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接着便是漫长的南行之路了,离开了海头城,尚有两百多里地要走,鄯善国的新都城名为“扦泥”(今若羌县),位于南道,鄯善国西界。
“所以鄯善王是被迁离了国中富庶之地,赶到了边城?”
郭宫人瞅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闷闷不乐,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边缘化而难过。
但没想到,鄯善王喝了点酒后,竟对她吐露了实话。
“我六七岁就离开此地去做人质,如今连楼兰话都不太会说了!”
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遥望东方:“长安多好啊,繁华安乐,美食佳肴,我虽长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样,但不论言谈衣着,还是我的心,都已完全是一个汉人了!”
这位精汉鄯善王哀叹道:“若非安归忤逆大汉,陛下和大将军要我回来,我宁为长安一贵人,才不想回来做什么王!”
言罢竟抱着郭宫人嚎了起来:
“夫人,我想大汉了。”
“良人,我也想大汉了。”
这对夫妻竟抱头痛哭起来,二人虽然成婚数月,但话一直不太多,直到今日,灵与肉才完全交融。
事后,鄯善王弹起了箜篌,曲调忧伤,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唱起一首据说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而作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唱完再度哭了起来,大汉是郭宫人的故乡,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乡。
……
哭归哭,但路还得赶啊,六月初一这天,经过艰难跋涉,扦泥城在西方隐约可见。
却见它与楼兰其他城池没多大区别,依然是矮矮的城墙,芦苇与黄土依次夯筑,比楼兰小一些,位于西域南道之上,有一条河流缓缓流过,在城北汇聚成湖泊,留下大片绿洲。
而最特别的是在城池以南百里外,有一条绵长高耸的雪山,横亘在地平线上。
景色固然让人耳目一新,但看着周遭情形,亦是一处苦寒之地,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
鄯善王和郭夫人脸上都难掩失望,一行人抵达城门边时,城内的楼兰人也不见来迎接,只远远望着,态度抵触而又陌生。
倒是一位汉吏带着几个部下在城外迎接,他骑着一匹赤色白额马,身穿绛色官服,头戴武冠,靠近后用熟练的楼兰话说道:
“汉侍郎、扦泥司马任弘,在此等候鄯善王。”
不料鄯善王闻言一愣,想了半天这是啥意思,等任弘用汉话重复了一遍,这才立刻下马见礼,也用娴熟的汉话回道:“原来是任司马,久仰大名了!”
汉使团在楼兰的事迹,已经在长安传开了,而傅介子回长安报功时,将奚充国与任弘列为一等功劳,二人同被封为比四百石的侍郎,不仅有入朝宿卫之权,这也是走上仕途的一条康庄大道。
同时任弘又兼任扦泥司马,带着汉军吏士在扦泥城屯田积谷,护卫南道。
这位任司马不但人长得俊朗高大,笑容也好。
但鄯善王和郭宫人没想到的是,任弘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早就骂开了:
“傅介子你个大骗子!改名叫傅心人吧!”
“你自己回国封侯,功成名就了,却和我及奚充国说,得在鄯善待三月,等此地安稳后,便让吾等去长安。”
“如今三月满了,甩给我一个侍郎和扦泥司马的官,却又要我再待三月!三月又三月,几个意思嘛!”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2章 长安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任弘是半个月前,才接到朝廷诏令的。
“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众。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国增秩三等,补侍郎,其余次者增秩二等。”
这便是朝廷对使节团在西域出生入死的奖励,可以说十分丰厚了,不但领头的傅介子实现了他封侯的夙愿,吏士们不论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据各自表现斩获,获钱十万到三十万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汉斤金饼外,也凭借自己召婼羌人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现,被拜为“侍郎”!
