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直到次日接近下午的时候,任弘终于骑着萝卜慢悠悠地出现。
二人才知道,任弘昨日半路被孔都尉派人追了回去,还接到了一份来自长安的征辟,除为傅介子使团的“假吏”。
老韩有些发懵,这才想起来,任弘说过的,举荐他做燧长的“大人物”就是傅介子。
“但那‘假吏’是个啥官,怎么没听说过?”
大汉朝不同体系里的官员名目多了去,怎么可能个个都知道,任弘便拿出昨日奚充国告诉他的事现学现卖:
“汝等可知常惠?”
韩、赵二人摇头,任弘只好道:“那苏武总知道罢?”
韩敢当一拍大腿:“苏子卿使匈奴,持节十九年不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苏武是三年前才从匈奴归汉的,归来后担任典属国,俸禄中二千石,在汉朝官府的宣扬下,他的事迹早已传遍四方。
也因为苏武名声太大,两年前苏武的儿子参与燕王、上官桀、盖主的谋反被诛杀后,一向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的大将军霍光竟未敢追究苏武……
任弘继续道:“今上继位后,大将军与匈奴达成和议,派人索要苏武等当年被扣留的使节,匈奴明明将苏武置于北海,却谎称他已死,汉使也信以为真。”
“好在有一位随苏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留的吏士求见汉使,原本述说此间情形,告知苏武所在。又教汉使,好好与匈奴讲道理没用,他们反而更信奉神怪之事,不如告诉匈奴单于:汉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著帛书,上说苏武等人在北海!”
“汉使依其言行事,匈奴单于听闻后果然大惊,信以为真,这才答应让苏武归汉……”
赵汉儿笑道:“那吏士真是聪惠。”
任弘道:“对啊,这吏士,正是常惠!”
“常惠和苏武一同归汉后,如今在朝中为中郎,管着典属国右曹之事,秩禄与傅介子同。不过他当年在苏武使团中担任的,便是‘假吏’之职!”
假吏犹言兼吏也,是一种权宜奉使的下级吏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但也是有秩禄的临时工,任弘不由感慨,自己在边塞惊心动魄,拼死拼活,最后能混上两百石,却是靠了烤馕。
还有傅介子的一句话……
太真实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啊,他更加笃定,这世道,相比于老老实实砍人头混资历,抱准大腿果然是没错的。
韩敢当一下子有些怅然若失:“这么说,燧长要离开破虏燧了?”
任弘颔首:“然也,我这几天就要卸任,与傅公派来的骑吏奚充国一起,去河仓城督造馕坑,筹备使团的干粮,来年开春傅公抵达敦煌后,再一同出关。”
离开玉门的第一站是楼兰国,别看楼兰离汉最近,但她与玉门关、阳关的距离,足足有一千汉里……
而且在抵达水草丰饶的罗布泊前,还要跨越令人谈之色变的白龙堆、三垄沙,行进速度极慢,若不备足水和干粮,就要死人喽。
而河仓城属于玉门都尉,作为军需仓库,为长城烽燧以及西进东归的使团提供粮食、衣物、草料,在那就近制馕,的确最为方便。
任弘已经开始交接后事了:
“我向步广候官推荐了汝二人为燧长,但候官以汝等不识字为由,没答应。”
任弘有些无奈,按理说韩、赵二人都已增秩至比百石,当燧长绰绰有余,但没想到,汉朝对官吏识字要求严到这种程度,也难怪宋万耿耿于怀。
“就算做了燧长,也没意思了啊。”
韩敢当道:“一同守燧与匈奴死战的五人,吕广粟、张千人受伤退役。任弘再一走,就只剩我与这胡……汉儿,整日盯着他这张圆脸看,乃公可受不了。”
“别急,来年就只剩你一人了。”
赵汉儿冷不丁地说道:“我在破虏燧呆了十多年,从胡地逃回后,被赵燧长收养,他死前让我好好守着燧,别想着往塞内走,说不管我到哪,他人都只会将我当成胡儿……”
“我听了赵燧长的话,在破虏燧守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的养育之恩。”
赵汉儿摸摸头上的发髻,笑道:“现在我想明白,想透了,我是堂堂正正的汉儿,想去哪,就去哪,也是时候,离开此处了!”
“真只剩我了?”
韩敢当一愣,他的家在几年前没了,只剩下仇恨和愤怒,这才来烽燧守边,希望能杀胡为妻女报仇。一屁股坐死那百骑长后,仇怨稍消,笑容也多了些,又觉得与任弘、赵汉儿还算意气相投,终日喝大酒吃好肉,日子也挺不错。
如今忽然两人要走,只剩下他一个,顿觉寂寞。
便一摔手上的甲,怒道:
“既然如此,老韩我也不干了,那孔都尉一味令吾等龟缩不得出塞,想来也等不到击胡的机会,我在这枯守作甚。”
赵汉儿却反问他:“不做兵卒,你还能做何事?”
