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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件事是杨敞亲历的,当时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孝武皇帝待臣下严苛,动辄撤换甚至逼其自杀。自丞相公孙弘老死任上之后,李蔡、庄青翟、赵周皆因罪自杀,前任丞相石庆虽秉承其家严谨作风,亦数次受到武帝谴责,惶惶不安。

    所以公孙贺害怕自己不能担此重任,一但有所纰漏恐将祸延于身,不肯受丞相的金印紫绶,见武帝暴怒后才不得已拜受,可却跟领了白绫匕首一样哭丧着脸。

    后来他果然死于巫蛊事。

    司马英继续劝道:“如今虽然不似孝武皇帝时那般严酷,可做丞相也不见得好。”

    “丞相没有实权,做得好,不会得到褒奖;做得不好,会被责罚。更何况,丞相名义上还是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百官之首,一旦朝廷出了事,外面闹了灾,第一个问责的,便是丞相!”

    皇帝是终身制,自己肯定不愿意担责任。

    而领尚书事的大司马大将军也不会接锅,那就只能由丞相来顶缸,小事罢免,大事恐怕就要被赐牛酒,请你自裁了。

    “如今陛下虽富于春秋,可迟迟不曾亲政,据说是身体不大好,又无子嗣。依妾之见,往后几年政局恐怕不稳,万一出了事,丞相首当其冲,妾不求良人封侯拜相,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小富即可。”

    “良人以大将军幕府长史晋身,牵涉太深,上次燕王、盖主谋反,良人稍微迟疑,便几乎不存。何不乘着这件事,早些在霍氏故旧中往边上挪,此为避祸之道也。”

    若是自家丈夫有能力,那就罢了,可他做事优柔寡断,绝非成大事的料,当上丞相后,势必牵涉更深,司马英唯恐全家都被其连累。

    如此一说,杨敞才冷汗津津,对封侯拜相的渴望轻了许多,反正这么多年来,听妻子的话,从来没错过。

    司马英又一次劝服了丈夫,也不免好奇:“对了,西安侯是如何拒绝的?”

    杨敞拿出那封任弘写的长信:“任弘说,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自己与霍氏淑女,犹如泥云,岂敢高攀。更何况,先前已与乌孙公主在腊前观傩时互诉衷肠,打算过了腊日就托人向宗正纳采,求得陛下恩准。既已许诺,当信如尾生!”

    “若是反悔,非但他将成为不义之人,恐会破坏汉乌两国邦交。”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04章 家宴
    按照汉人的规矩,腊祭后第三日,是家族墓祭的日子,祭墓之后,族长要召集族内成员、亲戚、宾客,举行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聚会。而枝繁叶茂的霍家大宴,闹出的阵仗整个尚冠里都能听见。

    霍家核心成员今日必须到齐:霍光的儿子霍禹继承了父亲的矮小身材,却是宴会上的核心,他是硕大霍氏的继承者,统领长安周边驻扎的胡骑、越骑。

    霍光的侄孙霍云亦为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有传闻称,大将军有意让这二人作为其兄霍去病的继嗣。

    而霍光的三个女婿里,二女婿范明友是九卿、度辽将军,掌握兵权,三女婿任胜是东、西宫的卫尉,牢牢掌握着禁内、省内武装,杜绝任何胆敢效仿桑弘羊、上官桀者发动政变。

    他们都能定期朝见皇帝,至于各类边边角角的亲戚,也任各九卿官署的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作为霍家的四女婿,金赏年纪轻轻便是列侯身份、皇帝宠臣,堂堂比二千石,可在霍家,却不怎么受待见。

    是啊,毕竟大将军已权倾朝野,不需要再利用金家了。

    每年腊月,金赏都得陪着笑脸跟妻子来霍家,其妻在成婚后当夜,便直接跟他挑明:“金氏匈奴人也,何必东施效颦,学汉人做什么宗族祭祀,每年腊日前后几天,吾等必须回霍府过!”

