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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车尔臣河这年头被称之为“阿耨(nou)达水”,他发源于昆仑山、阿尔金山的皑皑雪山,冲下高原,向塔里木盆地流淌。

    它的上游地区因为山区降水少,河流径流量不大,河床附近有盐壳,周边高度荒漠化,只适合放牧,所以只有小宛这个人口千余的小行国靠养山羊养活自己。

    但在下游的且末、扦泥地区,土壤质量更好些,又因为数条河流汇集成几个湖泊,形成了一片广袤的绿洲。时值盛夏,芦苇、红柳、胡杨、芨芨草郁郁葱葱,水鸟和牲畜在周边繁衍,也为农业打下了基础。

    除了楼兰人分散在河流两岸的小块田地外,在扦泥城东的平地上,今年又新开垦了一大片土地,足有五六百亩之广,防沙的林带已经种下,打麦场、引水的沟渠和涝坝样样不少。

    旁边则建起了一座大的坞院,大小和里面的布置与悬泉置差不多,只是多了陶窑、畜圈,这儿既是屯田卒的住所,也是堡垒、驿站。

    这是任弘带着五十名士卒,在扦泥城民众帮助下建起的。

    这日清晨,任弘舒展着身体刚出门,本以为自己算早了,旋即就看到田官“宋力田”蹲在田地边。

    因为常年在地里弯着腰,宋力田身子有些佝偻,也不戴巾帻,就扎着一个扁髻,插着木簪,一头黑发里已夹了几根白丝,总是穿着一件短打,腰上插着把镰刀,绔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却不见有多少。

    任弘乃是侍郎、扦泥司马,麾下吏士都要唯他命令是从,但任弘也有怕的是,就是这位宋力田了。

    宋力田乃是敦煌郡派来协助任弘屯田的农官,初来乍到时,任弘还想卖弄一下后世知识,指点一下这老农官沤肥堆肥什么的。想必定能让他惊呼不已,纳首便拜,毕竟就任弘在敦煌所见,百姓种田多用新鲜粪便,还以为这技术尚未发明呢。

    结果,宋力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任弘,薄薄的嘴唇毫不留情:

    “任侍郎,你觉得,老夫力田这么多年,连熟粪生粪都分不清?”

    任弘大汗,看来汉朝不同地区农业科技水平,层次不齐啊,这下可尴尬了。

    他之后便不再多言,农业啊,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耐心,最急不得的事。

    且很多时候,经验胜于理论。有文化的大学生,也不一定比不识字的老农更懂地里的庄稼啊。

    更何况,这位宋力田是有学问,他年轻时,据说在搜粟都尉赵过手下做过事!又在张掖居延担任力田的官职,是正统农官出身。

    只是后来因为犯了法,被夺去职位,发配敦煌,在玉门都尉府下从事,如今汉朝要在西域重新屯田,便将宋力田打发过来了。

    宋力田整日阴着脸,很少有句好话,又好酒,常喝得醉醺醺的,但醉归醉,在农事上,却从来没拉垮过。

    此刻他便捏着芝麻荚对任弘说道:“最迟半月,这胡麻就要熟透了。”

    这宋力田确实有两把刷子,不但刚来就安排人挖了粪池,将人畜粪便集中起来堆熟粪,更知道生地里种芝麻可得奇效。

    “荒地先种胡麻,可令草根败烂,一年不出杂草。这点也不必任侍郎教我,搜粟校尉早就知道了,他说过,胡麻之于草木,若锡之于五金,性相制也。”

    胡麻生长周期很短,随着开花一节比一节高,三四个月后,果荚成熟后就会自动爆开,露出里面香香的胡麻籽。

    今年接下来的农活,宋力田都安排好了,在沙地上划着田地片区对任弘道:

    “等入秋前后,便种宿麦,等到来年开春,粟和糜子也要种一些。种子要用当地的,若以敦煌麦种播下,恐怕不服水土。”

    小麦是楼兰的主要作物,但也杂种粟、糜子等谷物,任弘见过楼兰人除了胡饼,还吃磨碎后的烤制的粟米饼、烹煮的糜子粥。

    但在楼兰人的语言里,除了小麦外,其他农作物一概被笼统称之为“谷物”,可见麦子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宋力田喝了口酒,站起来指着广袤连成一片的田地,仿佛这是任他挥洒的画卷:

    “地平而大,正适合使大器,以牛耕,用赵都尉的代田法!”

    代田法,这是汉武帝晚年,由搜粟都尉赵过发明的,当时汉朝连年对外发动远征,汉武帝又大兴土木,驭民太过,以至于关东出现了大量流民,盗贼四起,许多编户齐民被重役逼得活不下去,抛弃田地逃入山林,这才有了“户口减半”。

    后来汉武帝下了轮台诏,幡然醒悟,决定好好搞农业,解决天下生计问题。但人当然没死一半,土地却抛荒了许多,传统的小农平翻低畦成效慢,于是赵过便为国营农场的大规模耕殖,量身打造了“代田法”!

