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因为于阗、莎车有种说法,两眉越近则嫁的越近,若是眉毛连在一起,就会嫁与邻人更绝不会被匈奴人和山里时常出来劫掠的西夜人掳至远方。
按照这种理论,莎车王的公主大概是忘了画眉,所以嫁得很远,成了乌孙王子刘万年之妻。而没有儿子的老莎车王似乎想要欲自托于汉,又欲得乌孙心,即上书请立万年为莎车太子。
当初朝廷就此事征询过任弘意见,他是极力反对的,但霍光为了拉拢乌孙便一口答应了。
这才有了乌孙彻底倒向大汉,死扛匈奴,结果导致惨败,肥王遇刺而亡。
但也因为那场战争,刘万年带着千余莎车兵驰援赤谷城,虽然没参与鏖战,但好歹混了点功绩名声。这让大汉对他更加器重,与瑶光一起纳入宗室籍贯。
这不,开春时老莎车王病逝,刘万年接替登基,毕竟赐了刘姓,不同于一般西域胡王,长安的刘病已特地写了一份册书。
圆形的莎车小城中,葡萄园环绕的王宫里,任弘公事公办,当着莎车众臣和外面几千莎车人的面,代天子册封万年。
“天子赐策曰呜呼小子万年,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西土,世为汉藩辅。呜呼莎车虽有王会之贡,然三代荒服,不及以正,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
念完后,让文忠接过刘万年双手奉上的旧绶印,而任弘授予新的驼钮绶印。
这是都护的本职之一,如今西域南北两道,凡五十国,不单单是五十位王、侯有汉印。自译长、城长、郡、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凡三百七十六人,皆配汉印绶。
而每当一国出现王位传承、更替,必须遣使告于汉天子,更换印绶,如此一来,若是顺利承袭还好,一旦出现臣下篡位且态度并不亲汉,等来的就不是都护使者,而是兴师问罪的军队了
莎车国的官员不算多,有辅国侯名曰“呼屠征”者,乃是老莎车王的弟弟,又有左右将、左右骑君、备西夜君各一人,都尉二人。
他们都来拜见任弘,但任弘立刻发现了问题莎车重臣中,居然仅辅国侯呼屠征一个莎车人,其余皆是乌孙人,或解忧公主身边的汉人奴仆,被刘万年带来为官。
任弘当面没有说,等下午宴飨过后屏退他人,便对刘万年道“汝以外国王子入主莎车,为何舍莎车本地贵人不用,而让乌孙人、汉人列满朝堂“
刘万年没明白“莎车人与我不亲啊,我不任人唯亲,难道还任人唯疏么姊丈,我可是听闻废帝刘贺的事了,若是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莎车人作乱该如何是好”
你也知道莎车人与你不亲啊,任弘告诫万年道“话虽如此,但汝在莎车根基未稳,不应摒弃莎车贵人,挑选一些合适的人起用为大臣,再择其子弟作为亲卫侍从,多赐丝帛笼络,如此方能在莎车坐稳王位。”
这也是自家妻弟,任弘才会与他说这番话,刘万年应诺“那我便增加几个职位效仿大汉王国之制,设国相与九卿何如我可是听说鄯善王的事了,莎车是否要紧随其后,也聘几位贤良文学来大兴教化,更改衣冠”
任弘道“九卿可设,不过是变个名号,让更多莎车贵人得列官位加以安抚而已,但衣冠风俗不可改。”
他给刘万年讲了齐国和鲁国的故事齐太公封于齐,五个月就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而周公的儿子伯禽受封于鲁,三年而后才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任弘道”于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鄯善就好比鲁,变其俗,革其礼,而莎车宜效仿齐国,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一来鄯善国只是礼乐输出的试点国,既然是试点,就意味着可能有利有弊。先让鄯善王过河试试深浅,西域其他邦国不宜太着急跟进。
二来,刘万年本就是以外国人继位,莎车人对他持怀疑观望态度的,全靠都护和乌孙压着,太着急变更风俗,恐怕会引起不满。
换了过去,刘万年的性情定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经历过赤谷城一战后成熟了些,觉得听任弘的话绝对没错,便唯唯应诺。
又神秘兮兮地引着任弘,说是有礼物要送与他。
然后就一拍手,来了两个胡姬她们手里捧着精美的木盒,盒中是柔润的美玉。
刘万年道“我听说姊丈在于阗国时,去白玉河看当地人采玉,其实昆山之玉不止于阗才有,我莎车国也不少”
葱岭河偶尔也会将一些玉料从雪山附近冲下来,而周围的沙漠中也有青玉,商贾常常能捡到,但数量质量皆不如于阗玉,故不如其出名。
“这是今年采到最好的两块羊脂玉,在长安值百万钱,我亲自挑选,送予姊丈与阿姊好答谢这些年对万年的照拂。”
小伙子什么时候这么会做人了但任弘却从他的笑里看出了刘万年的目的,不止是表达感谢吧。
”你莫非是想将莎车的玉,也作为昆山之玉贡于长安“
