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孝武时随贰师将军征大宛,归时病笃,难以跟上大军,遂滞留在于阗。”
原来是当年的老兵啊,李广利第二次征宛时,带出塞六万多人,回到玉门关的却只有万余,大多数物故于道,但也有千余人因为种种原因滞留在西域各邦,成了第一批迁徙的人口。
“你在贰师麾下哪一支军中”
赵延年有些怯怯“骑都尉上官桀。”
难怪他说自己虽然思乡,却不太敢回大汉,毕竟上官桀一系是遭到清算了的。
于是赵延年便扎根在了于阗,娶妻生子,成了这里数百汉人的领袖,倒也找到了立足的门路帮于阗王采玉。
虽然殷周时代于阗玉就通过种种途经传到了中原,但大规模开采,还是在孝武晚年。于阗人最初只当玉是山里河中好看点的石头,甚至有用来垫羊圈的,直到粟特人开始用牲畜香料换取它们,才作为货物出售。西域都护府建立后,也不用粟特人中转了,直接作为贡品送去玉门,就能换得大量丝帛。
丝绸是西域各邦同行的货币,于阗王这才视玉为宝,重用赵延年带着于阗人采之。
赵延年指点着远处的雪山,对任弘道“敢告于都护,玉出于昆冈,是由夏秋季融化的雪水冲下来的,最初时要等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才下河捞玉。”
捞玉并不难,只要能看到河中玉石,弯腰即可捞到。
可随着玉石成了于阗的主打商品,于阗王等不了入秋,夏天也派人来采玉。
“夏天采玉,水里流泥沙俱下,看不到河中玉石,靠的就是踏了。”
赵延年干这行二十多年,经验丰厚,他带着几个汉人在河中浅水里光脚踏步行走,便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而成群的于阗人也效仿,手挽着手,边在河中踏玉,边唱歌。
“他们在唱什么”任弘询问译者。
译者回答,于阗人唱的意思是“白玉白玉多美丽,藏在水中多委屈。来到人间并不难,碰碰我脚就可以”
妙啊,这真是淘玉的好广告,任弘大笑不止,这歌可以改改,放在他要派人传回长安的故事里了。
但采玉其实没这么容易,得碰运气,任弘来此视察的一整个下午,合力只采出了三块玉,两块色泽一般,只有一块拳头大的,是极品的羊脂玉就如肥美透亮的羊尾巴油凝冻之后,质地光滑,洁净润泽,不仅仅是白净,更重要的是仿佛液体所郁结,随时可能融化,充满了灵动之感。
踏中玉的于阗人成了众人的英雄,被高高举起在水上庆贺,但羊脂玉却交到了赵延年手里,他捧来给任弘过目。
任都护倒是没有私吞的意思“这样一块好玉,在长安市中价值几何”
赵延年吞咽了下口水“至少百万钱”
莫说别人了,任弘转过头,他身旁的亲卫们都目露贪色,孙十万来此捡十块羊脂玉,就能实现千万梦想了。可想而知,这样的传说在三辅流传开后,会带来怎样的轰动。
“那这踏中美玉的于阗人能得到多少赏赐”
赵延年笑道“五桶葡萄酒和十挑胡饼。”
这是简直是打发叫花子啊,底层的淘玉者果然鲜有获利的。于阗王已将白玉、黑玉两河视为禁脔,日夜派人巡视,于阗人和粟特商贾胆敢来偷偷采玉,一旦发现就是处死。
听说也有冒险到山里攻玉的,毕竟冰川附近才是玉石的源头,但往往九死一生。不仅要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深渊。
这一趟走下来,任弘心里有了底,晚上于阗王在国都西城设宴招待他,其名曰尉迟散跋婆,自述是于阗的第三代王,已垂垂老矣。
任弘记得一千年后,于阗的末代王李圣天就叫这名,不过胡人祖孙重名是常事。
于阗王去年是去过长安的,除了大汉将鄯善王位子排在他前面有些不快外,对这三年来直接贡玉换取丝帛的生意极其满意,对任都护毕恭毕敬,甚至还要将下午赵延年得到的羊脂玉送给他,为任弘婉拒。
