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他来长安交到了三个同龄朋友:刘病已、杨恽、张敞,无不是幸福的家庭。刘病已作为孤儿,心里定藏了不少苦楚,可昨夜与许平君携手同行观傩时,他看向妻子的目光都是甜的。
而杨恽是个狂士,行为傲慢,家本秦人,能为秦声。娶了一个赵地女子,雅善鼓瑟。夫妻二人也不在意旁人看法,时常带着奴婢善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高歌一曲,倒也有自己的快活。
张敞就更不必说了,也是个宠妻狂魔,常为其妻画眉。
夫妻恩爱确实是生活幸福的基础,否则不论在外取得多大成就,干下多大事业,回到家中一顿争吵,一夜冷战,便足以让你心中的成就感大打折扣,生出“何苦来哉”的悲苦来。
瞧着别人家的幸福,任弘想要成婚的念想也越来越浓了。
又过了两天,腊祭的第二日称之为“小新岁”,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小年,今日的主题是敬老,晚辈要向尊长老人贺年,任弘去了典属国苏武家,奉上他家制的火腿和几扇腊脯作为礼物。
回到家后,任弘则向夏翁敬酒,夏翁却又啰嗦了一遍早点成婚,为任氏留后之事。
任弘却笑道:“我已相中佳妇,过几日就托人去提亲,夏翁也抓紧续弦罢,若是后年有了子嗣,还能一起养活。”
夏丁卯在长安任安家为仆时是有老婆的,可在任氏遭难,他决定跟着主人去河西时,妻子却跟人跑了。在敦煌多年,那点俸禄只够将任弘拉扯大,也未再娶。
此言倒是让夏丁卯愣愣出神,接了任弘敬他的酒一饮而尽,笑得十分开怀。
既然君子心里有了打算,那他便不必再多言,也没问君子看上了谁家的淑女,是不是那乌孙公主,他心里只暗暗嘀咕:“只要别是那霍大将军家的淑女就行。”
可到了第腊日后第三天,某位怀揣说亲使命的朋友,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任弘邀常惠入厅堂温酒,今日常惠有些踌躇,正不知如何开口,任弘却问起另一件事来。
“常兄,弟斗胆问一句,典属国在匈奴多年,有没有一男半女的子嗣?”
任弘前几日去给苏武拜年,虽然苏家的侄儿远亲都来聚齐一同祭祖,可等他们陆续走后,苏武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陪在身边的只有一条年迈的胡犬,让任弘看了有些心酸。
“典属国不让说,但道远不是外人。”
常惠放下酒盏,沉吟良久后道:“确实有胡妇产一子,名苏通国,如今在丁零处,我曾劝苏公派人去赎回,但苏公以为汉匈再次交恶,西安侯那旧日同僚吴宗年等都被扣留不返,不愿为了此事再让使者去匈奴。”
“更何况,他身为假典属国,管着蛮夷之事,做此事恐有以权谋私之嫌。”
“苏通国……”
任弘记下了这名,而常惠酝酿了半天,正打算再念一遍《摽有梅》作为开场白,与任弘道明自己欲为少府蔡义小女提亲之意。
却不曾想,后院却传来一阵喧哗:
“有贼人翻墙!”
……
“子幼,你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翻墙做什么。”
等任弘来到墙边时,才发现那差点挨了顿打的“贼人”竟是杨恽,杨家就住在隔壁,他竟逾墙而入,也幸好韩敢当不在,否则一嗓子就能让整个尚冠里都知道此事。
杨恽已经被扶起来了,示意众人别嚷嚷,只拉着任弘往厅堂走,因为太着急,不等走进去就说道:“道远,是母亲让我逾墙而来。”
“杨夫人?”任弘对司马英是敬重的,她大概算任弘在这边唯一的亲戚,年前才去拜访过一次,那会倒没什么事啊。
“大将军昨日找父亲去了趟府中,回来后闭口不言,还是母亲觉得不对,连夜审……问了出来。”
“原来是大将军有意招你为婿,要父亲今日登门,探探你的口风!”
杨恽说完后,才发现厅堂里,还坐着一个满脸尴尬的常惠。
还有正在给常惠倒酒,闻言竟失手将酒盅碰翻的夏丁卯。
“老朽这手,冬天就止不住抖,对不住光禄大夫。”夏丁卯连忙给常惠擦拭,心中却追悔不已。
他在给霍家的孜然里动过手脚,让霍氏小女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若她来做了主母,他这干了龌龊蠢事的老仆如何自处?恐怕都没脸面在任家待下去了。
常惠也暗道不妙,自家岳丈交待给自己事恐怕要黄了,放眼长安城,谁家会没眼色到敢跟大将军霍光抢女婿?