韩敢当哑然,不同于任弘识字,会一手好厨艺,赵汉儿能打猎,他除了杀人砍脑袋,还真不会其他本领,往后做什么呢?也学吕广粟他们买田好好过日子?重新娶妻生子?在敦煌边地慢慢老死……
韩敢当虽然四十岁了,但心还活在二十,有些不甘。
反观任弘,明明可以去步广候官,做一个安逸的尉史,却辞了轻松活,偏要去西域冒险。
出使西域,只要去了活着回来的人,都能得到一大笔钱,运气好还能立功。但风险也大,使团全部覆灭于黄沙或匈奴人刀下,是常有的事。
“任弘不论是近身搏杀还是弓弩远射,其实都不算厉害,他竟也不怕。”
韩敢当佩服任弘的勇气之余,也有一丝羡慕。
毕竟韩敢当也不是能好好过安定日子的人,只可惜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投效……
他忽然一拍脑袋,想到一个主意:“任弘,不如我也随汝等去西域,何如?”
赵汉儿打破了他的妄想:“你想甚么,持节使团,岂能随便塞人?”
“其实……”
“傅公还让我和奚骑吏做一件事。”
任弘也正有此意,对二人笑道:
“这次出使不同往常,需要征募一些忠于大汉,且悍不畏死,能以一敌三,甚至以一敌五的勇士同行!”
……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这才眨眼的功夫,三个月的冬天竟已结束。
元凤四年春,到了!
一月初的一天,敦煌郡丝路干道上,打东边来了一个车队,驼背上满载丝绸,更有马车拉着上锁的厚实箱子,由伍佰、材官持刃看着。
这正是傅介子的使团,他老人家仍持节乘车在前,队伍里有不少数次随他西出玉门的老人:副使吴宗年,吏士孙十万、卢九舌等。
但也添了几个新面孔,多是在长安征募的“勇士”。
比如来自会稽郡的材官郑吉,他是使团里唯一一个南方人。
和后世南方人更扛冻不同,郑吉眼下虽然捂着很厚实,但骑在马上却直打哆嗦。
“不是入春了么,敦煌边塞为何还这么冷。”
“到悬泉置就好了,还有十来里。”作为翻译官的卢九舌的确有语言天赋,整个使团中,就他能跟满口会稽方言的郑吉聊得来,语速还是那么快,说道:
“那有热炕,有铁锅炒的好菜,有滚烫的羊肉汤……”
他看了前面孙十万魁梧的背影一眼,促狭地笑道:“对了,还有刚出炉的烤馕呢!”
本来还走得好好的孙十万,听到这个字,忽然蹲下身子捂着胃,回头朝卢九舌怒目而视:
“别跟我提馕!”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52章 剑与鞘
“从长安过来这么多置所,还是悬泉置的饭菜好啊。”
在悬泉置吃完夕食,孙十万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虽然他们只是普通吏士,但悬泉置还是提供了烤制的马肉,以及一大釜羊杂汤。
下着热气腾腾的黍饭吃下肚,只感觉一股热气从胃里向四肢扩散,初春的寒意顿消。
只是用箩筐里盛放的烤馕,孙十万却一块没碰。
孙十万在回长安的路上,被傅介子要求试吃烤馕,看能不能像任弘说的那样月余不坏,可给他吃伤了。
第一天是香喷喷的烤馕,^_^。
然后是隔夜的烤馕,¬_¬。
隔两夜的烤馕, ̄^ ̄。
隔一个月的烤馕,╥﹏╥!
孙十万最初几日还能大口咀嚼,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到最后几天已是味同嚼蜡,得拼命喝水冲下喉咙,甚至恨不得这玩意早点坏掉。
最终使节团证明,烤馕的确是完美的干粮,既然能让人从敦煌吃到长安,那从玉门关吃到大宛也没啥问题,加上材料便宜,携带方便,傅介子遂请求此番出使西域,多烤制些带上。
但孙十万个人却为集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这种食物彻底无爱,不管使节团其他人怎么劝,说悬泉置的馕比半年前口味更多,也无动于衷。
幸好孙十万并非孤独,使节团中,和他一样对烤馕无爱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会稽来的材官郑吉。
“怎么,你也吃不惯?”
