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马上没人,杨成府松了口气,原来自己的战马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前方有同类阻挡。与此同时,后方大股纷乱的马蹄声盈然入耳,后军将至,再不动身,黑夜里无法辨认敌我。原地不动,就不被袍泽误杀,也得被冲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马,孰料这时候,前方猛然传起一道道欢呼,透过风雨细听,竟是官军败退,自家骑兵已胜的消息。
只靠第一拨百人不到就冲垮了官军,杨成府直到现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轻视关中官军不是没有理由。
碍着漆黑一片,闯营的骑兵没有追击,也无法追击,背后撒足奔驰着的骑兵们纷纷收住了马势。官军既退,包裹严实、防雨防风的数十盏气死风在大军中点亮起来。明亮的灯火就如颗颗繁星,点缀在无垠的黑幕里。
杨成府在乱哄哄的人马中急切地四处张望,俄顷一骑挤出匝匝人堆,来到他面前,马上的人高兴地喊道:“二哥!”
借着左近的亮光,杨成府努力忍着泪水,责怪般在扬招风的兜鍪上轻轻敲了一鞭子,道:“个瓜娃子,说了要跟住哥哥,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杨招凤憨憨一笑:“夜里看不清,马也走得乱,我也不知怎的,就与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边的几位大哥仗义,为我指点一番,才得以寻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该是咱俩都没死。”杨成府肚里嘀咕,口上甚是严厉,“接下去紧紧跟着我,不许离开三步外。”
杨招凤还没来得及应诺,数十步外的骑兵阵内突然人仰马翻。
“敌袭,敌袭!”惊叫声起,喇叭声也起。
杨成府听到身边一个别部老兵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官军使的好伎俩!”
呆愣片刻,旋即省悟。在这黑灯瞎火的环境下,闯军找官军的目标难,反过来,官军也难寻不断快速移动的闯军踪迹。官军将领狡诈,以退为进,故意放出小股兵力勾诱后诈败。闯营人马虽小胜,但迫于黑暗,不可能纵兵追击,只能是再度集结。而官军就趁着闯军灯火亮起,目标静止密集之时再次打击。事实证明,收效不错。
风雨交加,不知身在何方的官军不住地朝亮光处抛射箭矢。闯军人马交错,对于这些猝然而至、难觅踪影的飞矢防不胜防,短短几个呼吸,光杨成府看在眼里的,就已有十几人栽下马来。不止是人,战马的目标大,中箭的更多。受惊的马匹开始癫狂跳跃,密密麻麻的闯军顿时陷入沸乱。
“灭灯,灭灯!”
在损失了近百骑后,闯军们终于回过神,找到了受袭的症结所在。数十盏气死风相继熄灭。随着最后一点光明的消失,天地间再次陷入的无尽的黑暗。
很明显,官军怯于近战,失去了明显的目标,又零星射出几茬乱箭,并未再对适时向后挪移阵线的闯军造成杀伤。杨成府抹一把脸,气喘如牛,呼唤一声:“凤子!”
“二哥,在呢。”
听到这个声音,杨成府就安心了大半。这个小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有时候,他会因为杨招凤出类拔萃的表现而自惭形秽,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对亲弟弟的成长倍感欣慰。于他而言,谁都可以抛弃,包括赵当世——昔日在五峪,他就干过一次——但只有杨招凤,是他难以割舍的至亲骨肉。细细想来,这些年,要是没有自己的极力保护,青稚又略显孱弱的杨招凤说是有一百种死法也不为过。
高迎祥及时调整了战术,让刘哲分出一拨人,向右侧游移了一段距离,然后亮起灯火,主力大军则静悄悄地隐蔽在黑暗中观察情况。等了好一阵,除了呼啸的风雨,打在刘哲等骑兵甲胄上的,并没有期望中的箭矢。
刘哲谨慎,起初还道是官军小心,但随着亮起的灯火逐渐变多,他和高迎祥都确定,自己百分百是给这支狡猾的官军摆了一道——对方早已趁着闯军惊疑不决的时机,逃之夭夭。
