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江亭
“为了钱诬陷修道院这种主意也太大胆了,我看他欺软怕硬的样子,也不像大胆狂妄的人。”
杜乔想起约拿的话,约拿认为修道院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同业公会在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可疑,他们对待修道院的方式像是他们早就认定修道院有罪,并且急于定案并不想给修道院解释的机会。这种态度很奇怪,修道院既没有和公会有太多来往,也没有得罪过公会,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洛特先生事先和公会串通好了,联合起来置修道院于弱势。然而洛特先生并不是权贵,公会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工作室的小老板来冒犯修道院,这就说明,不只洛特先生从中作梗,一定还有别的人物,一个可以指挥得公会团团转的人物。而洛特先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这番分析的确是比杜乔的“金钱论”更深入细致,但杜乔想象不出修道院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感激约拿的帮助:“今天谢谢你,回去之后你可千万不要向布拉曼特大人说起这件事啊,是因为事态紧急,我不得已才把他拿来当令箭使唤。”
约拿点头:“嗯。”
杜乔把约拿送到修道院门口,本来应该说再见了,突然又生起留恋之情。他想起自己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见过约拿了,因为手抄本事件之后他刻意躲避了约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这次诬告,他也许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约拿。杜乔的思念酝酿得醇厚浓郁,积在胸口不能倾泻出来,这时候品尝起来更加酸涩。
“我……我这段时间工作很忙,所以……”他企图找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约拿打断他:“我知道。”
杜乔很愧疚:“其实也没有那么很忙……是我不好……”
“我先走了。”约拿说。
杜乔叫住他:“约拿先生!我……我……”他想把心里的感情表达出来,可是到了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约拿耐心地等在原地。杜乔支支吾吾地红着脸说:“老实说我有点矛盾,虽然我很高兴你能得到布拉曼特大人的赏识,但是……但是自从你接了这份工作之后我又怕老是去看你会打扰你工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这份工作是我推荐给你的,你能了解吗?”
约拿低声问:“你会想念我吗?”
杜乔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这么想见到你。”
约拿的面色变得柔和:“嗯。”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入梵蒂冈宫。
侍从带着两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悄悄从后面的楼梯上去,来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正等在书桌前,他微笑地让人端来茶点,安抚道:“我听说工作室的情况不容乐观,所以特意来问问,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可以跟我说。”
这两位悲惨的客人正是洛特先生和他的学徒。
洛特先生哀求道:“大人,我已经按照您吩咐的去做了,可是那个叫杜乔的小子实在太狡猾奸诈,我已经无能为力,如今我的妻子也要回娘家去不打算和我过日子了,您说怎么办呢?我只是一切遵照了您的吩咐啊!”
阿利多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着急嘛,尊夫人只是耍脾气罢了,女人不过都是一时兴起,不用理她们。你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会那里我都打好招呼了,怎么临时又出了个篓子呢?”
洛特先生哭诉了自己的遭遇:“您不知道,那些公会的软蛋一听到布拉曼特大人的名字各个都噤若寒蝉,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没一个敢吭声!这些孬货还是不要信任的好,可把我害惨了啊!”他刻意把自己的学徒摘了出来,将罪名推到窝囊的工会代表头上,害怕这位枢机主教怪罪自己和学徒。
阿利多西听后也十分震惊,他没想到,布拉曼特也掺合了进来。难道布拉曼特已经如此青睐约拿和杜乔了吗?竟然为了如此小事派人做见证!这个可怕的事实让阿利多西更加烦躁愤怒。布拉曼特虽说是个建筑师,可他明敏锐、城府颇深,十分善于政治斗争,而且两人的交情一直不好,阿利多西担心的是,布拉曼特看中约拿,并不完全是欣赏他的才华和能力,而有可能借约拿讨好教皇尤利乌斯本来就对惩罚约拿心有不忍,如果布拉曼特善于利用这一点,他不仅同时得到了教皇和约拿的好感,还能打压阿利多西。阿利多西此时不敢冒险,怕把自己牵涉进来,多年的计谋也会功亏一篑。
他咬牙切齿地嘟囔:“这下可就难办了。”
洛特先生见他面有怒气:“大人,您怎么了?”
