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任弘抬起头,笑道:“我这就去禀报傅公,今夜,婼羌会全部撤走,不但汝等走,我和吏士们也走,走得一个不剩,让匈奴人明日来刺探时,发现整座营地,空空如也!”
……
诡异,这是次日清晨,僮仆校尉亲自带着五百胡骑靠近营地时的感觉。
不同于往日营门紧闭,里面人喊马嘶,远远见到匈奴来刺探就有数百骑席卷而出,阻止他们靠近。
今天营地里出奇的安静,连营门都是敞开的,僮仆校尉甚至远远看到,几只怕人的鸟儿扇着翅膀,落到营地的毡帐上。
幕上有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营地是空的!
僮仆校尉却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匈奴本就出了名的擅长诱敌,在汉匈战争里,汉人也没少使诡计,可得提防着些。
直到五百骑全部冲入营地中,才发现这里果然人去营空,摸摸篝火的温度,早已凉透,大概昨夜就撤空了。
“于阗王子没说谎,日逐王也果然没说错。”
僮仆校尉露出了笑:“什么南道诸邦联军,皆是汉使诓骗之言!为的只是拖延时日。”
接下来,就可以好好让楼兰人看看,他们的“援兵”根本不存在,城内士气将会崩溃,只要日逐王大军压上射几轮箭,投降只是迟早的事。
当然,匈奴人是从来不会空手而归的,眼看这营地里毡帐等物都完好的,僮仆校尉便吆喝众人将营地里能拿走的东西统统卷走,然后一把火烧了!
正当匈奴人都欢笑懈怠时,在距离营地两里外的一座雅丹土丘后,却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却是四百婼羌骑士齐齐冲出,挥舞着手里的刀剑短矛,朝营地杀来。
而沉寂已久的楼兰城,也忽然爆发了一阵声响,楼兰人敲打着手鼓在城头叫嚣,汉使吏士带着伊向汉的手下从城内冲出,看那架势,是想要配合婼羌骑兵,将匈奴人围堵在营地里啊!
“这空营是陷阱。”
僮仆校尉登时大惊,立刻招呼匈奴人撤退,五百骑兵匆忙上马出营,去北方与接应的日逐王汇合。
等他再回头时,楼兰人已退回城中,婼羌人则重新占领了空营,并未深追。
倒是在楼兰城南面那数十个星罗棋布的雅丹土丘后,都升起了一股浓烟,那是“诸邦联军”的人么?还是在故弄玄虚,僮仆校尉有心派人去一个个瞧瞧,但又害怕再中汉人奸计,让斥候一去不返。
于是僮仆校尉只能悻悻回到日逐王先贤掸面前请罪:“日逐王,敌营有诈。”
“是有诈,但绝非伏击之诈。”先贤掸方才没有轻举妄动,一直在仔细观察,此刻哈哈大笑道:
“从昨日三次派人试探,到今日那所谓的伏击,出来与胡对敌的,都是婼羌人,且是同一批人,根本不敢与我交战,每次都是逐走便退。我料想,汉使只搬来了婼羌人为援,那所谓的南道诸邦,并无一兵一卒到楼兰来!”
“那方才……”
“方才也是故意吓唬。”日逐王已经看破了对方的伎俩,他高高举起手,让手下的千骑长过来。
“两千骑,全部压上,直接冲营!待破营之后,再顺势进攻楼兰!”
……
当看到匈奴人重新上马,缓缓朝营地压来时,任弘就知道,这场表演,该收场了。
昨夜他入城与傅介子商量计策,献上了空营之策。
“告知城中楼兰人,说是要里应外合,故意设圈套,布置空营诱敌深入,伏击匈奴。”
任弘希望,这伎俩能将匈奴人也骗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他们再踌躇个一两日。
但从结果来看,世界上果然没那么多傻子。
少顷,日逐王亲自带着属下倾巢而出,两千匹马迈动长长的马腿缓缓前进,给人一种压迫感,它们在践踏着楼兰人的麦田,踩碎了遗落在野外的水罐,发出让人窒息的嗒嗒声。
虽说凭借着营垒,几百人顶住两千人进攻不是不可能,但婼羌人没有拼命的理由,这次交易里,他们从没有将战斗放进选项。
在去胡来王带领下,婼羌人已经全部上了马,只等匈奴靠近到两三里内,便呼啸出营,向南奔去。
剩下目睹泡沫破碎后的楼兰人恸哭发抖,现在猜到城外根本没有“南道联军”的人已不在少数了吧。
剩下二十四个汉使吏士孤军奋战。
隔着栅栏,任弘能看到,匈奴骑兵的头戴尖毡帽在马背上上下跳动,他们挽着角弓,后头的人则举着三尺直刀,亦或是青铜啄。按照匈奴人的战术,待会一定是弓骑兵靠近营地后一阵攒射,而剩下的骑兵则挥舞着刀矛冲杀而入。
再不溜,脑袋就真的要被砍走了。
一曲羌笛响起,是唐靡当儿在吹,婼羌人已经陆续出了营门,只剩下去胡来王一人,他在马上吹响羌笛,向任弘弯腰告辞,这几日的遛马合作挺愉快的。
“走罢。”
赵汉儿和卢九舌也在催促任弘,是时候回楼兰城,与傅介子和其他袍泽一起,拼死一搏了!