95同枝(三)
戎马大半辈子,除了先前跟着八队伏击曹文诏那次外,杨成府几乎没有见过一次性在一处战场摆下上万人的军队。
万人以上的军队,在同一时刻、地点调动分派,作为总指挥的将帅,其组织能力就不说超凡脱俗,也可谓百里挑一。想到当初在施州卫指挥三四千人就让赵当世力不从心,杨成府暗自咋舌,想不出对面那个官军将领会是何等人物。
临战的官军分三部分,若是鸟瞰,则呈“品”字形。这种阵法历史悠久,是一种很常见的排布方式。虽看似简单,实则内中变化无穷,“一军用此数人,使可役使万众,略无参差,振裘挚领,深得以简驭繁之妙”。一言以蔽之,运用此阵的效果好坏,基本取决于主帅的临阵驾驭机变能力。
这类场景,高迎祥起事以来,少说也见了近百次。他对这阵型很了解,主帅强则强,主帅弱则不堪一击。而很常见的,官军的统帅出挑者寥寥无几,所以闯军面对这样的敌人几乎没输过。
思维有惯性,凭着往日的经验,高迎祥虽知对面的官军将领狡猾过人,但也仅仅只是狡猾而已,他并不认为对方主帅会拥有超乎寻常的统御能力。大军对垒,单纯靠奇谋巧计是很难赢得全胜的,特别是现在这种两阵对圆的野战,只有硬碰硬,才能决出胜负。
远处的官军阵内亦是旗帜飞扬,各种舞动,闯军们看得分明,官军的两翼徐徐向外扩出不少,同时各队各列乃至各兵卒间的空隙也随之拉大,这是为小到一队,大到一营的单位能够在最短时间转换战斗小阵提供条件与方便。
转瞬之间,官军变阵完毕,上万人马悄然无声,默默地静止在原地,不动如山。高迎祥心下嘿然,看出这次的对手有点名堂,不愿再落了后手,几道军令下去,伴着奋力摇动的令旗,闯军中分出百骑,朝对方正面冲去。
这上百骑兵均系闯营老本精锐,无一不是弓马娴熟之辈。他们纵马飞驰,俟近官军三百步远,开始朝左右散开。
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战术。
囿于通讯技术的限制,从上古而至明代,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解决各级指令的传派问题。通常来说,一军的主帅基本会居于大军的中后方,要传达军令,一靠旗帜鼓号,二靠塘兵传递,训练有素的军队,是能够实现在短时间内随军令改变状态的举动,可再快速,各级传达之时,难免有延迟甚至是讹误,而且对于人数成千上万的军队来说,作战指令是无法具体到单独一兵一马的。故此,就拿远程部队举例,一旦对敌军进行射击,就将是一层乃至大规模的齐射,而不可能针对敌军的数目单个指派以一定量迎击。
而这个缺陷,就经常被有经验的将领利用,他们会派出少量兵马,分成松散的阵型,来吸引对手打击。一旦守军的军令在各级传达不到位,就会出现箭矢弹药大量消耗而收效寥寥甚至填补间隙为敌所趁的情况,从而对后续的作战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明代的许多兵书都明文禁止这类现象的发生。
高迎祥没读过书,但他在明军中待过,深谙作战的精髓,且身体力行,积累了许多实战经验。如此这般,加以合理应用,水平自然不是农民、矿徒出身的一些起义军将领可以比拟的,以至于胜过许多只会纸上谈兵的官军文人统帅。
上百闯营精骑渐驰渐近,但官军的阵列并为如高迎祥预想般开始骚动。一个个挺枪持盾的官兵浑如钢铸铁打,迎着轻飚的凉风、迫近的闯军,就像道道坚固的城墙,岿然稳立。
闯营精骑一直压到五十步,展开数百米的官军正面依旧井然冷静,沉不住气的反倒成了高迎祥。后方大旗一摇,简洁有力的哨声陡起,几要撞入敌阵的骑兵们迅捷地掉转马头,反身回去。
才跑出十几步,左、中、右三个官军方阵中忽地各自放出数百兵士。高迎祥临高眺望,登时心惊。这些官军全都是铳手,几乎是眨眼间,他们在三面均展开成两列,前蹲后立。这些铳手并未第一时间进行射击,首先出手的是他们身后携带着弓箭的长枪手。一擂鼓声震荡开来,正面近千名长枪手将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箭始离弦,又是一擂鼓声,三面铳手的身前硝烟与火光齐现,响彻云霄的铳鸣也随后传到双方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高迎祥双目圆睁,看得真真切切:闯营中最称精锐,历尽无数战斗留存至今的这近百骁骑,在官军箭弹两轮齐射、三面打击下,立时人马俱倒。侥幸活下来的数十骑狂奔数十米,三面中铳手撤下,密集的箭矢再度尖啸而至。这番打击罢了,闯军已逃出二百步外,只可惜,幸存的,只余数骑,而官军的阵势则重新恢复平静。