阿利多西冷酷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吩咐侍从:“杀了他们,拖到河里沉掉。”
既然布拉曼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更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第19章家务事
尽管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尽力巩固自己的权势,不惜以卑鄙失的手腕来达到目的,但属于他的阿特洛波斯女神不会总向他微笑1,当好运到了尽头,坏运气就接踵而至。
1506年4月17日傍晚,米开朗琪罗从罗马逃走了。他似乎做足准备,工作室里的东西变卖一空,助手也遣散了,他甚至没有带多少行李租了一匹马就逃离了罗马城。此前,他正在准备修整教皇的皇陵,但后来布拉曼特的圣彼得大教堂开始动工后,皇陵的案子就一直搁置,没有任何进展。教皇不仅不接见他,而且还拖欠了他140杜卡特的用,米开朗琪罗几次催款都无功而返。这位赫赫有名的雕塑家不仅艺术造诣高深,自尊心也极强,绝不肯轻易屈就权贵,在最后一次请求觐见失败后,他高傲地说:“既然陛下不肯见我,以后也别见了!”
表明态度后,他就拾了工作室离开罗马。当天傍晚,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下令骑士追寻,最终在离佛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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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萨不到40公里的小镇追上了他。没想到米开朗琪罗态度异常坚决,不愿意跟随骑士回罗马,而且还写信给教皇表示除了皇陵案,他不想再做任何其他案子。所以如果教皇不是让他回去修皇陵,他是绝不会回去的。教皇到信后震怒非常,不仅将骑士骂了一通,而且把“最信任的密友”阿利多西叫来痛声责骂,让他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阿利多西没想到失宠的日子会来得这么莫名其妙。米开朗琪罗是他的好朋友,两人对艺术的见解十分投契,阿利多西也是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为数不多的盟友(布拉曼特等人此时已经和米开朗琪罗公开过不去),正是阿利多西向教皇推荐了这位高傲自大、喜怒无常的大艺术家。米开朗琪罗的实力深受尤利乌斯的青睐,他“得宠”了,阿利多西也是受惠人之一。结果米开朗琪罗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脾气,教皇的怒火无处可发泄,只能把举荐人阿利多西叫来斥责。教皇的迁怒影响力比旁人都大,阿利多西因此好几个月没能回梵蒂冈,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帕维亚,安分守己地主持教务。
暑气此时已经降临在罗马城,从6月到8月,酷热难耐的夏天让罗马人恹恹的,提不起神。做什么都容易沾一身汗水,洗澡也是奢侈的事情,寻常人家无法每天洗澡,这样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只能贴在身上让它自己风干,衣服上很快就积累了浓郁的臭味。
约拿干脆把上衣脱光了干活。他光着膀子露出结实壮硕的肌肉,厚实的胸膛像城墙,皮肤也是烘烤过的苦亚麻色,又深又沉,十分健康。杜乔看得咋舌,手指差点被铁钉扎破。他本来也想脱衣服,但是对比一下约拿的身材,他很不好意思地停下了脱衣服的动作。
夏天雨水多,约拿的木屋漏成了漏斗,屋子里地板、桌面、被褥都是湿的,放多少陶罐都接不过来。往年约拿没有闲钱修理屋顶,只能姑且用油纸盖一盖,但油纸能挡住小雨,一旦遭遇暴雨天气很快就会被打破,不是耐用的防雨材料。今年由于接下了梵蒂冈的案子,约拿攒下了一小笔钱来修整房顶,他重新购置了木材和毡垫,决定翻新整个屋顶。
杜乔自荐帮忙:“亲爱的,毡垫可以再厚一些,既然翻新干脆做好点能用得久。”
约拿从他手里接过毡垫铺在屋顶作为第一层内衬。他很不习惯杜乔这个称呼,显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搭话。杜乔一开口他就像被烫伤了脚掌的动物惊得耳朵尖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杜乔发现了他的通红的耳根。
约拿抿唇摇头,满脸晦气:“少说话!”
杜乔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我不说话,你总觉得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说话你又嫌我吵闹,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这么矛盾。平时自己一个人呆着闷就算了,有个人陪着你就多说说话嘛,本来你也不是这么内向的人呀。”
约拿好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内向的人。”
“你喜欢去酒馆,明明就是喜欢热闹的气氛不是吗?”