    一边让金赏这个“外国人”认清自己的身份,自视甚高的霍家四淑女却又表示自己很重视孝道:“母亲怜女,吾等若是哪年不回去,她可是要难过的。”

    金赏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可每次不情不愿地来霍家过腊,他就不由想起那件事。

    当时今上刚刚登基,辅政的几位大臣都未封侯,只有一份“遗诏”称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因诛杀马何罗、马通作乱一事,当封侯获赏。

    可实际此事与霍、上官并无太大关系,最大的功臣乃豁出性命,与刺客搏斗的金日磾。金日磾屡屡推辞列侯之位,若他不受,大将军霍光和上官桀如何好意思取那侯位?不得已,竟在金日磾临终前,强行上门,卧授印绶。

    金家对那天发生在他家的闹剧闭口不言,可却有人看出来了,当时的卫尉王莽之子王忽,乃是汉武帝身边的侍郎,听说此事后传言道:

    “先帝驾崩前,我常在左右,从来没听说有遗诏封这三个人?不过彼辈假传遗诏自许富贵罢了。”

    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霍光听闻,责备王莽,王莽便毒死了王忽,以此换来了一个右将军的中朝位置。

    从那以后,每当金赏对强势的妻子和外家感到不满时,他就会仔细回忆此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而对那些面目可憎的霍氏亲戚,摆出一副笑脸。

    金赏既没有上官安那样的野心,也不想当第二个王忽。

    而每逢这种场合,最让金赏头大的,就是他的岳母了。

    礼记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虽然大将军霍光不太信儒生那一套,但霍家的大小事务,确实由其夫人显来安排。

    据说显的出身并不高,只是河东的小户人家,容貌也不算出众,但不知为何,一向不好女色的大将军竟独爱她一人,连妾室都不娶,生一子五女。

    在掖庭中有句不能外传的歌谣:“名曰霍夫人,实为皇太后!”

    毕竟这位霍夫人,竟能将手伸进宫里去,帮她的外孙女上官皇后管后宫之事,借口皇帝身体不适不宜近女子,让皇后詹事给宫中所有女子发内裤。

    除了喜欢管事外,霍夫人还虚荣心极强,很好排场,金赏发现她将腊后宗族聚会办得越来越大,奢侈程度有超过皇宫宴飨的架势。

    霍府最大的厅堂里,正中摆放的是鎏金漆器案几,案面绘有卧鹿食草花纹,下有四个马腿式镶金案脚,形象逼真,价值或超过百金,这将是霍光和显就坐的食案。

    不过眼下霍光尚未到来,大概在书房忙碌政务,大将军心里只有国事,没有家事,往年宗族聚会也总是心不在焉。

    其余儿女婿孙侄儿的案席则是鎏银,食器有鼎、簋、碗、盘、尊、杯、勺等都是上好的漆器,代表富贵的金银朱玄之色充斥着厅堂每个角落。

    菜还没上,娱乐项目就在厅堂里开始了,侏儒和倡优游走其间,表演百戏:有大雀戏、豹戏和衍曼戏;还有飞剑跳丸、七盘舞、顶竿戏。歌舞百戏有乐队伴奏,乐师以蹋鼓为指挥,击鼓撞钟,敲罄奏管,吹笛弹瑟。

    显今日穿了一身华丽的礼服,特地盘了高鬓,而四个已成年女儿则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尤其是金赏的妻子最是眉飞色舞,金赏不用凑过去就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年年都看这些旧戏,就如同每天吃同一道菜,都看腻味了。”

    显忽然打着哈欠道:“如今西域不是复通了么,先帝时安息、大宛诸国派遣使者跟随来长安,以大鸟卵及犁轩眩人献于天子。我听说那些眩人也会百戏,有吞刀、吐火、植瓜种树、自支解、自缚自解、易牛马头、屠人截马等,当年我曾见过一次,难以忘怀,明年也叫使者弄些来?”