数骑驰归本阵,引起前列微微骚动。
刘哲口里“噫”了一声,扬鞭指点道:“这支明军进度有度,像是硬手,我军疲惫,不如暂时退却。”
高迎祥嘴角一抽,眼里流露出凶狠之色,驳斥他道:“我军既疲,再退只会军心瓦解,且盩厔有备,无机可乘,退到那里,也只会成为瓮中之鳖。击败这支官军,是我等现在唯一的选择。”
刘哲沉思少许,疑道:“洪承畴在陕北,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及时回援,就看这支大军人数近万,他也不可能丢下闯将他们,将主力调过来。”
高迎祥撇撇嘴,傲然回应:“管他何人,就是洪蛮子亲自到了,又有何惧据险攻坚,非我所长,但你看此地甚是低平,官军又全是步卒,我军重骑,正可攻其短处。”
刘哲颇见忧色,道:“但观方才动静,此官军火器甚多,未必易取。”
高迎祥大笑道:“区区小技,何足道哉。适才不过是给他抓住机会,占了些便宜,彼等是否真正精锐,一试可知。”
闯军作为流寇中的最强者,所拥有的资源自也是其
96同枝(四)
第一重不战而溃,刘哲摇摇头,旋即传令第二重出动。第二重有两千骑,也是杂牌军,不过素质相对来说要好一些。
就在第二重移动的同时,刘哲发现,官军前列的小阵又开始了变阵。方才的“叠阵”现在快速转化成了一个个小单位的“雁形阵”。他曾听心腹谋士穆公淳提及过,官军中“叠阵”的配置一般是长枪、刀盾手占主导,火器手每小阵只有一到两人,此阵近战为主。而“雁形阵”,顾名思义,状若“人”字,是为了在同样宽度的横面上排出最大火力输出,几乎没有近战的兵种。这么看来,恐怕是闯军第一重的表现遭到了官军的轻视,官军的将领不再认为需要大量的近战兵力来阻挡闯军骑兵的冲锋了。
“这倒是个好机会。”刘哲暗想,边想着手中小旗一摆,身边两个掌旗手见状,卖力大摇认旗,第三重马军也如离弦箭般跟着出了去。
战场上,机会转瞬即逝,而抓住机会的一方往往就能一蹴而就,击败对手。刘哲认为,官军的这个变阵是个失误,第一重是废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几重骑兵都是一样不堪。在他看来,光第二重马军,就有把握冲到官军前阵,而之所以临时加上第三重,则是为了扩大战果,将官军一剑封喉。
第二重马军大多西北响马出身的杂牌,装备不尽人意,可马术超凡。紧随其后的第三重马军则基本上都是由依附闯营的各家小势力组成。高迎祥收人,也不是胡吃海塞,能入他法眼的,泰半都有能耐。这两重人数加起来,统共有个四千左右,在奔出百步后,因为间距小,逐渐融为一体,似一股洪流,往官军阵地倾泄过去。
这四千骑小跑进入三百米后,骤然提速,纵使人马繁杂,没了行列,但没有人临阵胆怯。乱马齐冲,密密麻麻,声势震天动地,望者为之气窒。
这样的情景,就连在后观望的闯军余部都不禁心跳加速,官军的前方则更是如刘哲想得那样,出现了动荡。刘哲满心想要一击定成败,心思全扑在自家冲驰的骑兵身上,却没看见官军此时阵前不断有监阵小队在搜杀弹压那些意志浮动的兵士。而且,数十门虎蹲炮,也在同一时刻拖到了阵前,上百名兵士全力将它们利用钉锤、铁链固定在地面上。
大约一百五十步时,官军中军喇叭声响起,刘哲极目远眺,三面官军顿时触电般齐射快枪、三眼铳。浮腾的青烟还没散去,铳手后撤,兼任弓手的长枪手压胯展臂,“刷刷刷刷”,一排接一排的飞矢雨点般坠落,弓箭连射三轮。
密如飞蝗的箭雨方歇,冲在最前的闯军骑兵已进入五十步,他们的身后,还是有着不计其数的追随者,然而,再向后看,将近百步的距离内,人马尸体相互枕藉,血流成渠。尚有气息未死的人或马,在尸堆血海中蠕动着凄厉哀鸣。
纵使袍泽大量受戗,迅猛的闯军前锋也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众骑士高声长喝,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声。一时间,千马齐喑,马蹄翻腾,为高速带起的泥土草屑翻飞。他们脑中空明无物,唯存一念——冲透官军的方阵!