“那只是酒馆的酒不错罢了。”
“晚上我们也可以一起去酒馆喝酒呀,怎么样?我和副主教报备一下,今天晚上晚点回去,应该没问题的。屋顶反正还要修两天才能好。我来请客。”
“酒馆晚上人多眼杂,不好。”
“那也是,现在罗马喜欢说闲话、评头论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两人干一会儿活,停下来坐在屋顶上休息。杜乔做了苹果汁和烤面包当下午茶点,对于约拿来说算是奢侈的享受。他们一边欣赏山下罗马城的风景,一边讨论罗马城当下的新闻。米开朗琪罗逃跑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教皇纵然震怒,还是没有恢复皇陵的修建工程,据说是布拉曼特谏言,生前就对自己的陵墓大兴土木是不吉利的,所以教皇只好作罢。但米开朗琪罗不畏权威的品格受到了罗马人的交口称赞,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有骨气的艺术家。
“布拉曼特大人说陛下确定要亲征了,所有枢机主教都会跟着去,布拉曼特大人也会跟着去。到时候花园工程是不是也会延误?你还能白天下山去梵蒂冈工作吗?”杜乔问。
约拿回答:“他不在,工程还是要做。他已经交代了助手监工。”
“你如今既要顾及梵蒂冈的工作,还要养猪,压力会不会很大?我能帮上什么吗?”
“不用,做得来。”
“嗯哼,现在你是大忙人啦,等你以后出名了我是不是也要预约和你见面?”
“……你是在开玩笑吗?”
“咦,你听出来我在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玩笑话呢。”
“……‘亲爱的’,也是开玩笑吗?”
杜乔一怔,这下轮到他不确定约拿是不是在开玩笑了。其实他称呼很多人都用“亲爱的”,比如安杰洛,比如卢多维科,比如苹果酱……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意义上表示亲密的昵称,毕竟他和约拿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可以用这个称呼了。难倒约拿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他在暗示什么?他觉得这个称呼暗示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吗?
没等到他的回答,约拿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错了,他窘迫地重新拾起手上的活计,装作忙碌的样子投入到工作中。
过了一会儿,杜乔偷偷摸摸地凑近他身边,低声说:“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你了,我很对不起,因为在修道院里我和修士们也经常这样相互称呼。”
听说他也这么叫别人,约拿脸色更差了:“随便你!”
然后他干脆爬下屋顶去打水,把杜乔一个人扔在了上面。杜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既无辜又无奈,我又哪里惹他生气了嘛?
这一天是休息日,两人本来约定一起做家务,享受难得的私人时光。杜乔打扫了房间,又把被褥洗了晾晒在庭院里,还修理了橱柜缺失的边角,添置了不少生活用品。约拿独居已久,生活朴素,家徒四壁,就连像样的锅碗瓢盆都没有,除了一些老旧的书册屋子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杜乔将他的橱柜塞满了食物、用具、颜料……他还喜欢带鲜花来,但约拿不喜欢在屋子里打开窗帘,没有阳光的照料,每次放在房间的鲜花都活不过一个星期。
在床角的架子上,杜乔找到了不少新画的草稿图,是为了教皇的手抄本设计的。手抄本的事情目前进展得还算顺利,约拿已经完成了将近三十张大大小小的设计稿,其中一些已经转绘到了手抄本上。这个过程也经历了不少曲折,比如他和布拉曼特对于图案的意见时常不同,又比如在刚开始作画的时候,草稿的转描也出过问题,由于草稿图一般要比实际绘制的装饰画尺寸要大不少,在等比例转绘到手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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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上时,就出现了比例失当等问题……总而言之,装饰画的绘制并非易事,要圆满地完成这项工作恐怕还需要约拿更多的努力。
看着这些画,杜乔的心中充满骄傲,他看待约拿犹如看待亲手发掘出的矿石。约拿就是最稀有的天青石,是昂贵的群青,是杜乔把他带到了人们的视线里。
“这些画,教皇陛下看过吗?他有没有说过要召见你?”杜乔问。
约拿摇头:“布拉曼特可能拿过一些给他看,他没说什么。”
“可我认为这些画都非常好,而且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设计出来,也是不容易的事。不是说亚斯佩提尼2能同时用两只手作画吗?你如今身兼三份工作,简直就像有四只手在工作。”
“在画纸上总比在湿壁上要容易。”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陛下应该很快就会召见你了,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哼,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好好好,你就只当他是教皇吧。”
约拿说:“在梵蒂冈,我时常能看到他,有时候在观景殿的凉台上逡巡,有时候带着侍从和仆人在花园里晒太阳,还有时候召见女人,他们好像很愉快。晚上,别墅里经常灯火通明,宴会总是不断,布拉曼特也在,他也是奢侈的人,和尤利乌斯几乎如出一辙。”
“他知道你在看他吗?”