    范明友之妻却和她丈夫一样不识趣,说道:“母亲,我家良人说,西域尽是荒漠雪山,就连那所谓的大秦,都是傅介子和那任弘诓骗天下人而编的故事。”

    金赏之妻暗道二姊不懂母亲心思,反驳道:“不然,近来西域不是传入了许多香料么,我看长安市坊开始吃胡饼,那西安侯家的孜然香料,更是百金难求。”

    唯一安静点的就是霍氏长女,毕竟经历过上官氏从巅峰到尽灭的事,看着今日霍府的繁华,恍如隔世,但为了宫中的上官皇后,她也得插话讨母亲高兴:

    “听说西安侯府的孜然告罄,如今去他家宴飨的人说,炙肉时都不放了,皇后听闻后也想尝尝,但皇宫里的御厨尝了之后,却未能制出来,看来只有回家来才能吃上啊。”

    女儿们的话让显很受用,拍着长女的手道:“皇后若是想回,随时能来,未央宫和尚冠里就隔着两道墙,只是老妇年纪大了,近来天寒迈不动腿,没法常进宫向她请安。”

    长乐卫尉任胜之妻,霍氏三女笑道:“皇后肯定也时刻念着母亲,这不,听说霍氏家宴,特地让少府下面的太官园,将冬天温室里栽种的葱韭菜茹送了出来。”

    显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官园的温室菜圃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我也想在长安近郊的庄园里修一个,只是将军不让,说什么此物只合皇室有,不可僭越。”

    霍氏长女忙道:“母亲乃是县官和皇后的外祖母,大汉以孝治天下,做孙儿但凡有好物,都要先孝敬长辈,何来僭越之说?等开春了就让将作大匠去修!”

    在霍光十多年专权后,她们是真将天下当成自己家了。

    “可不能惊动将作大匠。”显摇头道:“要瞒着汝父做才行。”

    说完后显自己都笑了,同时怜爱地拍着最小的女儿成君粉嘟嘟的小脸:“成君也莫要整日只知玩耍,有空进宫去陪陪皇后,汝二人年龄相仿。”

    霍成君应是,在母亲这边撒了会娇,却又跟着几个伴当跑出去玩雪去了。

    霍氏长女看着她的背影,只暗暗叹息,自家女儿只比霍成君大一岁,过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甚至还要担心哪天显嫌弃她姓上官,将霍成君换进去当皇后呢!以她对母亲的了解,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

    不过显的下一句话,却让霍氏长女悬起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这老母亲竟眼圈一红,叹息道:“昔日汝等都尚未及及笄,挤在河东老家吵吵闹闹,像极一窝灵鹊,那时我还嫌烦。可一眨眼,皆已为人妇,家中便冷清了,再过不久,我仅剩的成君恐怕也要嫁与他人,老妇膝下就要无人喽。”

    “成君许人了?”

    四女顿时面面相觑,有诧异也有惊喜,纷纷追问母亲为成君相中了哪家君子。

    显已经忘了刘德、隽不疑给她带来的不快,压根没考虑过事情不一定能成,只觉得自家成君比公主还金贵,不管许给谁,都是下嫁,被看中的人还不得感激涕零,立刻派人来纳采?便笑道:

    “当然是近来在长安名声最响的那位少年君侯!”

    ……

    “岳父不该听傅介子、任弘之言啊,经营幽州,从左方进攻匈奴,将其驱赶到西方,使之远离大汉,才是灭亡匈奴的正理……金赏,你怎么看?”

    “度辽将军所言有理!”

    女人们聊的是家常,男人们聊的则是政务国事,范明友依然对他的左方战略念念不忘,但金赏却在被他问到时,只唯唯诺诺,连酒都不欲多喝,生怕喝多了失态说了不该说的话。

    等百戏看得差不多时,菜肴也缓缓送了上来,近来在长安流行开的西北菜自是主打,这些热腾腾的大菜最适合冬天吃,香喷喷的孜然烤串也放置到每个人的案几上,而扬豚韭卵、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胹羔豆饧、白鲍甘瓠、热梁和炙等珍稀菜肴也应有尽有。

    更有冬日少见的蔬菜,虽然味道不如夏秋时令蔬果,可吃的就是稀罕!

