旦与步军分离完毕,立刻北上,挺进西安。孰知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马军动身的次日,天空突降大雨,子午道前方几处要道皆因山石崩塌而阻塞了前途。高迎祥、刘哲带人到现场勘探了数次,都认为短时间内无法再沿着这条路行走。然而数万大军入谷,大量滞留在后方,前方的马军已成骑虎之势,再想原路返回是万不可能,何况高迎祥也不愿因为这点变故而使兴师动众的这一次进袭行动化为泡影。

    在与刘哲等人商议后,高迎祥决定,不走回头路,继续前进。但不再走子午道,而是横穿秦岭,向西透过柴家关,转入傥骆道再行北上。秦岭小径虽多,可多险绝难行,杨成府跟着高迎祥,一路上端的是披荆斩棘、负芒披苇,历尽了艰险。直到昨日,闯营马军才终于绕到了傥骆道。

    高迎祥赶路心切,下了严苛的命令,日夜兼程,数千骑没有允许,谁也不得私自停步。是以这几日来,杨成府吃喝拉撒全在马上,三匹马换着骑,就这般,中间还累死了一匹走马。战马不舍得骑,所以重担全落到了那匹驮马身上。为了给马减轻负担,一向悭吝的杨成府甚至忍痛抛下了几包行李。但是听着胯下坐骑日益沉重的喘气声,杨成府担心,这匹吃苦耐劳的驮马也很可能要坚持不住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来到傥骆道上后,连绵几天的雨水歇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快了起来。因着早前与赵营走过一次傥骆道,杨成府于路判断,再过三日就可至北口,前路似乎不再那么遥遥无期。然而,长时间乘马的劳顿也让他这么个经年羁旅的老兵有些难以忍受,暗自寻思,就凭自己当下这么一副有气无力、疲惫已极的身子骨,委实难以立刻投入战斗。

    不只他受不了,赵营的二百马军也是备受煎熬,私下里实已怨声载道。要不是忌惮闯王军威以及杨招凤的不断安慰弹压,只凭杨成府自己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样,这些马军只怕早就哗散去了。

    距离出谷只剩一日,天候嬗变,又过一日,天色更加阴沉,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雾气迷蒙。大雨不下时,小雨还是绵绵下着,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沁人的泥香,人一闻,好似呷了口名茗,顿觉神清气爽。杨成府原本低到谷底的心情也随着即将出谷而慢慢回升。

    终于见到久违了的骆口驿,近一年不见,这里显得更为荒凉。高迎祥与刘哲在骆口驿休整了一夜,点清楚了马军,数量居然少了数百。这数百人有些是半途逃走的,有些则是遭遇猛虎毒虫或受不住劳累病痛死在了路上的。杨成府这时候非常自豪,因为他手下的近二百马军,除了折损了一些马匹,人员没有半个损失。刘哲当众表扬了他,他顿时感到倍儿有面子,情绪复振。

    高迎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失去几百骑他根本无动于衷,在发表了一番阶段性的誓师讲话后,立刻率军疾攻最近的盩厔县。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打盩厔,出于两个考虑。

    第一,时间上的考虑。傥骆道与子午道不同,出口不是西安,而是偏西的盩厔县。之前在子午道蹉跎了太久,行踪肯定早已为西安官军所察觉。但有着大批步军在子午道内作为吸引,马军临时转道傥骆道这一步,官军未必就会快速探知。高迎祥铁了心要打西安,所以他认为,兵贵神速,要趁对方尚不及反应部署的时刻,先发制人,抢占先机。

    第二,补给上的考虑。数千马军为了赶时间,轻装简行,这些时日人马消耗下来,物资告急。就拿杨成府来说,他扔掉的几大包行李里,其实金银占少数,干粮占大头。从傥骆道北口直趋西安,还要好些路程,没有补给,就到了西安,也无济于事。

    杨成府一身酸痛,接了奔袭的军令后,纵然满肚子骂娘,动作也没有迟缓。立刻点起马军,紧紧跟上了大部队。

    不得不说,纵横驰骋了这么多年,高迎祥对于骑兵的训练与运用,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杨成府身在局中,感受颇深。顾视这数千马军,里头闯营的老本占了近五千,其余杂牌占二三千。之所以能轻易分辨出是否杂牌,实在是因为两方素质的差异一目了然。

    都是经历了千辛万苦,这时候又要全力出击,各营各部招来的那些杂牌军很明显现在都是没精打采,上气不接下气的颓丧模样。闯营的老本骑兵虽也困乏,可临战在即,一个个并无半点不情不愿,反而踊跃振奋,对比鲜明。赵营的二百马军纪律好,然而到现在,士气也十分低迷。杨成府看在眼里,服在心里。

    通过之前的了解,杨成府知道眼下已到了七月中旬,想来闯营大军在秦岭中兜兜转转竟而有了大半个月,有些吃惊,也有些庆幸。吃惊的是时间之长超乎想象,自己这些人居然也能过捱下这一劫;庆幸的是此前吃苦虽多,好歹还是跟着闯营、闯王,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

    但现实,又给他开了个玩笑——盩厔没打下来。

    一别数月,陈旧的盩厔县城焕然一新。杨成府



94同枝(二)
    一道闪电劈开雨夜,白光一闪间,杨成府发现了不远处的官军。雨点接天连地,溅在脸上,几乎迷得他睁不开眼。耳边狂风肆虐,配着隆隆如雷的马群奔腾之声,震天动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时,不到二百步内,高迎祥是不会下令骑兵冲锋的,但这次,也许是情绪焦躁使然,也或许是轻视官军的战斗力,大致三百步时,前部冲击的军令就急不可耐地发了出来。

    因为阴雨,其时天已全黑,撒开马蹄奔驰着的闯营骑兵们并不知道距离官军前列还有多远,他们甚至连官军的移动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着不时划过天际的电光,抓住霎那间的光明辨认一二。

    这片山麓的地形并不开阔,跃马当先的一部骑兵同一时间也最多容下三五骑并驾齐驱。在刘哲的指挥下,闯营的数千骑兵分为五拨,数量从头到尾,依次递增,大致呈一个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后,刘哲靠前,杨成府与赵营的二百骑则被分配到了第二拨的队列里。

    杨成府从没打过这样的仗。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着坐下马匹疯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识地捏紧了缰绳。也不知道冲出了多远,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阵纷乱。

    “贼怂的!”

    “没卵子的直娘贼!”

    各种污言秽语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各类金属的撞击声。杨成府努力眨巴眨巴双眼,无数兵刃擦出的火花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依然清晰可见。

    很快,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纷至沓来,从前路的各个方向传入人耳,在这昏天黑地下,令闻者心中发毛。

    “第一排接敌了。”杨成府紧张的想着,直勾勾盯着前方。就在不久后,自己是否也会成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员他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马上的身子前倾,虚坐于马鞍。左手攥紧了缰绳,右手则全力抓着弯刀。

    “来了,来了。”巨大的压力下,心境反倒放松了一些,都有空暇开始计数。然而,还是一样的凄风苦雨,胯下的战马却逐渐放慢了脚步。

    骑兵没了速度,只会成为更加显著的目标,杨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马匹。不过那战马却似犯起了脾气,原地踏着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没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现,杨成府紧绷着的神经立时反应,右手一扬,不偏不倚,正中掠来的黑影。相交处,虎口巨震,弯刀几乎拿捏不住,只听马嘶骤起,再看之下,一匹马摇摇晃晃走到自己右边后,倒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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