卢九舌见郑吉只随便啃了半个馕,黍饭粟饭也不怎么吃,尽在那喝汤,不由问道。
郑吉长得矮小,西汉历史上的首任西域大都护,此时却是使节团吏最年轻的人,他笑道:
“我倒不是不喜此物,只是有些想念稻饭了……”
此言顿时引来使团吏士们一阵鄙视:“果然是吴越之人!饭稻羹鱼。”
这年头粒食中的王者是粟,其次是黍、稷。稻米多种于淮河以南,在中原属于非主流食物,而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常受中原人地域歧视。
但郑吉在会稽郡长大,稻米饭吃惯了,在长安还能偶尔来两顿,可这西北边塞,清一色的粟麦,没人种稻,所以郑吉每顿都吃得很凑合。
饮食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就像饮料好喝却不能当成水,一旦肠胃习惯了一类主食,便会对其他产生排斥。
但郑吉很清楚,比起接下来,将在大漠异域遭遇的凶险和折磨,这点饮食上的不适,根本算不了什么。
还要赶好几十里路呢,不吃饱可不行,他逼自己拿起半块馕,暗暗打气道:
“别说是馕,就算是我吃了就会上吐下泻的酪,到了绝境里,我也得甘之若饴才行!”
酒足饭饱,眼看就要再度上路,悬泉置的厨啬夫夏丁卯拿着装衣物的无囊,以及一个老大的麻袋来,请孙十万他们带去交给任弘。
“君子作为假吏,冬天都在河仓城督造馕坑,烤制干粮,本来上头是想调我去协助,君子怕我老迈受不了边塞的苦,就让厨佐罗小狗代我过去。”
“他腊祭之后就没回来过了,当时置所里杀了羊,如今肉脯晒得差不多了,还望孙伍佰帮忙捎去。”
夏丁卯为未能再见任弘一面颇为遗憾,他之前托徐奉德在周围乡里寻了几户人家的闺女,想让任弘赶在西出前成婚,给任氏留个种以防万一。因任弘远在河仓城,这件事只能告吹。
“肉脯?”
老孙眼睛一亮,接过后发觉好重,怕是有四十多斤,便戏言道:“夏翁就不怕吾等偷吃?”
卢九舌在旁笑道:“你敢偷吃,任弘可是管吾等粮草的,你就不怕出了玉门候,他只给你吃馕?“
吏士们的嬉笑打闹,在傅介子走出悬泉置时止住了,傅介子仍持节而行,徐奉德在旁相送,朝傅介子拱手道:
“去年督邮、功曹给敦煌九座置所定优劣,悬泉置因庖厨做了一手好菜,颇得往来吏卒使者赞扬,但督邮还是决定给敦煌置第一。”
“若非傅公为悬泉置和任弘报功,朝廷及时下诏嘉奖,我悬泉置恐怕在上计时,还得不了最!”
傅介子道:“汝等尽其本分,想的是如何让奔波劳碌的使者吏士吃好吃饱,如归其家,得最是应当的,若敦煌所有置所都能和悬泉置一样,吏士们也能更舒服些。”
走出置所,傅介子回头看着这给旅人带来温暖的小驿,笑道:“不知下回吃到悬泉置的鸡,会是何月何日呢?”
这次西行,使命比上次更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们随时会陷入险境,傅介子甚至做好一去不返,手下众人全部覆灭的准备了!
即便如此凶险,还是要迈出脚步。
不仅仅是为了封侯拜将,青史留名的梦想。
也因为,有人做守护帝国安稳的盾牌,就得有人做锐意出击的利剑!
傅介子以为,自己便是那把剑。
博望侯虽死去多年,但他的事业,得有人来继承,不可人亡政息。
傅介子大氅飘飘,登上轺车,旌节前指,向着西方。
徐奉德、夏丁卯等人在道旁相送,朝傅介子和他手中的汉节长拜,他们则像极了静静等待利剑归来的木鞘:
“不管傅公何日归来,悬泉置三十七名吏、卒,永远在此等候!”
……
从悬泉置西去,傅介子的使团先经过了敦煌郡府。
傅介子与敦煌太守碰面,传达中央精神,密谈了一夜。次日沿着丝路向西北行,绕过还结着冰的哈拉齐湖,往河仓城方向走去。
从离开悬泉置后,郑吉就在听孙十万、卢九舌他们说起任弘此人事迹,听说傅公对此子十分看重,甚至赠了一匹西域好马,又举荐他做燧长,如今更征辟为假吏……
卢九舌绘声绘色地说道:“悬泉置的吕多黍告诉我,任弘做燧长期间,破获了一起奸阑出物的大案。又遇到匈奴滋扰,以区区五人力敌两千胡虏,最终竟守住了破虏燧,还砍了七颗匈奴首级,杀死一名百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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