然而,期盼再一次为现实所粉碎。数十门虎蹲炮及时调整完备,在近百名炮手的操持下,“通通通通”的连环巨响不绝于耳,大地似乎都为之震颤。疾冲着的闯军骑兵们先是瞬时耳鸣,紧接着,无数霰弹铅子大风泼沙也似,迎面扫来。这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在炮声响起的那个时刻,将不计其数的骑兵们阻挡了下来。因为未曾试炮,其中有几门炮甚至还误伤了附近的官军。
炮声未了,不容骑兵们喘息,官军最后一次铳射接着到着。在弓、铳、炮源源不断地打击下,当先数骑还是奔到了官军面前。然而,不等官军长枪手上前,那几个身负重伤的骑士摇摇晃晃,自己先从马上栽了下来。
天际湛蓝,流云似絮,马场所西面的这处荒原上,尸积如山。
当浓烈的硝烟弥散开来,原先斗志昂扬的二三重闯军骑兵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前路惨痛万状、哀鸿遍野的袍泽,他们实在已经没有了战意。首先是几队开始投别处逃去,很快,剩下的所有骑兵全都哄然四散。
官军告捷,阵前传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声音雄浑壮烈,激荡人心,可在刘哲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难耐。
静候着的第四重骑兵们开始不安。原本处于大军后列的他们,随着前三列的土崩瓦解,现在已赫然成了第一线。第四重由一千多闯营嫡系,还有几百名似赵营这样高迎祥比较看重的非嫡系组成,大约一千五百人。而处于最后的,就是闯军老本精骑。剩余两重合计,统共四千出头,换句话说,原本近万的闯营骑兵,现在已经去了一半,但,高迎祥并没有退却的意思。
这是有原因的。
骑兵与步兵有一些不同之处。第一,在近代骑兵战术没有成型前,比起强调纪律配合的步兵,正规的重骑兵更加注重个人的武勇;第二,步兵的伤亡容忍程度不及骑兵,往往全军死伤接近三分之一,就会濒临崩溃;第三,统帅骑兵的将领基本上都会是个人武艺娴熟之辈。因为步兵统帅可以躲在军阵后指挥,骑兵将领要想不与部队脱节,只能随之驰突;第四,骑兵的战术都是最简式指令。又因骑兵的特殊性,他们没办法做到像步兵那样进退有序,组成或维持繁复的阵型。
除了这些,现在的情况对于闯军还有点特殊。
骑兵在后世分为正规与非正规两类,正规骑兵大致就是那种可以作为正面冲击阵线力量而使用的,而非正规骑兵则主要用于哨探、遮断、骚扰或是战略上的奔袭或抢占有利地形。
但历代中原王朝大都是以远程步卒为主要力量,少见组建极大规模的马军,也没有维护常备成编制的重甲骑兵的传统。所以,基本上可以说是正规与非正规骑兵混用,常常以轻马简甲的轻骑兵作为正面冲击的主力。这一方面不利于对阵时作战效率,另一方面也造成战马消耗过快的情况。
回到闯军上来,情况是高迎祥有意识地将兵马分出五重,位列前三列的都是甲胄不全的轻骑兵,这些人手原来更适合干包抄、袭扰等非正规骑兵的任务,这时候统统被他拿来当了正面冲击的炮灰。是以,失去这些轻骑兵,至少对于现在一心一意只想靠着正面猛冲压倒官军步卒的高迎祥是没有影响的——他的主力重骑兵还没有半点损失。
没等闯军行动,对面的官军反倒先动了。三部的最前列依旧是各个小阵,不过形制重新转变回了最开始的“叠阵”。然后有所不同的
97抉择(一)
不速之军的到来,彻底打乱了闯军的节奏。而这支黑甲骑兵的骁悍程度,也让高迎祥反败为胜的希望成为镜花水月。
五月接调令,七月初一自豫发兵,九日进潼关,十三日到渭南,十六日到临潼,十七日抵达西安,十九日赶赴盩厔,今日一早,闻之马朝地方有警,增援。
以上,是援剿总兵祖宽的这些日子的行程。而这支不期而至的黑甲骑兵的统帅,就是他。
在原先的历史上,孙传庭预料“贼之来远矣,路险阻而雨滂沱,人马心具惫,迎战于山扼之,俾无得出,贼可推擒也”。先在黑水峪战败闯军,将其驱赶到马朝所,然后洪承畴“遂率大兵以是夜驰至,明日复进战”,与从河南驰援来的祖宽最终歼灭了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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