而于阗王子则叫“尉迟信诃”,也有三四十岁了,一脸善相,滴酒不沾,席间时不时就朝任弘看一眼,似是对他很感兴趣。
于阗人的语言与楼兰、精绝又不大一样,而最具特色的便是,于阗女子喜欢用炭墨将眉毛连起来,看上去好似额头上多了一条黑线,但于阗人却以此为美,不觉有异。
任弘只一边饮着葡萄酒,为舞者乐者们拊掌叫好,心中则暗道
“若是张敞在此,倒是可以学了去,给他家妻子试试这于阗画眉之法。”
等回到专门为汉使修的馆舍中时,任弘已经想好要讲给中原人听的淘玉故事了。
这故事的主角就叫赵延年吧,烂大街的名字容易引起人共鸣。
这将是一个三辅的穷小子恶少年赵延年,混迹半生一事无成,跟随贰师西征,却在于阗白玉河踏到一块羊脂玉,在长安卖了百万钱,一夜之间暴富的故事。
就跟邻居小赵买彩票中了一百万,引发整个小区蜂拥博彩一个性质,不管哪个时代,都不缺韭菜。
再将今日的见闻编排些进去,让故事半真半假。比如于阗白玉河边,弯下腰就能捡到一块美玉,比如于阗人那首采玉歌,重在描述踏玉之易,让人听了后觉得我上我也行。
“这故事且定在三辅、三河传播,朝廷募民来西域、北庭主要便是这几处。”
都是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和任弘去过的济阴郡一样,耕地与认可失衡,开始落入马尔萨斯陷阱里了。很多人因为天灾失去了土地沦为佃农奴婢,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经商,而工匠基本世袭,技艺绝不外传,社会闲散人员一年比一年多。
移民是一条出路,孝武时就在不断将人迁到朔方、河西等地去。但人性就是这样,一线城市吸引力远超十八线小县城,大多数人宁可在关中为奴,也不愿意到边塞得百亩土地重新开始。
而募兵打仗这种事,也只有自信的六郡良家子才能胜任,毕竟一般人都对战争避之不及,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
可若是听闻,西域有采玉这种利益百倍的投机活动,对他们的吸引了就大了。人都有侥幸心理,觉得好运气能砸到自己头上,尤其是那些闲散恶少年,一夜暴富不劳而获的故事,正好戳中他们内心,如此一来,募民来西域的工作会好做许多。
商鞅视这些闲散人员为“毒”,强制耕战就是“毒输于外”,而在京兆尹和郡守们眼里,不事农事的恶少年轻侠闾左,又何尝不是毒害地方的害群之马呢
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三辅现在面临的问题,大量轻侠与富豪勾结成群,偷儿和斗殴还是轻的,长安市肆里,甚至已经出现了买凶杀人的团伙,治安极差。
这些社会不安定分子若能被故事吸引,全跑到西域追求财富,一直是受气包,隔三差五被撤职的京兆尹,恐怕得敲锣打鼓送匾额感谢任弘呢。
任弘无奈苦笑,几万人对人口加起来足有上千万三辅三河来说是九牛一毛,于西域北庭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毕竟正经人,谁来西域啊”
梦想与冒险,欺骗与战争,甚至还有血与泪,这就是大汉的西进运动。
任弘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但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这套淘玉的故事,往后被自己弄出好多版本来。
比如豫州、荆北各县的人会听闻,一个叫楚延年的穷小伙,在中原活不下去,到了荆南之地,也就是长沙郡、武陵郡的丽水边上,种地时一低头好家伙,就捡到了一块人脑袋大的狗头金在市场卖得百万钱,一夜暴富。