而终于不再拉肚子的韩敢当也劝道:“你已将该做的都做了,拖延了胡虏整整九日!接下来,就得凭手中弓刀说话了!”
“我本该做得更好。”
任弘苦笑着骑上了萝卜,回头看向这个费时费力搭建的舞台,虚张声势毕竟是虚的,他的戏,演完了。
但忽然间,那不断接近,让人窒息的胡马踏足之声,停止了!
任弘回过头,看到了奇迹般的一幕!
整整两千胡骑,就停在了营地和楼兰城北面三里外,匈奴人也在面面相觑。
方才,日逐王明明要他们今日必破营攻城,大家都磨快了刀调准了弓,只待一战,为何忽然间,日逐王却下了相反的命令?命令所有人撤退?
但最终,他们还是调转了马头,背对楼兰城,向北驰骋而去!
烟尘滚滚,那是席卷草原和沙漠的匈奴之风,和来时一样,只半刻后,楼兰城北的旷野上,便再无一骑胡人!
任弘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而原本已经离开的唐靡当儿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边上,喃喃道:
“出了何事?”
“是贤善河神显灵了!”
“伟大的贤善河神!”
毫无意外,楼兰城头再度爆发了这样的欢呼,这个城的人,总把一切都归咎给贤善河神,不论它泛滥还是干涸,不论楼兰面临的是毁灭还是繁荣。
但任弘和城头伫立的傅介子却知道,究竟是谁,带来了这神迹!
那是一名骑士,出现在楼兰东北方的地平线上,他穿着火红的绛色战袍,手中持着的,则是一面在楼兰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土德之黄旗!
楼兰人停止了对贤善河神的欢呼,眼里满是敬畏和惊疑。
站在城墙头的傅介子,则将手从握了许久的剑柄上挪开,整理着衣冠,有些许的激动。
任弘他们几名城外的吏士,则纵马缓缓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个人,是奚充国么?也想看清那面旗上的字。
骑士动了,从楼兰东北面的雅丹土岩旁驰骋而下。
他最初是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但旋即,他身后多出了一骑、两骑、三骑。
无数骑!
赤红的绛袍像是跳跃的晚霞让人迷醉。
玄色的甲胄如若寒铁将西域的炎热一扫而空。
手中上千把反射阳光的环首刀光耀夺目,比闪烁的孔雀河,比贤善河神的双瞳更加灿烂!
使团的坚守不是一厢情愿。
勇士的牺牲也没有被辜负。
时隔十二年,炽热的汉风,再度席卷楼兰!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81章 精汉
元凤四年,五月下旬。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汉匈楼兰争夺战,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数月前,在傅介子和使节团的努力下,先斩叛王,再定城邑,拖延匈奴整整九日,使得汉军援兵兵不血刃,为大汉夺回了楼兰。
事后论功行赏,海头城主昆格耶因为协助任弘拖延日逐王,出力甚多,被封为“鄯善国辅国侯”,多得金帛赏赐,得以统御中部三城。
昆格耶此刻站在城头,笑眯眯地目送一队人马出城而去。
但当烟尘消失在通往南方的路上后,昆格耶的笑容却渐渐消失,摇了摇头。
方才离开的人,便是楼兰国……不,应该是鄯善国的新国王,安归之弟,尉屠耆(qi)。
“这新王比起旧王安归,也好不到哪去。”
昆格耶想起昨日情形就叹息:“尉屠耆幼时便离开楼兰,去大汉做了十多年人质,竟连楼兰话都说得不太好了。”
“而其妻,那位郭夫人,竟连牛羊奶都喝不了,如何做楼兰人的妻子!”
……
“我要下车!”
驶向南方的车队里,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穿着一身华贵丝帛的宫装妇人从车上匆匆跳下,跑到路旁红柳从里,用很不体面的姿势,将早饭全吐了出来。
早上那海头城主一家提供的食物里掺了牛羊奶,可害惨她了,上吐下泻!