    此法细节不必细述,反正结果是好的,产量竟能增产一石!而且还节约了人工,正所谓“用力少而得谷多”。

    汉朝的农官系统比秦更成熟,搜粟都尉找到了增产的妙方后,便令关中的三老、力田和里父老学习先进经验,同时在朝廷主持下,向地广人稀的边郡推广——那儿多是官营的屯戍田。

    大汉朝之所以能只花了短短十年,便从武帝末年的荒废缓过来,代田法是有大功劳的!所以赵过被后世称之为”汉代袁隆平“,是实至名归。

    当然赵过功绩不止这一项,他的创造里,还有播种的耧车,改进的犁铧,以及二牛抬杠。

    从这时候起,便有了抬杠这个词。

    都是能沿用两千年而不落伍的好东西,经得住时间考验。

    任弘是越听越敬佩,但也问了宋力田一个问题:“宋力田做过农官,可听说过一个叫汜胜之的人?”

    ……

    “汜胜之?”

    宋力田摇头,他从未听过这名。

    “应该也是这年代的人啊,且也是农官。”任弘暗暗嘀咕,或许是还年轻,不知名?

    虽然赵过十分伟大,但代田法,毕竟更适合国营农场屯田的大规模作业,朝廷铁官为代田法铸造的大器,比如装有犁鐴的大型铁犁,小农在自家小片田地里用起来不太方便。

    且在任弘看来,代田法仍不够完美,不够精耕细作。

    若要让汉朝的主力小农家庭户户增产,还是要指望写了中国第一本农书的汜胜之啊。

    正是赵过、汜胜之这一前一后两位农业大师,引导了汉朝的农业革命,让中原人口直飚到六千万!

    这可是在长江以南基本没怎么开发的情况下,简直恐怖。

    任弘料定,汜胜之就是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但尚未崭露头角。

    远水解不了近渴,能否让扦泥屯田一年内实现自给自足,两年内能供应过往使团、兵士,就看宋力田的了,任弘顶多提出一点诸如……将直辕犁改造成曲辕犁的意见。

    中午吃饭时,任弘和宋力田说了一件事。

    “宋力田,我近日来见到,楼兰人所用农具皆十分古旧,竟还在用木耜(si)耕地,不知犁田为何物,更别说牛耕了。”

    “待到秋后种宿麦时,吾等若有闲暇,大可将用不完的铁犁借与鄯善王,再将二牛抬杠、积肥等法传授与他们,如此则用力少而得谷多。”

    只要不在农事上不懂装懂外行指导内行,宋力田在大事上还是听任弘的,他没啥意见。

    但做翻译的卢九舌就有些不解了,举起手来。

    这是任弘给他们定的规矩,有话说要一个个举手,不要七嘴八舌。

    “任君,高价借出铁犁倒是可行,但我不明白,为何要将其余农事技艺白白教给楼兰人?肥了他们,于吾等又无好处。”

    “谁说没好处?目光要放长远些。”

    任弘跟他们讲了道理。

    “傅公虽令我与奚充国在楼兰屯田,但吾等短期内能自给自足就不错了,大军使团往来,根本供应不及。若从敦煌运粮?隔着白龙堆根本不可能,发十石粮,人吃马嚼,抵达时恐怕只剩下一石。”

    “所以两年之内,汉军所食,依然要靠鄯善国提供。”

    “南道诸国过去难以供应汉使,不过百多人过路,便多有怨言,只因绿洲城郭土地少,所种粮食亩产也少,只勉强够自己吃。若能教其中原力田之法,让麦、粟产量增加,才有多余供应汉军啊。”

    楼兰鄯善是汉朝重返西域的第一站,是桥头堡,只有将这里经营好了,粮食有富余,才有继续向外拓展的可能。

    所以任弘认为,大可将楼兰鄯善视为汉之郡县,将中原已有的先进农业技术推广开来,这东西自然传播极其缓慢,不主动提倡的话,牛耕再过个五百年也传不到。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第一,养蚕丝绸、炒钢铸造等汉朝核心技术必须严格控制,绝对不能出玉门关!

    第二,千万别为了逞一时之快,装一时之逼,为了用正常途经也能解决的小麻烦,而在西域乱搞发明!

    西域是诸多文明的十字路口,比如扦泥东边的米兰古城,后世在那发现了北印度的文字、波斯的钱币、希腊的天使、犍陀罗的佛像、甚至是罗马风格的布匹。

    你鼓捣出的新东西,或许不会受中原待见,却可能西流,从而对世界历史产生剧烈影响!