杨恽也一时无言,只好拉着任弘又出厅堂去,低声道:“母亲说,司马氏和任氏是世交,又乃近邻,便让我来将此事告知道远,让你早做打算,毕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任弘倒是没有慌乱,司马英这句话简直就是在明着警告他:“做霍家的女婿,不一定是好事!”
据任弘所知,霍光对联姻是十分热衷的,汉武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和上官桀、金日磾结亲家,靠两个女儿稳住了首席顾命大臣的位置。
而后来也喜欢招有才干者为婿,宗正刘德、京兆尹隽不疑都曾入过霍光的眼。
如今竟瞧上了自己。
“莫非是我近来太过高调了?”
试想,若真做了霍光的女婿,便加入了霍氏集团的大船,加上自己的能力,数年内进入中朝,变成决策朝政的九大长老轻而易举。若是霍光去了,说不定还能将整个霍氏集团全盘继承。
但刘德、隽不疑面对如此美事,面对比自己小许多的新妇,却都严辞拒绝了,莫非是傻?
“恰恰相反,此二人和司马英一样,都是聪明人,看清了这桩婚事背后潜藏的危险啊!”
新妇本人的美丑、德行且不说,在中国,尤其是古代,结婚绝不是男女两人的事。
而关系到两个家庭的捆绑、联合。
做霍家的女婿,不仅有了进入这硕大集团的资格,你还能收获许多“惊喜”。
一个强势、霸道、护短,还有强迫症的岳父。
一个不停作妖,整个尚冠里都避之不及的岳母。
一个庸碌无才,却自视甚高的大舅子,霍禹已是堂堂中郎将,仗父之荫,飞扬跋扈。
一堆破事奇多的七大姑八大姨,霍氏亲戚众多盘根错节,理都理不顺。
还有几个根本处不来,与你政治倾向相反的连襟。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总有各种奇葩亲戚。
更恐怖的是,就住在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避都避不开,成婚以后腊祭去不去?正旦去不去?冬至去不去?新妇若是仗着娘家蛮横无理,打还是不打?闹了别扭转头回娘家,该如何收场?
而霍氏女婿的身份,只要霍光一去,眨眼就会变成甩不掉的政治包袱。
霍氏亲党连体,根植于朝廷,这是一株巍峨大树,可撑起它的只有霍光一人,一旦山陵崩,这棵树随时一阵风来,都会轰然倾倒。
任弘宁可另起炉灶,也绝不想要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队友。
退一万步讲,若他与那霍氏小女是真爱也就罢了,捏着鼻子接盘这一切,花费半生来收拾烂摊子未尝不可。
但问题是,任弘根本没见过那霍成君,于是他在沉吟良久后,问了杨恽唯一一个问题。
“子幼,那霍家小女……今年芳龄几何?”
“十三。”
啧,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啊!
这一次,任弘下半身和下半身出奇一致。他后年就想要嫡生子女,可等不了新娘慢慢长大。
和这光想想就头大的一家子相比,任弘那意中人的家庭,简直是天壤之别:为国赴难,处事大方,让人心生敬佩的解忧公主;随时可以一刀两断的同父异母兄弟;心直口快却还处得来的刘万年。
婚姻是人生大事,中国人结婚,不单是挑新娘,也要挑亲戚,万万天真不得。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任弘朝杨恽长作揖:“杨夫人这句忠告,弘记住了!”
送杨恽再度翻墙离开后,任弘立刻转身找了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的常惠,竟对他长拜顿首!
“常兄救我!”
“道远这是作甚?”
常惠也是聪明人,他猜测,任弘或是和刘德等人一样,不愿做霍氏女婿,想要他帮忙向蔡义提亲来搪塞此事?那岂不是……
然而任弘抬起头,说出的请求却让常惠绝倒。
“弟想拜托常兄,为我去一趟刘宗正家,行伐柯之事!”
第203章 信如尾生
日后会改名叫“刘向”的刘更生才三岁,他是宗正刘德次子,头发扎成总角,正在院子里跌跌撞撞,跟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玩雪。
而刘家厅堂里,也坐着一位发白如雪的老者,却是同住一里的苏武,听他道明来意后,刘德登时大惊:
“子卿今日是替西安侯来我家纳采?可吾女才五岁啊!”
“路叔误会了。”
苏武笑道:“非是为小淑女而来,而是为乌孙公主,乌孙公主为解忧公主之女,入朝学鼓琴礼仪,陛下特许比翁主仪,赐刘姓,入宗室籍,籍贯落在楚元王一系。”
“你是在京兆的楚藩宗长,按照辈分,是她的族祖父,连腊日祭祀都会来相聚。乌孙万里迢迢,老朽去不了,不找你,还能找谁?”