那层因为任安之事,禁锢任弘多年的壁垒,就这样轰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当于让任弘连升三级,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任弘成为了汉朝郎官的一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因为郎官不但有资格入值宫禁,有机会见到皇帝,建言献策,更是汉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备选库。
可这一点对现在的任弘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被老傅坑了,要继续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归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虽然从三个月前,汉军千余骑入驻楼兰,彻底控制这一区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后退。
但安归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为“楼兰王”,控制了孔雀河上游的注宾城,另立中央,妄图分裂楼兰,太恶毒了——好吧,虽然汉朝也打算将楼兰一分为二,好方便控制。
这种情况下,楼兰,或者说鄯善国局势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当地事务的汉吏坐镇,帮刚来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稳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选,谁让他跟南道的婼羌部落也说得上话呢。
好容易当尉屠耆等来,已在此城站稳脚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领他去城中观览一番时,却猛地发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来巡视的汉朝官吏一样,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种错位从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劲的楼兰话开始,在整个过程里,始终存在。
任弘首先指着城池介绍:
“扦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东西两座城门,城中百姓为大王修筑的宫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夹芦苇夯筑的低矮墙垣,直摇头,用汉话低声对任弘道:“任君去过长安么?”
任弘摇摇头:“没去过。”
“任君真该去看看!”
说到长安,这个精神大汉人一双青绿眼睛都黑了起来。
“长安,由高皇帝时的萧相国营建,因龙首山制前殿,建北阙,光是未央宫便周回二十余里,整个长安城则周回七十里!”
“小的门闼凡九十五!大的城门则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墙的横门,若想横穿长安,去到东墙的洛城门,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叹了口气:“反观扦泥,说是国都,却只相当于大汉一个普通乡邑,更没法和长安相比。”
接下来进入城中,任弘每每指点一处介绍,鄯善王就非要跟长安比较一番。
比如任弘指着低矮简朴,且十分拥挤的居民区,鄯善王便道:
“长安城中闾里有一百六十,我去过宣明里、建阳里、尚冠里等,个个室居栉比,门巷修直,民众富足。整个长安就不必说了,人丁繁茂,有数十万人,只随便挑出一个里来,人数和占地,都比扦泥城大。”
当任弘又给他介绍商旅寥寥无几,一阵风卷着黄沙吹过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摇头道:
“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九州的货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贸易,肩并着肩,脚挨着脚,早上穿着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来时已被挤得破破烂烂。”
说到这鄯善王笑得很开心,这似乎是他亲身的经历,可旋即就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看着人丁稀少的扦泥街市,只感到了无比的落差。
任弘算是明白了,这尉屠耆,对长安真了解啊,确实比自己这个现代人更像汉人。
而回忆总是美好的,在尉屠耆长大成人,学字学书,享受富贵的长安,真是连空气都泛着香甜,毕竟汉朝确实是东亚大地上最先进的国度,文明灯塔啊。
这不,尉屠耆留学归来,便开始嫌贫爱富了。
不止是任弘感觉到二人身份错位,鄯善王的话,连一旁的韩敢当都听不下去了。
韩敢当是看在眼里的,任弘自三个月前来到扦泥,便告诉自己和其余五十名吏士,勿要以上邦贵人自居,对当地贵族要有礼,彰显大汉礼仪之邦的风范,更不得羞辱欺压平民,哪怕是去女闾做交易,也要给钱。
任弘甚至经常邀请贵族和有威望的年长平民去城外汉军营地宴饮,与他们分享些美味食物,应邀与之舞蹈,楼兰话说得越来越溜。
如此,任弘才能与城内楼兰贵庶打成一片,让他们放下戒备,真有点汉鄯一家的意思了。
可这鄯善王,真是太不像话了!
不同于任弘的斟酌用词,韩敢当为人直爽,哪管你对方是不是藩属王侯,竟直接开骂道:
“我也去过长安,城里有些人多的地方也挺臭的,好些里闾也穷啊,才没你说得这般处处富贵绝美。”
“我还听任君说过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既然是楼兰人,又做了鄯善王,就勿要当着众人面嫌这嫌那,否则,不消几日,恐怕要被举国上下嫌恶。”
“一旦匈奴人带着前王安归之子杀回来,谁肯帮你?定将斩汝头而去!”
被韩敢当连骂带吓,尉屠耆一时十分尴尬,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倒是任弘接下来的一席话,不仅为他解了围。更让心情低落,觉得未来遥遥无期的鄯善王,生出了无限激情来!