在梦里,他甚至撺掇着亲政后的刘病已改了币制,将银也纳为中币。又杜撰一个叫范延年的小伙在倭岛山上,一低头捡到一块脸盆大银子的故事,又卖得百万钱一夜暴富。忽悠得青州、徐州不少轻侠恶少年热情高涨,冒着沉船的危险,跟着汉使的海船去倭岛淘银。
“怎么又叫延年。”任弘在梦里都皱起了眉来,决定自己的儿孙绝不取这名。
而到了次日一早,长史文忠却来禀报,说于阗王子尉迟信诃前来拜访。
除了手持礼物的尉迟信诃外,他身旁却还有一个高鼻深目,碧蓝眼睛,光脑袋、披黄衣、赤脚缠布的老者,身旁带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年。显然不是于阗人,于阗人种亦是东西混血,与楼兰颇似。
“都护。”
于阗王子朝任弘下拜,又为他介绍身旁的异邦人
“此乃罽宾国沙门毗卢旃,也是于阗国的上宾”
罽宾就是后世的克里米亚,与于阗国只隔着一道喀喇昆仑山口,至于沙门
任弘这才反应过来,于阗是佛教东传西域的第一个据点啊,看来大和尚们已经来到此处,但于阗王子引他来见自己是想做甚传教么
毗卢旃和他的弟子只会于阗话,不会汉话,双手合十朝他作揖,经过于阗王子一番艰难的转译后,任弘才发现一件吊诡的事。
这名为毗卢旃的老沙门,却不是他印象中的印度和尚,反倒是个
希腊和尚
第二章在傍晚。
第377章 冰山上的来客
于阗人衣冠的特点是王室冠金箔装饰的帻,头后垂二尺生绢,广五寸,以为饰,其人恭敬有礼,相见的礼仪是跪,其跪则一膝至地。
于阗王子尉迟信诃便对着任弘行了此礼,敬问安好后,讲起了于阗建国的传说。
“于阗乃是佛祖天王之一,毗沙门天之祚嗣也。”
尉迟信诃讲述说“敢告于都护,曾经的于阗虚旷无人,毗沙门天于此栖止。而到了佛灭度后第二百三十四年,身毒的无忧王阿育王太子因罪被流放到了墨玉河边,被西界群下尊立为王。当是时也,也有一位东土帝子蒙谴流徙居白玉河畔,东界群下劝进,又自称王。”
“东土帝子然后发生了何事”
任弘听到这倒是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打量那希腊人和尚了,对尉迟信诃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尉迟信诃道“东西两王岁月已积,风教不通。各因狩猎遇会荒泽。更问宗绪,因而争长忿形辞语,便欲交兵。于是回驾而返各归其国,校习戎马,督励士卒,至期兵会旗鼓相望。合战西主不利,东主因而逐北遂斩其首,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于白玉河、墨玉河中间地方,建城郭,这便是如今的于阗都城。”
所以还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喽,任弘松了口气,于阗人的这传说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其人种确实是东西混血,大概是西方塞人和东方羌人在此相遇,发生了战争融合的结果。
不过于阗成了南道大国,又接触了佛法和东方的汉使后,便开始给自己脸上贴金。将西王说成阿育王太子,东王则杜撰了一个“东土帝子”作为祖先。
这倒是可以给任弘一直苦心经营的“大秦威胁论“增加素材啊,你看秦将尉缭就去了鄯善吧,虽然这故事是陶少卿现编的,可等鄯善王在扦泥城建起尉缭庙后,假的也成真了。
而于阗又来了一位东土帝子,算算时限,恰好是秦朝时,秦始皇帝那么多儿子,除了扶苏自杀,民间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外,其余公子都被胡亥残杀,但也难说,或许有个把逃过一劫,西来于阗的呢
既然如此,任弘当初制作天下舆图时编造说,有一个秦将跑到遥远的海西去建立大秦,如今打算向东反攻中原,就显得合情合理多了。