常惠最终还是没敢帮任弘这个忙,只跑到苏武家求救,任弘宗族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长辈可以帮忙,找顶头上司倒也顺理成章。
苏武还真不怕得罪霍氏,沉吟片刻后欣然应诺,拄着杖就来刘德家拜访。
刘德恍然大悟:“难怪腊前那天,乌苏公主吃完饭就匆匆走了,声称去观傩,奴仆说,看到她与西安侯一同出了尚冠里。”
想来是郎有情而妾有意,只不知那一夜还发生了什么。
苏武与刘德亦是老友,知道这位宗正口风很紧,也不瞒他,连大将军霍光有意招任弘为婿之事,也全盘托出。
“难怪这么着急,我明白。”
刘德不由失笑,他恐怕是最能理解任弘的人了,数年前,刘德因审理盖主、燕王谋反一事,与霍氏走得很近,恰逢他结发妻病逝,大将军霍光相中了他这个刘氏“千里驹”,想要嫁次女,刘德死命推脱。
“可道远想好拂大将军好意的代价了么?”
刘德低声道:“虽然大将军心胸宽广,不会因此而计较,可霍家其他人可不同啊。”
他当年本是有希望进入中朝的,可拒婚后不久,就遭到了一众侍御史弹劾,说刘德诽谤诏狱,为盖主、燕王鸣不平。最后竟被免作庶人,隐居山野田间,还是霍光将他重新召回,这一压一抬间,有多少是出于大将军的本意,刘德就不知道了。
“隽不疑亦然,明明办了伪卫太子的大案,在朝中名声大振,朝廷官吏们都自愧不如,可就因为拒绝娶大将军之女,而遭到霍氏排挤,京兆尹这位置不好坐啊,他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弹劾,只好称病辞官回家去了。”
苏武笑道:“路叔后悔了?”
刘德看了一眼自己续弦后生的儿子刘更生,他打小聪明伶俐,不小心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竟也不哭不闹,自己爬起来继续向前。
“我不悔。”
“只是担心,道远此番若拒绝好意,大将军倒不会直接处置他,但霍氏其他人的排挤,恐将接踵而至啊。”
苏武捋须道:“道远说,自己少年得志,骤封列侯,太过顺利,水满则溢,人满而骄,即便此番遭到斥退,也没什么不好。”
刘德是治黄老的,对这种态度倒是十分欣赏:“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日中则昃日,月影则亏。”
“不想任道远年纪轻轻,竟也能明白这道理。”
他思索此事:“知好色而慕少艾,道远与乌孙公主在西域时患难与共,登天山,破龟兹,互生情愫,若能成为夫妻,倒也是一桩佳话。”
“只是列侯娶外国公主这种事,自有汉以来还没有先例,事关两国邦交,我这区区宗正说了也不算数。”
“得禀明天子,才能做决定!”
苏武叹息道:“而世人皆知,县官不论大小政事,都委任于大将军决之。”
“所以大将军那一关,道远是根本绕不过去啊!”
……
而另一边,往西安侯府跑了一趟后,杨敞气呼呼地回了家,刚进门就让人将门关了,抄起一根木棍来。
“杨恽,你这不肖子,快给老夫出来!”
杨恽哪里肯出来挨揍,也不知躲在哪个屋里,只嚷嚷道:
“圣人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大人若是将手里的柴放下,我才出去。”
杨恽翻墙去任弘家动静太大,杨敞岂会不知,匆匆登门探了探任弘口风,他果然婉拒。如今为大将军办的差事黄了,又不好跟任弘翻脸,气就出到二儿子头上了。
父子你追我赶,整个杨府鸡飞狗跳,最后还是司马英出现在院中,杨敞才消停下来。
“是我让恽儿去告知西安侯的,良人要打,便打妾吧。”
司马英瘦瘦小小,而杨敞作为故秦人之后,身高马大,可手里的木棍却不敢打下去,只悻悻扔了道:“夫人何苦如此,丞相王欣刚刚过世,我身为御史大夫,最有可能升任丞相,只先前做错事让大将军厌恶,如今若能办成此事……”
司马英却摇头:“司马氏虽与任氏是世交,可妾也不单单是为了西安侯,也是为了良人好啊,依妾之见,那丞相,万万做不得!”
杨敞十分不解:“夫人,按照孝武皇帝时留下的规矩,若能拜相,便能封侯。我杨氏失侯已三代,我与这些不肖子都没有战场立功的本领,为相是重新得到侯位唯一的机会。”
司马英不以为然:“良人,丞相若真这么好,那太初二年时,公孙贺被孝武皇帝拜为丞相时,为何不受印绶,顿首涕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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