    苦得年年压针线,却给人做嫁衣。到时候东方不亮西方亮,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当然嘴上,任弘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他大义凛然地说道:

    “匈奴禽兽胡虏也,贪心不足,只知道对楼兰勒索和奴役,要他们年年缴纳牛马粮食。”

    “但大汉,却是礼仪之邦,给鄯善带来和平与秩序,日后还有丰饶的粮仓和繁荣的商路。”

    “吾等屯田士,和匈奴僮仆校尉不一样,不是破坏者。”

    “而是建设者!”

    一席话,既有大道理也有实利,说服了卢九舌等吏士。

    任弘打算,等明日,鄯善王的即位典礼时,便要在宴飨上宣布汉朝对鄯善的技术援助,对鄯善的贵庶百姓,将这一席话再说一遍。

    大汉重返西域,他们这些深入异域的吏士,不仅要屯好田,还要做大汉和平政策的宣传队,先进文明的播种机!

    但就在这时,外面却有鄯善国的译长匆匆跑来,向他禀报:

    “任侍郎,出大事了。”

    译长焦急下拜:“还请你快去,劝劝鄯善王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

    《洛阳伽蓝记》记楼兰、且末一带:“城中居民可有百家,土地无雨,决水种麦,不知用牛,耒耜而田。”




第84章 孔夫子的话
    “韩君,轻些,轻些。”

    少顷,一个头戴儒冠,穿着宽袖袍服的干瘦文士,被人高马大的韩敢当拖拽着,走在扦泥城的街道上。

    他的脖子有个黑色的小瘤子,脚竟是光着的,沾了不少泥巴,甚至还踩到了马粪,两双鞋履被拎在手上,十分狼狈,口中求饶不已。

    “韩君,让我将鞋履穿上罢,这样有辱斯文!”

    韩敢当松了手,回头瞪着这儒士:“你这厮,明明不是休沐日,却跑到女闾里与胡妇调笑,就斯文了?”

    “此一时,彼一时。”

    陶少孺连忙穿上鞋履,他本是关东儒生,虽然混不成贤良文学,但也足够饱暖,只可惜,天性好色,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他因与个有夫之妇偷情,被其丈夫逮住,若严格按照律令:“诸与人妻和奸,及其所与皆完为城旦舂”,在本地服役就行。但那苦主家里是有权势的,买通关系,报复了他一通,直接流放到敦煌。

    陶少孺本已在效谷县安定了几年,但今年入夏时,却忽然被调到西域来。

    受尽千辛万苦走到扦泥城,他是欲哭无泪啊,虽然被任命为书佐,但只整日沉溺于女闾,以及满足那位任侍郎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

    “快些。”

    不等他将有些紧小的履穿上,整理好衣冠,韩敢当又开始催促了,骂道:

    “过去三个月,吾等夯筑坞院,任君却独独容许你不用干重活,与卢九舌负责记账即可,今日任君要用到你,却半天找不到人,还敢磨蹭!”

    陶少孺暗暗嘀咕:“我不是协助任君,教了吏士们识字么?还将我腹中所学一点不剩,全篇抄录给他,这可是百金都换不到的啊。”

    面上他却只能点头哈腰,跟着韩敢当朝城邑西北角走去,在敦煌边塞待了几年,陶少孺很清楚,必须与长吏搞好关系,否则在这法外之地,他们有无数种办法置你于死地!

    待他们走到路口时,任弘已在此等待,陶少孺连忙过去行礼,韩敢当则将自己在哪找到陶少孺禀报给任弘。

    任弘倒也没斥责陶少孺,只是笑着问道:“陶书佐,你果然又啃了满嘴的西域胭脂,那些圣人之言,还能背得出来,活学活用么?”

    “能!”

    陶少孺不假思索:“胭脂不过沾我唇舌,但圣人之言,却是永远留存于心的!”

    任弘颔首:“善,待会我与鄯善王说话,可能要你在旁补充些《论语》里的说辞。”

    陶少孺学的不是汉朝设立了博士的五经,而是比五经稍微低端点的《论语》。

    虽然论语在汉文帝时也曾设立过博士,但到汉武帝大兴儒术时,却未能混进五经队伍里。但即便如此,论语作为“圣人言行之要”,也是学五经前的启蒙读物。

    所以,汉代儒生往往先习《论语》、《孝经》,然后兼通一经或数经,将《论语》看作通达五经的阶梯。

    和春秋、诗分好几个派别一样,论语也分《古论》、《齐论》、《鲁论》三家,撕逼倒是不严重,只是传述内容略有区别,而陶少孺作为定陶人,学的恰恰是《齐论》。

    时间紧迫,任弘只在去“鄯善王宫”的路上,给陶少孺粗略说发生了何事。

    “鄯善王昨日刚刚就国,他喜爱大汉的衣服制度,故今日召集城中贵人官吏,说要重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铸造鼎簋,撞钟鼓,效仿汉家礼仪!”

    任弘却知道,这是自己昨日对鄯善王说的“将鄯善建成礼仪之邦,将扦泥建设成小长安”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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