刘万年有些尴尬,确实如此,他在长安养尊处优惯了,来到贫穷的莎车自然会有落差,也想像鄯善王那样,营造王宫,采买丝帛,让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莎车虽然挨着葱岭河,绿洲广袤,有民众万余,但能让长安看上眼的资源不多,除了骆驼、野马,拿得出手的也就青玉了。
看着隔壁的于阗王每年光贡玉都能收获大量丝绸,刘万年也眼馋,若能将莎车的玉也包装上“昆山之玉”的名头,他便多了一个源源不绝的财源。
任弘倒是乐见此事能成,能将中原人口吸纳来西域的噱头只有“淘玉热”,于阗毕竟是尉迟氏的地盘,除非下定决心,否则插手内政不太方便。
莎车就不一样了,刘万年对汉人比对莎车人更加信任,恐怕恨不得多些淘玉者前来。
莎车绿洲在后世可是能养活近百万人口的,以目前的生产力看打个折扣,三四万人是完全能够容纳的,一旦涌入的汉人多了,当地人口结构便能产生质变。
更何况,以淘玉热引汉地冒险者、轻侠恶少年来到于阗、莎车只是第一步,这两个地方并不是任弘为他们划定的终点。
但任弘知道自己不能亲自出面,摇头道“我身为都护当处事为公,须得避嫌,不能替你上书,你自行上奏言于典属国罢,这羊脂玉我也不能收。”
刘万年讨了没趣,有些无奈地说道“姊丈也太见外了,也罢,既然你不收,那两块玉我都送予阿姊”
“对了,瑶光为何还没到”
说到这任弘也担心起来了,刘万年正式得到朝廷册封登基,乌孙国也要派人来庆贺,顺便帮他站场子威吓一下莎车人,要来的人正是他老婆。
瑶光是打着回乌孙省亲的名义来西域的,去年便带着孩子直接去了赤谷城,让解忧公主逗弄外孙以解孤独。
如今仪式已罢,怎么还不见人影
还在想着时,莎车的左右骑君前来禀报说,莎车城西来了一队人马。
任弘与刘万年大喜,来到城头眺望,果见乌孙使团上百人呼啸而来,四月下旬的天山达坂冰雪未化尽,他们亦是风尘仆仆啊,快到城前时,还有大嗓门的亲卫高呼起来者名号。
“大汉安平公主、乌孙长公主、左大将、碎叶翕侯至,拜贺莎车王”
头衔好长,任弘一愣,而站他旁边的甘延寿直接听傻了,嘀咕道“来了四个乌孙使者”
长史文忠则轻咳道“应只是一位”
话音刚落,瑶光一身红色骑装,头戴防尘的面纱,乘着不情不愿的萝卜,两位女主昂扬步入莎车城。
第二章在晚上。
第380章 刘询
本始二年秋七月。
刘病已现在应叫他刘询了,虽然孝昭已病逝两年多,但大汉的天子仍坚持为其服满三年之丧,难得出一次温室殿,却是来未央厩看看刚从西域送来的大宛贡马。
改了名的皇帝似乎更有天子气质了,昔日仗剑游走于长安市肆的皇曾孙,被隐于冠冕袍服之下,就像他那收敛的袖口一样,不再外示于人,转而变得深沉而隐忍。
刘询负手站在厩前,对陪同前来的张敞道“往年只送两匹,今日却是三匹,太中大夫,你陪做过许多年的未央厩监,素来擅长相马,今日便替朕相一相吧。”
张敞应诺,介绍起大宛马来“先时孝武皇帝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天汉的年号,便取自此贰师得天马东来之意。”
那三千多匹汗血马被分给全国各个厩苑,倒也大大改善了汉军的马种。
“相马经云,马肩高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这三匹马中,两匹皆为七尺五寸,这一匹青花马,更是高达八尺故名象龙,据说乃是大宛王最钟爱的坐骑。”
刘询颔首,因为这匹马,任都护还上疏狠狠参了大宛国一本,说他们贿赂天马象龙与封疆之吏,是想要离间君臣,于是这马儿和其他两匹一起,都送来长安上交天子。
他笑道“这倒是让那些上奏弹劾西安侯,说他在西域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的御史们无话可说。嗟乎,曾参尚有三至之谗,何况西安侯,他虽在西域兢兢业业,守着人臣之心,但飞鸟未尽而欲藏良弓者大有人在,幸而大将军未疑也。”
张敞了然,皇帝今日要他来一起观马是假,想借自己之口,将天子信之不疑的态度转告任弘。
对刘询来说,昔日甘茂与秦武王有息壤之盟,而他与西安侯的“息壤”,则是那份二人离别时,暗暗塞到手里的锦囊。
然后任都护还强烈谴责大宛此举,又认为大宛拒绝大汉迎天马使者进入其都城贵山城,是侮辱和怠慢,提议朝廷往后应该将大宛每年贡马数增为六匹,以示惩戒。
大将军准其奏,只是告诫任弘,对大宛稍加警告即可,勿开边衅。
刘询绕了一圈,发现过去几年送来的天马都长了膘,为他拉车的所谓“六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进来的六匹纯种白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采,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若非看看脖子上的铜牌,恐怕难以识别。
而在厩中关了几年后,身上曾有的野性也荡然无存,反而变得养尊处优,懒洋洋的。