好容易吐完后抬起头,正看到不远处,一头黄褐色的野驴正在吃草,愣愣地看着她,边看边吃边拉驴粪蛋。
这畜生吓得女子连滚带爬跑回辎车上,将布帘一拉,眼里已含了泪,哭哭啼啼地说道:
“早知道这楼兰这么荒凉凄苦,我就不来了。”
这女子便是鄯善王夫人,唤作郭宫人,她本是大汉皇后长定宫的一名宫女,容貌有些姿色,平日里伺候年仅十一岁的上官小皇后,偶尔还能见到年轻俊朗的皇帝陛下。
她也曾学姊妹们,试着目送秋波,皇帝还瞧了她两眼呢!
但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反倒是被大将军夫人派进宫中,负责长定宫事务的皇后詹事忽然要求,宫女皆着穷纨,也就是后世的内裤,多其带,如厕都要解半天才能解开。
年轻的宫女们颇为不解,但郭宫人却注意到,平日里在陛下来看皇后时,经常与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人,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深宫阴冷,死过数不清的人,此事让人不寒而栗,先前也曾存了勾搭皇帝,搏一场富贵的郭宫人常不自安。
于是在开春后,宫女们被皇后詹事召见,说要给她们一场富贵,出宫去嫁给一位藩属国王时,郭宫人踊跃争先,靠着贿赂,得了这一名额,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嫁的,便是新近被封为“鄯善王”的尉屠耆。
汉朝对此事十分重视,赐郭宫人翁主称号,为鄯善王刻“鄯善王之印”,备车骑辎重,三月中时,以丞相王欣为首,带着诸位前后将军,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
而在出长安北阙时,初为人妇的郭宫人看着这个她长大的城市眼泪汪汪,尉屠耆则只回头看着汉阙之上,他兄长安归那几近腐朽的人头挂在上面,咽了咽口水。
“忠于大汉,勿要重蹈汝兄覆辙!”
这是亲自砍了安归脑袋,被封为“义阳侯”的傅介子对尉屠耆的忠告。
尉屠耆谨记此言。
经过月余跋涉,他们抵达了汉朝的西境,这次走的是阳关道,在阳光,正好遇上婼羌部落在去胡来王带领下,来阳关领取应得的粮食。
那时候郭宫人掀开窗帘,正好看到婼羌首领单膝跪在趾高气扬的阳关都尉面前,听他宣读皇帝诏令,领取粮食的一幕。
汉朝按照约定,给了婼羌人5000石粮食,斩获匈奴首级的人加200石。
一向在楼兰小抢小闹的婼羌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集中的粮食,个个笑得露出了黄牙。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部落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了,不必再有孩子因无法养活而被遗弃在雪中,来年部族里定能多出许多人丁。
为了这场交易,婼羌可是将所有马匹都带来了,几百匹马驮着沉甸甸的粮袋,沿着阿尔金山和沙漠之间那条狭窄崎岖的山路前进,这一路上地形复杂,冰川横亘,能否安全回到部落,就看他们自己本事了。
郭宫人老远就能闻到婼羌人身上的牲畜味,掩住了鼻子。
好在不必同行太久,他们的车队往西北行,在“大煎候官”的驻地榆树泉,并入直通楼兰的大道。
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这趟旅程最艰辛的部分,连汉使吏士都觉得苦的三垄沙、白龙堆,自然虐得郭宫人不轻。
小解时差点被沙蛇咬,被蜥蜴吓到,这种事就不说了。有时候得抛弃车辆,骑在臭烘烘的骆驼身上,被无情的太阳暴晒,郭宫人照着铜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面庞,起码黑了两成。
而抵达孔雀河三角洲时,在白龙堆风沙盐滩里已经麻木的郭宫人不由眼前一亮,这里绿水环绕,大湖在畔。
虽说那所谓的“城中之城”楼兰,繁荣程度连汉朝境内一座小县城都不如,但她现在已经将要求放得很低,若能在此生活,也是不错啊。
但没想到的是,汉朝给鄯善国安排的新都城,已经不在楼兰了,被封为“鄯善国却胡侯”的伊向汉成了这的新城主,面对回归的鄯善王,伊向汉竟还有些倨傲,一副不想行礼的模样。
土地肥美,扼守北道枢纽的伊循城,也早在长安时,就被鄯善王“主动”献给了大汉。
一位名叫”奚充国“的汉朝侍郎在此担任司马,屯田积谷,其副手是一个不分场合,老喜欢说荤段子的官吏,名为司马舒。
据说二人是傅介子使团派去玉门送信的十人里,唯二的幸存者。
郭宫人只记得接待的宴席上,奚充国和司马舒聊到一个叫“粟大”的吏士,扼腕叹息,还谈及一个叫“吴宗年”的副使,那副使主动引开匈奴人,其属下尽数死难,但吴宗年似乎没死,而是被匈奴人擒获掳走,带回胡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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