“他知道。”
“也许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严苛,至少他允许了你进入梵蒂冈工作,也许是他心里对你本来就还有期待,也许他也想见到你能有所成就。”
“他只不过是认为,我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杜乔很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约拿讽刺地说:“难道他不会这么想吗?”
杜乔沉默了,约拿对人心的骄纵与自大总是十分透彻洞悉,他越是低微就越是衬托出梵蒂冈里“那位大人”的高不可攀,他的命运掌握在“那位大人”手里,无论是好还是坏无疑都仰赖“那位大人”,也许“那位大人”还享受着玩转掌股的游戏。这种想法虽然消极悲观,但是出于对人心的判断却不乏准确,毕竟和教皇论自大,整个欧洲无出其右。
“从你母亲去世后,你再没有和他说过话吗?小时候的交流也不记得了吗?”杜乔好奇道。
约拿思考片刻:“我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是我很小,只有五岁或者六岁,他有一次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念圣经,我还不认识什么字。他对我母亲说:‘他应该学法语。’还有一次,我在别墅里找不到路,侍从把我找回来,我母亲吓得直哭,他问我:‘这里大不大?’我说很大。他还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的名字叫尤利乌斯。’”
“是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我母亲不会喜欢这种名字。”
“他也许早有感应,你会是个与他命运相左的孩子3。你反抗他,正如先知约拿反抗上帝,但是你最终会悔改并聆听他的声音,他知道你内心是个善良博爱的人。”
约拿没有再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杜乔并不打扰他的思考,他心里想的也许此时和约拿不谋而合。这对奇怪的父子彼此惩罚又同样冷漠,都摆出绝不饶恕对方的姿态,他们明明相隔不远,却没有哪一方愿意主动靠近。或许是长时间的隔离疏远导致了这种局面,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了解彼此,只能主观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对方身上,造成误会和怨气越来越深。正如约拿的名字所暗示的,他们总有一方要学会聆听对方的声音,但是这个聆听的机会到底在哪里呢?就连杜乔也深感迷茫。
1*阿特波洛斯女神(atropos):希腊神话中的三大命运女神之一,也是最古老的命运女神。阿特波洛斯意为“不可避”,她掌管死亡的权力,并决定个人命运中必然发生之事。
2*亚斯佩提尼:当时意大利画画速度最快的画家,能同时用两只手在湿壁上绘画。
3*约拿:先知约拿的故事出自《旧约》。约拿受上帝命令向尼尼微人传递警告(尼尼微人罪恶满盈,用酷刑对待以色列民),但约拿抗命逃跑。上帝得知后将他困在海上不让他前行,约拿最终知道悔改。圣经认为约拿抵抗神祗出自于一种狭隘的善良正义,约拿认为尼尼微人应该灭亡,不配得到上帝提供的悔改机会,但是上帝以仁爱宽恕尼尼微人。
第20章辞世
杜乔单纯地抱着希望,约拿既然已经在梵蒂冈工作,教皇和他的对话不会太晚。
但接下来的消息打破了杜乔乐观的想法。8月26日,尤利乌斯出征了。五百名骑兵和数千名瑞士步兵组成的军队由教皇陛下亲自带领,踏上了讨伐反叛、驱逐侵略的战争之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佩鲁贾和波隆纳,这两座城市虽然都对外宣称效忠教皇,实际上干的尽是阴奉阳违的事,且它们如今的统治者残暴血腥,不仅善于政治斗争,更是屠戮杀伐的爱好者。教皇纵然有兵强将也不一定能凯旋,此去必然艰险。
出征的仪式盛大隆重,教皇光是从梵蒂冈宫走到罗马城门就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最后一匹载着辎重的骡子离开罗马城门已经是午后了,可想队伍之长。从圣安杰洛堡桥头一路有百姓为教皇加油祈福,城中轰动,就连远离城区的雅尼库伦山都听到了台伯河对岸的欢呼声。
9月,从佩鲁贾传来消息,教皇大获全胜。出乎大军意料的是,佩鲁贾人民并不想和教皇大军交锋,统治者开城投降,教皇甲不解垒,兵不解翳就得到了佩鲁贾的诚服归顺。