这让刘询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气来,解了袍服,说是要骑一骑那刚送来的“象龙”,也只有它身上,刘询才能看到天马该有的傲然和脾气看到自己未做皇帝前的身影,那个名为刘病已的少年郎
这可吓坏了张敞和未央厩里的官吏马仆们,这刚送来的大宛马脾气可大了,据说别的马怕狼,宛马见了狼却主动冲上去撅蹄子。送来才几天,已经啃烂了两个马仆的脸,将一个试图驯服它的厩吏摔得半身不遂,皇帝若伤了该如何是好,一个个下拜进谏。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欲驰未驯宛马,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他们一致认为,这匹马只能作为种马,是万万不能骑的。
这无异于浇了刘询一头凉水,成为了皇帝后,冒险与少年意气,便与他永远无关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对未央厩监道“将这匹象龙送回西域去,赐予西安侯。”
刘询回过头,看着象龙,好似在看自己分岔的人生,曾经设想过的另一种生活,忽然明白,孝武皇帝为何会如何器重霍骠骑了
“既然朕没法骑它纵横异域了,便让西安侯代朕为之罢”
刘询离开未央厩后,回到温室殿吃简陋的夕食。
如今两周年的大祥已过,可以用酱酷调味了,但已经两年没吃一口肉的刘病已越发消瘦,连群臣都看不下去了。屡屡有人进谏,希望皇帝能在丧期二十五个月时结束服丧,但刘询始终拒绝,看似纯孝,却没人知道他是在拖延,服丧的借口没了,很多事就不得不面对了。
好在,虽是傀儡皇帝,但随着与大将军相处日渐融洽,霍氏对刘询的控制在慢慢放松,不但发小张彭祖等入宫做了郎官,宫外的大小事务,如今都会送一份来宫里给皇帝过目。品读大将军治国之策,是刘询难得的学习机会。
这几日他最关心的却是一件事,不等下箸,便问旁人道“茂陵的盗墓案查得如何了”
这是让刘询震惊而又心痛的事,和广川王不同,长安的盗墓掘坟,往往是一群无赖少年组成盗墓团伙,昼伏夜出,将长安附近的贵族平民之墓、古今大小之坟逐一盗掘,而埋藏无数金银珠宝的汉家天子墓葬更是盗掘的重点对象。
汉文帝时代,就有人盗走汉高祖长陵宗庙里的祭祀器皿和座前玉环,甚至割取了宗庙里的门帘。而近年来,盗墓掘坟案件日渐猖獗,近日来,有人在扶风市场买得茂陵墓中所陪葬玉箱、玉杖二物,有人上报朝廷,官府才惊觉茂陵可能被盗了。
皇帝去年才给孝武上了尊号立庙,眼下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动摇国本啊。
幸好被盗的只是陪葬墓,由此引发了一系列鸡飞狗跳,又是查处守护茂陵的渎职官吏,又是满天下通缉那些胆大包天的盗墓贼。
这件事让刘询对京师附近的游侠团伙更加厌恶,虽然年轻时他也是其中一员,但同时,皇帝也在反思这背后的深层原因。
“还是长安三辅游手好闲生计没着落的人太多了啊”
他曾与西安侯讨论太史公书中哪一篇最好,西安侯认为是货殖列传,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太史公在写到中山等地时说,因为那儿地薄人众,所以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
而如今,大汉三辅、三河和关东许多地方人口饱和,耕地却难以再增加,甚至不断被列侯和豪门大户兼并,也开始日渐中山化了,盗墓,尤其是盗先帝之墓明明是诛三族的大罪,却仍有人冒险来做。
刘病已当年是亲自游历过三辅的,经常和轻侠少年们厮混,知道长安在官府控制下,还有一个暗面。
位于这暗面最上层的,是那些名动天下的大豪,可谓当世郭解,什么东市贾云、剪市张禁、酒市赵放、杜陵杨章等,坐拥富贵,盘踞一市,不乏仗义之人,但也有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侵渔小民者,养了不少门徒宾客。他们还与官府豪门勾结,当年鄂邑长公主的情夫丁外人便与这群轻侠往来甚密,通过他们刺杀了一位京兆尹,一些官吏贵人甚至以结交这些“大侠”为荣。
而在其下的,则是五陵少年们,孝武时开始向关中诸陵县迁徙天下豪富,以期“内实京师,外销奸猾”。这些豪富迁徙到关中后均集中居住在渭北,其下一代就被称为“五陵少年”。
这些富二代依仗家资雄厚,不屑于从事任何产业,经常穿着华丽的衣裳、骑着五颜六色的骏马、身后跟着一大群家奴恶犬、胳臂上架着苍鹰,耀武扬威,招摇过市。他们目无王法,经常在长安街头打架斗殴,反正犯事了交钱脱罪即可,甚至有号称“京兆四少”者。
最底层的则是失去土地或不愿耕作,混迹在市肆的轻侠恶少年们,他们成了“大侠”和五陵少年们的打手帮凶,在九市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派系,或杀人越货,或勒索绑架,用他们的话说叫“劫富济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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