……
尉屠耆跟着任弘和城内贵族熟悉城中情况时,他的“王后”郭宫人,则被城里的贵族妻女引到城里人专门为她们夫妻修建的“宫殿”里。
郭宫人虽然年轻,却也是见过世面的,在长定宫里服侍皇后多年,最是清楚宫殿该是什么模样。
宫墙要高要大,如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哪怕是小点的长定宫,她这宫女提着水,也要走到腿酸为止。
但眼前的,却只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楼兰小院落,进去一瞧,不过是三进而已,有个两层楼,不是郭宫人吹,还不如他兄长,一个小地主在长安城外的宅院大呢!
在郭宫人印象里,宫内的殿堂要宽敞奢华,比如上官皇后冬天会去的温室殿,乃是武帝建,冬处之温暖也。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以罽宾毛毯铺地,以象牙为火笼,夏设羽扇,冬设缯扇,从里到外泛着雅贵和暖意。
可在院落内走了一圈,却发现这里虽然是新修的房子,竟是用马粪涂墙,烧火的灶台都没有,只是一个大火塘,两个楼兰庖厨在灰里烧纸胡饼,取出来后拍干净灰,便请她食用。
郭宫人表面功夫比她丈夫强,虽然听不懂楼兰女人们在说什么,但还按照皇宫里教的规矩,彬彬有礼,一点点撕着胡饼入口,动作典雅,看得楼兰女子们愣神。
只对她们递过来的新鲜牛羊奶,再不肯尝一口!
吃了一会,众女又拉着她去看外面的“苑囿”,一口蹩脚汉话的女译者说,这是整个城中最大的花园,仅次于楼兰城那个。
“苑囿,池沼?”
郭宫人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曾跟上官皇后去过一次的太液池。
太液池,它大得像海一样,池边的亭阁连绵,水边皆是雕胡、紫萚、绿节之类的观赏植物,凫雏、雁子布满其间,又多紫龟、绿鳖,在水中动辄成群。
郭宫人还记得,上官小皇后年纪小,才11岁,贪玩,最喜欢坐在亭子边上,给池塘的笨鱼撒食,一边撒还一边露出咯咯的欢笑。
还有一次,皇后想卷起衣裳下去玩水,才露出莲藕般的小腿,却被詹事板着脸阻止了。皇后那张稚嫩的脸很失望啊,但规矩就是规矩,哪怕贵为一国之母,也得遵循,她只能望着自由翱翔远去,彻底离开宫室、长安的群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忆里的园囿是那样的,可出了院子,郭宫人却哭笑不得,这不就是个稍大一点的葡萄园么!
距离葡萄成熟还早,不能采食,又因为语言不通聊不起八卦家长,城内贵族的妻女陆续告辞,郭宫人便在头顶的绿葡萄下发呆。
好吧,她以为做了“王后“,就能理解上官小皇后的烦恼,可现在才发现,她们的烦恼,截然不同啊。
想了一会郭宫人无奈地笑了:
“没无甚不好的,本就是怕了宫里不知何日得罪了谁而惨死的日子,才想办法出宫的,我就当是,复又做回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守着这小院,生几双儿女,安生过日子罢。”
毕竟汉宫室再大,那也是天子、皇后的,椒房温室的华贵器物,她能用么?太掖池的一草一木,她敢乱拔一株么!
可这扦泥的“宫室”虽小,却是属于自己和丈夫的!所有器物任由她使用,这不,还有两个奴仆跪在身侧,轻轻地摇着蒲扇为她扇凉,曾几时何,这匍匐不敢抬头的,可是自己啊!
郭宫人一下子就释然了,伸手到头顶,摘了一颗还泛绿的小葡萄塞进嘴里。
嚯,真酸!
可仔细一品,却已有了一小丝的甜意!
正想着时,她的丈夫,鄯善王尉屠耆却回来了,也不管奴仆在侧,竟直接将郭宫人一把抱起,在葡萄架下转了两圈。
“夫人,我不难过了!”
尉屠耆紧紧抱着妻子,满脸兴奋地说道:
“因为任侍郎对我说,这里虽然不是大汉。”
“但是,我可以将鄯善,建成如大汉一般的礼仪教化之邦。”
“这里虽然不是长安。”
“但我可以将扦泥城,建成为整个西域诸邦都艳羡的……小长安啊!”
第83章 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
让楼兰城繁荣的是孔雀河,而使得扦泥城建起的,则是车尔臣河,它们可以说是孕育了罗布泊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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