战胜的消息让罗马人民惊喜狂欢,城中洋溢着愉快的气氛。花店老板赠送玫瑰花给为教皇祈祷的人,杜乔也拿到了额外赠送的花朵。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主教卢多维科似乎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两天前的夜里,这位老主教突然体温降低,发冷不止,身体伴随着间断性的抽搐,面容浮现青紫色的瘀斑,连咳嗽似乎都不上力气。安杰洛想尽办法都没能喂进任何食物和药,只能看着老主教昏睡整天整夜。他急忙向副主教禀报,卢多维科的病恐怕无法拖下去了,要适时准备这位老人的后事。杜乔也在场,他的脸色一下子比病者还惨白。
这也是杜乔心急着把花带回修道院去的原因。他从花店出来,一路疾驰,苹果酱才刚走到西斯托桥上,迎面就见到修士呼喊:“杜乔,主教大人想见你,他刚刚叫着你的名字呢!”
主教的卧室门口此时排列着长队,执事官和修士们安静地等在门外。
杜乔连披风都来不及解下推门走了进去,站在床前的首先是副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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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然后是医生安杰洛和另一位从罗马城中请来的医生;再然后是卢多维科的两名教子,他们是贵族之子,穿戴庄重而严肃,捧着圣体与圣象站在窗户边;再然后是负责照顾卢多维科日常起居的几位修士,有一个年轻的默默哭泣,用袖子擦拭眼角,却掩饰不住哀伤的表情。杜乔被凝重压抑的气氛震慑了,他小心翼翼踱步到床前,握着鲜花的手不自觉攒紧。
“他还没有醒。”安杰洛轻声提醒:“刚刚他在梦中叫你的名字,或许很快就会醒来的。”
杜乔望着卢多维科苍白的面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副主教似乎注意到他的痛苦,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并对他微笑:“不要让他看见你的愁容,孩子,会让他担心的。”
他们等到桌上的油灯烧尽了又换上新的,卢多维科才转醒。
“罗马诺(副主教)……咳……罗马诺……”他一边呓语一边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副主教俯身倾听:“是的,大人,我在这里,您感觉好点了吗?”
老人虚弱空茫地说:“我很好,我再好没有了。”
副主教当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大人,您先吃药吧。”
“什么药,吃药有什么用?我……我要忏悔……你……你来……我现在就要忏悔……”他的意思是要副主教代行牧师职责,聆听忏悔。
副主教无奈听从,将经书与圣象拿来,向他示意:“大人,主正听着呢。”
卢多维科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我的毕生时间都用在了这间修道院上……咳咳……我没有个人的愿望,无论主是否应允我进入天国,我都甘愿聆听主的教诲……在……在我的罪孽被洗清之前,我都将以诚恳的心意祈祷。只有主明白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有罪,为了这份事业,我从未对父亲和母亲尽过什么职责,我把他们抛在奥维托,就连兄弟姐妹也很少联络关心……”
他开始诉说他的愧疚之心,事无巨细:比如在1487年的时候他刚刚被提拔为主教,由于对梵蒂冈政治生态的不满,他在酒馆里抱怨过教皇陛下(那时候还是西克斯图斯四世的时代)用人唯亲,梵蒂冈里的裙带关系和官僚主义严重泛滥;又比如在他二十八岁时选择成为修士,为了到罗马的修道院来进修,他写信向父亲骗取了一笔金钱作为路;再比如1491年他暗恋过一名修女,虽然没有公开表露心意,但他曾经动用私人关系为她争取升职的可能性。
忏悔的时间很长,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甚至连小时候他偷藏兄弟的食物这种小事情也倒了出来。然而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抱怨过一句,等他终于说完了,副主教为他做祷告,并告诉他:“我代表主原谅你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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