    但金赏发现,直到此时,他岳父霍光却依旧未曾露面。

    显也跟女儿们分享完了五女儿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婚事,眼看菜肴上齐,便将心思从那冬日能种菜的温室里收了回来,唤来家丞,抱怨道:

    “今日是家宴,将军政务忙碌到了这种程度?总得露个面,好让儿孙女婿们敬他一盅酒。”

    家丞下拜顿首:“夫人,方才有客来访,大将军见见他,稍后便至。”

    显立刻警觉起来:“有客?虽说每年腊日前后,我家门外都要排长队,但今日可是腊后第三天,各家宗族聚会,若无大事,谁会挑今天登门拜年?这天下能让将军不顾宴飨亲自接待的可不多,莫非是陛下亲至?”

    在显眼中,除了老是病恹恹没法和她外孙女生下子嗣的小皇帝登门要意思意思,哪怕是朝中第二号人物张安世来,也没理由让霍光耽搁家宴。

    如此大事没法瞒过显,家丞只好在显耳边道:“是西安侯任弘来了!”

    ……

    ps:还是卡文了一天,今天食言了,我争取过年前补上欠下的窟窿,很抱歉。



第205章 退婚!
    任弘并非专门挑了饭点来找不痛快,而是早就走了,当年刘德也曾来霍府伏谢婉拒,只说了两句话霍光就让他离开了。

    既然事成不了,那便没什么好谈的。

    霍光却迟迟没有去宴飨,独自呆在书房里,将任弘那封长长的陈情信又看了一遍。

    读完后摇头骂道:“信如尾生?破坏大汉与乌孙邦交?呵,找这么多借口,倒好似老夫会逼迫他似的。”

    在任弘“满心愧疚”地告辞后,霍光也并未太生气,只是重新梳理了一番,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敦煌来的年轻人另眼相待。

    霍光记得,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郎官,跟着孝武皇帝乘辇经过郎署,竟在里面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官,名为颜驷。先帝顿时大奇,问颜驷何时为郎,为何头发都熬白了。

    那颜驷回答:“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

    文景两代皇帝的喜好霍光不知,但孝武皇帝确实是好用少年,以卫霍、李陵击匈奴,用终军使南越,令张骞出西域……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么大胆起用年轻人的君主,难怪有人抱怨说孝武用人“后来居上”。

    可即便如此,纵观孝武朝五十多年,能在二十多以军功封侯的,也独卫、霍二人而已!

    任弘二十岁以灭国奇功封侯,堪称异数,这是霍光第一次对其瞩目,甚至还改了封侯奏疏,变八百户为九百户,好让任弘知道自己对他的重视。

    而这三个月来,任弘的其他才干也一一体现,首先是有霍光一众女婿缺乏的大略,在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策略上,思路和霍光十分一致。

    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杜撰那“暴秦余孽”的大秦国出来,让那群愚蠢的贤良文学们转移了仇恨,对西域之事不再极力反对。

    霍光没有说破,但好笑之余,也觉得此子做事十分聪明,善于分化敌人,与自己在盐铁会议对儒生的利用如出一辙。

    随着了解渐深,霍光甚至在任弘身上看到了自己都学不来的优点。

    他很会养望,利用太史公书和《雷虚》的散播,在士人中打响了名声——虽然在偏向齐学鲁学的士人那,不一定是好名声。近来更读《左传》,这另辟蹊径的做法叫人摸不着头脑。

    此事倒是让霍光想起,孝文皇帝时,那晁错便是靠着记述抄录伏生的《尚书》,公布天下,从而一举成名,进入孝景皇帝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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