匈奴与大汉相爱相杀一百三十年,是它逼得汉朝更易法度对外征伐,最终脱胎换骨。但匈奴没法跟大汉相始终的,大汉必须彻底消灭匈奴,才能结束这段纠葛,走向新的历史。
也有个问题,内无法家拂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历史上匈奴降服于汉后,汉朝内部就迅速坍垮。
所以击灭匈奴的同时,必须给大汉找一个新的敌人。
放眼四境,月氏康居大宛都不够格,安息帝国勉强有一战的资格。但长远的,还是得靠国号天然遭汉人忌惮的”大秦“。
这种距离够远,不能对汉朝造成实质威胁,却能让执政者大肆宣扬,不断强化“暴秦”的意识形态记忆,来吓唬儒生和百姓的敌人是最妙的。
今年是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斯巴达克斯大起义已席卷罗马,但在庞培克拉苏围剿下终究会失败,比任弘年纪稍大几岁的恺撒尚未出名,还没到大放异彩的时候。
“不知二十余年后,吾能与恺撒君会猎于埃及否”
于阗到东海的距离,与其到地中海的距离是相等的,任弘想得太远,一时走了神,尉迟信诃已讲到了这个故事的重点。
“然而东王到了晚年时,仍未有后嗣。为了不使宗绪断绝,便到毗沙门天神所祈祷,乞求神赐给后代。话音刚落,毗沙门天神像上额头裂开一条缝,竟诞下一位婴孩,捧以回驾国,国人皆贺。”
“谁知这婴孩不吃人乳,东王心忧,又向毗沙门天神祈求,庙宇地面突然鼓起,其状如乳,神童饮吮,由此长大,故号为地乳王。于阗之意,也便是地乳梵文号曰霍萨旦那”
讲了这么一大堆故事,绕了半天东王西王,最后还是归结到佛法上来了,而那来自克什米尔罽ji宾国的沙门毗卢旃zhn,也乘机用于阗语向任弘讲述起来,他带来的小沙门居然会说有些生硬的汉语,可以代为翻译,看来为这一天做了不少准备啊。
毗卢旃说,于阗人虽崇敬毗沙门天神,却不知这是佛祖的护法天王,仍信巫祝,直到三十年前,他跟着一位罽宾胡商来到于阗,在王城南的杏树林中,宴坐习定。
时于阗王不信佛法,经毗卢旃讲经劝导,显现佛祖真迹后,才五体投地,然后下令在杏树下修造赞摩寺,这是西域第一所浮图寺,并让画师在墙壁上画下佛祖真相。
那些佛教专有名词任弘也听不懂,这对沙门师徒在那讲故事谈佛法想要打动任弘,他却只心不在焉地颔首应是。
毗卢旃不知道,这位任都护对他故乡罽宾国的兴趣远大于佛法,罽宾可是从西域进入北印度的门户啊。
等冗长的佛法故事讲完了,毗卢旃见任都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遂邀请他去赞摩寺一观。
赞摩寺建在西城以南五里的杏树林里,一座靠山的石窟中,周围溪流潺潺流淌,到处都是杏花的香味,进了洞窟后,发现这儿被开凿成了一个回廊,中央是不高的浮图塔,大概是早期佛教的形制,与后世汉地大乘寺院十分不同。
在毗卢旃引领下,任弘从右绕塔而过,又瞻仰了石窟中的“佛祖真相”。
已经不是最初的画像,而是一座石塑像了,也不知是本地修筑还是从罽宾运来的。毗卢旃在一旁介绍释迦牟尼佛那无数世的故事,比如他化身丝路上的商贾历经辛苦,又在某一世跪下用头发为燃灯佛垫脚之类的,讲述生后转世的妙处,任弘却只看着佛像想笑。
因为这佛像的模样,竟也不是印度人形象,反倒与希腊人颇似,头发是卷曲的,高鼻深目,人物躯体肌肉感强,头圆、胴阔,衣纹也有重量感,扒掉衣裳后,这佛祖大概就是个八块腹肌的斯巴达猛男,而毗沙门天的长相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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